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直直地倒了下去。
醒來時我發現自己躺在瀝川的臂彎里,嘴里有一股濃重的辣味。
是酒,烈酒。
我迷惑地看著他,他指了指桌上的二鍋頭:“我相信你無比堅韌的神經沒有昏厥,只是你的頭昏厥了。”
然后我的眼淚開始嘩嘩地往下掉,渾身發抖地看著他:“這是……真的嗎?”
“當然不是。”他嘆了口氣,掏出手機,撥了一個電話:“這是我的主治醫生,會說英語,不信你親自問他。”
瀝川的醫生叫herman,他用帶著濃重德國口音的英語向我解釋了瀝川目前的病情。他說瀝川的身體雖未恢復到理想的狀態,但比去年進步了很多。沒有查出任何新的轉移。但他又說像他這樣的病人,轉移的可能性隨時存在。所以,justlivewithit。
justlivewithit。
我憂心忡忡地看著他,半天沒有說話。
“honey,好些了嗎?”他捧住我的臉,討好地笑,“對不起,不該開這么大的玩笑。你真的是‘咕咚’一聲地倒下了。我還以為你能挺住幾秒呢。頭還暈嗎?想喝點什么嗎?我去給你倒果汁。”
“王瀝川……你敢耍我!”
怕聽我咆哮,他拾起拐杖一溜煙地去了廚房。
他把果汁裝在一個密封的瓶子里帶給我,我灌了一大口,將滿嘴的酒味壓了下去,然后,我不依不饒地問道:“醫生都說你沒事,為什么你一大早要在洗手間里呆兩個小時?是不是有什么新情況?”
瀝川早起,我喜歡懶覺,以前我們從來不搶洗手間。現在他回來了,我認為我們需要更多的時間在一起,于是也開始了早起。
問題就來了。
“ok,以下是我的匯報。我起床吃藥,進洗手間方便2分鐘。然后刮胡子,10分鐘,刷牙2分鐘,洗澡,30分鐘。出來梳頭5分鐘、穿衣服5分鐘。我想想還干了什么?哦,對了,某人說耳環壞了,我修你的耳環30分鐘,修得太專心,一不留神另一只耳環掉進了洗手池,為了撈出那只耳環我用了……不知道,大約30分鐘吧——”
“……瀝川你太嘮叨了。”
“沒說完,繼續說。我出去買豆漿和煎餅,忘記帶你的錢包。我問老板收不收瑞士法郎,老板說他怕是□□,又說認識你可以賒賬。他問我要什么樣的煎餅,我說一般的就可以了。可他說武大郎煎餅最好吃。我問他誰是武大郎,他說武大郎是《水滸傳》里的人物。我說我聽說過《水滸傳》,為什么我就不知道武大郎呢?他說如果我不知道武大郎這說明我沒聽過《水滸傳》。我說我聽過我女朋友講《水滸傳》,我女朋友絕對沒提武大郎。他生氣了,說我的女朋友要么是個騙子要么是個外國人。我說我女朋友就是云南人,他不信。他說下回你來買豆漿他一定要問個清楚……”
“你說累了沒有?”
“……然后我就回來了,半路遇到隔壁的老太太。她說那家的豆漿摻水,不如自己磨,向我推薦九陽牌豆漿機。我說我一定會買一臺……”
“求求你別說了,我要抓狂了!”
“那你告訴我,為什么我不知道有個武大郎?”
“好吧,我跟你講的那個故事不是《水滸傳》,是《□□》。”
“《□□》里沒有武大郎?”
“有,不過我沒提。一提你準覺得潘金蓮是個壞女人。”
“她究竟壞還是不壞?”
“嗯,這個嘛……瀝川,咱祖國文化博大精深,光這個就夠寫一個博士論文的。現在么,咱們不討論這個,一起出去買菜吧。”我拍了拍他的肩,“以后你早上愛干啥都行,千萬千萬別向我匯報了。”
出門的時候瀝川穿著件白色t恤,配著那條藍色牛仔褲。
我帶上門提著購物袋陪著他。菜市并不遠,徒步的話二十分鐘就到了。我有點懷念以前他只用一只手杖行走的時光,我們可以像熱戀的情侶那樣手牽手。現在他用兩只拐杖,我試圖挽住他的胳膊,發覺這樣只會阻礙他的行動。我甚至不能離他太近,因為使用拐杖的人需要比常人更寬的空間。所以,livewithit。學會適應。能和瀝川一起生活我已經很滿足,我不可能得到所有的東西。
我們沿著一條小街向東走,走了大約十分鐘,路過一個水果攤,瀝川忽然停了下來。
我以為他要買水果,對他說:“還是回來再買吧。想想看如果現在買了,我們得提著它們去超市,存包,再提著它們走回來。多麻煩啊。”
他沒有回答,只是松開一只手,自然地摟住了我的腰。
摟得很緊,下巴挨在我的額上。以前他就喜歡用下巴蹭我的額頭,尤其是有一點點胡茬的時候。好像要在上面寫字那樣故意弄得我很癢。
我抬起頭,詫異地看著他。
他的手垂下來,找到我的手,緊緊地握住,低頭察看攤上的水果,問:“這些是富士蘋果嗎?”
