“謝謝啊。”兩人把酒搬到了走廊里,小道童擦著額頭上的汗對著他道:“好了,你放著吧,搬到這里就好了,觀主這會兒應該已經會完客了,你進去看看吧。”
“好。”
李稚把手里的酒遞給他,小道童伸手接過,多提醒了他一句,“那什么,我們觀主脾氣很怪的,平日里不大見生人,你道聲謝就快些出來吧。”他扭過頭給李稚指路,“要進去的話,你就沿著這條走廊往前一直走就好了。”
“哦,好。”
李稚看著小道童轉身離開,他這才看向后院的方向,重新收拾整理了下衣襟,他按著道童的指示沿著走廊走了進去。
李稚走了大概有小半個時辰,沒想到這山寺從外頭瞧著不大,內部的格局卻是別有洞天,他一路往前走,一直也沒見著人,山色一片漆黑,夜雨也由淅瀝轉大,嘩嘩啦啦的下個不停。他剛轉過了烏木長廊,一陣風將他手里提著的燈吹滅了,他低頭看了眼,再抬頭時眼前豁然開朗,忽然他好像是看見了什么奇異的場景,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烏黑的屋檐下掛著一盞昏暗的油燈,如霧的雨水吹了進來,長廊下坐著個身影,只看得清一個輪廓,半隱在竹林葉影中,他正在一個人下棋,晶瑩的雨絲被風吹落在他身上,修長的手落下去一枚黑子,棋盤上有雨水,隱約反射著微亮的銀光,黑子落下去時那水光輕輕蕩漾了下。筆趣庫
白桂花沾著雨水掛在枝頭,滿庭院都是清清幽幽的白色香氣,和竹葉的清香、雨水的腥味融在了一起。
李稚那一瞬間腦海中砰然浮現出兩個字,“神仙”。
他就這么站在原地呆呆看著,沒有發出一點動靜,他甚至下意識屏住了呼吸,怕自己一出聲那個身影就會化作白鶴、或是化作了一片云,消失在原地再也見不到了。
一旁的謝家侍衛早就注意到了他,其中一個抱著劍走到了李稚的面前,見李稚還是沒任何反應,他抬手拍了下對方的肩,李稚猛地嚇了一跳,手中的燈砰一聲摔碎在地。
謝珩聞聲回頭看了一眼,正好看見一個少年站在長廊的拐角陰影處,那少年正忙對著侍衛道歉,“對不起我……”一回頭忽然間猛地愣住了,眼睛控制不住地睜大了盯著自己看,謝珩沒有說話,收回了落下棋子的手。
看起來是個十七八歲的小孩,好像嚇得連話都不會說了。
謝珩用探詢地眼神望著他,對方終于回過神來,“對不起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是……哦對!我是來道謝的,多謝觀主讓我在此留宿一晚,我是專程過來道謝的。”一抬頭又看見了他的臉,忽然再次結巴,喉嚨里的聲音也越來越輕,雨聲這么大,完全聽不清他后半程說了什么。
謝珩用眼神示意讓侍衛放他進來,侍衛對李稚說:“你進去說吧。”
“可以嗎?”李稚詢問,侍衛朝著他點頭。
謝珩看著那孩子再三確認后慢慢走了進來,他打量了這孩子兩眼,問他道:“你剛剛說些什么?”
這小孩看起來是要行個禮,一聽見他開口說話,莫名其妙又愣了。
謝珩問道:“你怎么了?”
“你是……這山上的神仙嗎?”這一句話輕飄飄的,好似是下意識脫口而出的心里話。
謝珩看著他半晌,輕笑了下,“我不是神仙,你認錯了。”
李稚覺得自己的腦子整個在發熱,他現在莫名有種頭暈目眩的感覺,尤其是對上對方的視線后,他猛地回過神來,“我、對不起我失禮了,無意冒犯,您是觀主嗎?”
“你是在找觀主嗎?”
“對,我是今晚在此借宿的,多謝觀主讓我在此留宿一晚,我想親自來道個謝。”
“這夜深了,觀主怕也歇下了,明日我代你轉達吧。”
“好!您是這山上的道長?”
謝珩倒也沒多解釋,“算是吧。”
李稚有點失神地看著他,反應過來忙自我介紹道:“哦,我叫李稚,字少初,京州云平人。”
“謝道吟,建章人氏。”
李稚看著他臉上溫和的笑,也下意識很輕地笑了起來,低聲道:“幸會。”
“幸會。沒有嚇著你吧?”
李稚忙搖頭,“沒有!沒有,我只是有點……道長您看上去真的很像神仙,我一晃眼看錯了,我無意冒犯。”
謝珩心道這孩子說話倒是有意思,“看來你見過神仙?”
“不是,我只是覺得想象中,神仙應該是像您這樣的,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他似乎不知道怎么解釋了,“道長您別生氣。”
“我沒有生氣。”謝珩低聲說:“你別害怕。”
李稚倒也不是害怕,他就是緊張,緊張到他現在甚至渾身開始冒汗,說話也不會說了,舌頭像是在打結,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這是怎么了。
謝珩看出來了,問他道:“要不要坐下喝杯茶?”
李稚有點意外,又好像有點受寵若驚,“可以嗎?”
“自然可以。”
李稚這才坐下了,案上的棋盤果然是積著雨水,黑白棋子像是天星似的落在其中,細密的銀色雨絲飄進來,李稚注意到對方的袖子沾濕了,不由得盯著看,一抬頭見對方正望著自己,忙覺得失禮又立刻轉開了眼睛。
謝珩倒也沒有說什么,轉而對著一旁抱著劍的侍衛低聲道:“去取一套新的茶具出來。”
“是。”ъiqiku.
侍衛很快將新的茶具取來了,上好的冰紋青瓷盞,銀色燭光中照得跟蓮花似的,李稚從沒見過這種茶具,下意識多看了兩眼,一旁的爐子上烹煮著一壺新茶,那氤氳白霧原來是其中冒出來的,李稚精神恍惚地竟也沒看見,眼見著他伸手就要撞到那壺滾燙的熱茶,忽然手腕被輕輕地搭住了。
謝珩伸出了手,搭了他的手腕一下。
李稚感覺到那觸碰,瞬間渾身都僵住了,他愣愣地看著對方,然后他這才注意到右手邊滾燙的茶壺,“不好意思我沒看見!”他忙收回了手,手腕上被對方碰到的地方仿佛在發燙,他看著對方的眼睛,又說了一遍“多謝”。
謝珩心道:“這孩子有點冒冒失失的。”他收回了手,“當心些。”
“哦好。”李稚點了下頭,“好。”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會這樣,手腕上那一處好似都沒知覺了,對方抬手慢慢沏了杯茶,青翠鮮嫩的茶葉在水中舒展開,底下冒出些很小的銀色漩渦,李稚盯著看了會兒,又抬頭看向對方,長廊外夜雨淅瀝,聽不見說話聲。
喝了一口茶,心情稍微平復了些,李稚也恢復了鎮定,“多謝。”
謝珩問他道:“你怎么會自己一個人來這深山道觀借宿?”
“我……我趕路,身上銀子不夠沒法住客棧。”
“你年紀這么小,這一個人在深山中趕路,途中怕是不大安全。”
“沒事,我趕路前都問過當地的百姓,我問清楚了有人煙的地方才會進來,若是這地方不安全,我就繞路走。”
謝珩點了下頭,目光落在了李稚的手背上,上面有兩道已經凝血的傷口,看起來這在山中趕路也是吃了不少的苦頭。他又打量了他兩眼,這孩子看起來也就十七八歲的年紀,臉生的偏稚氣,看上去更顯小了,五官清清秀秀的,一雙眼睛尤其的溫柔文靜。他見李稚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問道:“怎么了?”
李稚低聲說:“我越看越是覺得好像在哪里見過您?”
“是嗎?”
李稚覺得自己有些荒唐,他剛剛看著對方,腦子里莫名其妙地就想起了自己曾經做過的一個夢,“我很久之前總是做同一個夢,夢里面有個神仙在月下吹笛,我不知道為什么看著您忽然想起來那個夢,您真的很像是……深山里的神仙。”
謝珩輕聲笑道:“那你怕是認錯了,我鮮少吹笛子,恐怕也成不了神仙。”
李稚反應過來,自己剛剛那番有關夢的說辭怎么聽怎么像某種蹩腳的幌子,像在沒話找話,他有點窘迫,也就閉嘴不再提了,只是點點頭,“嗯。”這茶水明明是滾燙的,他竟也不覺得燙,入口快咽下去才反應過來,咳嗽了聲,忙又掩飾住了。他看向對方,對方似乎很輕地笑了下,他驀的又有點愣住了,低下頭慢慢地抿著茶水,也不再出聲了。腦子忽然有點懵,又有種說不上來的高興,好像真的跟誤打誤撞遇到了神仙似的。
兩人無話地坐了一會兒,一杯茶喝完,李稚捏著那茶盞,抬頭看向了對方。
謝珩道:“夜深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李稚聽完忙道:“好。”他站起身告辭,“那道長您也早些歇息。”
謝珩點了下頭。
李稚行了一禮,轉過身沿著長廊往外走,走到一半他沒有忍住,回頭又看了一眼,那道身影隱在竹影中辨不分明,對方聽見腳步聲停下了,回頭望了一眼過來,兩人的視線猝不及防地對上,他一時竟是不敢與那雙眼睛對視,忽然轉過了身往外走,他說不好自己到底怎么了,剛剛喝著茶稍微平復下來的心情驀然又緊張起來,胸膛中的心臟跳得特別快。
低頭走在木質的廊道上,他滿腦子都是那雙漆黑的眼睛,清寂寂的,他忽然有點喘不上來氣了。
謝珩看著那道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心道這小孩倒是有意思,他收回了視線,又看向那盤浸水的棋。燈花卷了一卷,啪嗒一聲摔落了下來,夜雨霖霖的深夜,冰冷的水中浸著黑白棋子,有幾分蕭索的意味了。.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