“唔……是吧。”
我正在享受這一刻的幸福時光。
瀝川回來了,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下意識地扣住他的手,下意識地倚向他的胸膛,下意識地聆聽他的心跳。我們的掌心都有汗,濕濕地絞在一起,剎那間我猛然一怔,身子不禁晃了一下。
“怎么了?”他一把扶住我,“不舒服?”
“不……不知道。”我靠在他身上,冷汗濕背,“我突然做了一個夢。”
“你?”他擰起眉頭,“大白天做了一個夢?”
“對。”
“夢見什么了?”
“我夢見……我夢見我們倆站在一起……買蘋果。”
他沮喪地看了我一眼,確信我說的是人話而不是鬼話,嘆了一口氣,想說什么,終于又閉了嘴,只是緊緊地摟住我。
老板娘過來打招呼:“兩位早!這是剛到的紅富士,又大又新鮮,想要的話可以便宜一點。”老板娘的個頭是我的兩倍不止,穿著鮮艷的毛衣。手指上帶了一排金戒子,胸前還掛著一條沉沉的金項璉。
瀝川從里面挑出了一個最大的:“可不可以只買一個蘋果?”
老板娘愣了一下,點點頭:“可以。這個挺大,我得稱一下。算了,兩塊錢你拿去吧。”
他掏出錢包,遞給她一百塊。
“喲,這么大的票子?你們都沒零錢嗎?”
我們異口同聲地說:“沒有。”
“那勞駕替我看著攤子,我去找人換一下。”
“沒問題,不著急。”
她去了老半天,我也不說話,仍然倚在瀝川的身上發呆。過了一會兒瀝川低聲問:“honey,你的夢做完了嗎?”
“沒……還沒呢。”
“行了小姐,你剛才的表情夠拍一個情劇的片頭了。那,就是這個樣子。”他做少女捧腮憧憬未來狀。
我被逗笑了:“是嗎?不會吧!我有那么絕望嗎?”
瀝川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天,深深嘆息:“god.whathaveidoothiswoman——(上帝啊,我對這女人都做了些什么——)”
我作色要怒。
他趕緊說:“今天晚上我服務。”
老板娘將一大把零錢找給我們。
“勞駕,這里有水池嗎?我得洗洗這個蘋果。”瀝川問。
“店子里有,你不方便,讓她去洗吧。”老板娘盯著他的腿,眼光和話都很直白。
“不不,當然是我洗。”
瀝川去店里洗蘋果,我留在攤前等他。老板娘半笑不笑地打量我:“你男朋友真照顧你。”
“是啊。”
“他長得真不錯。”她又說。
“同意。”
“你會嫁給他嗎?”她突然問。
“會。”
“你父母會同意嗎?”
這個答案很復雜,簡而之:“會。”
她忽然掏出手絹抽泣:“以前有個男人也對我這么好,我為了錢嫁了別人。嗚……嗚……我從沒像今天這樣后悔!”
我趕緊擁抱她。
她在我身上號啕大哭了十分鐘,淚水淋濕了我的襯衣。
瀝川拿著洗干凈的蘋果站在旁邊,覺得莫名其妙,只得給我打手勢,用英語問:“whathappened?”
我無奈地看著他,細語低聲,安慰那個傷心的婦人。
末了,她情緒終于穩定,我們跟她握手告別。瀝川將蘋果塞到我手上:“兩個女人就是一個情片,不管認識不認識。——昆明,你真是個情感豐富的城市!”
“別這么說,人家只是想起了傷心事。”
“你把這蘋果吃了吧。”
“好好的吃什么蘋果?”
“這不是讓你在路上有點兒事干嗎?”他笑,“不然你盡做白日夢,遲早要掉進溝里去。”
東街的超市瀝川回來之前我經常去,主要是買方便面。瀝川回來之后,我就再沒去過。因為他喜歡早上買菜,說早上的菜新鮮。他還學會了做面食,從網上下載了一大堆菜譜,給我做過一次生煎包子。
我們買了一些蔬菜和水果。瀝川的營食清淡,控制得非常嚴格,而我的口味很重,無辣不歡。為了讓他不必每天特意做一份只有我才吃的菜,我也學會了清淡。可他執意要買些辣椒。就是那種四川人喜歡的海椒。
結果在賣辣椒的地方,瀝川被一位五十來歲的大嬸攔住了。
那人先是站在一邊打量瀝川,過了一分鐘,表情嚴肅地走到我們面前。
我覺得大嬸很眼熟,一定在哪里見過,想來想去沒認出來。
但大嬸一臉悲痛的神情還是把我們怔住了。
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問道:“小兄弟,那邊的情況怎么樣?大家都好嗎?”
瀝川提著一包辣椒,看著她,有點摸不清頭腦:“大嬸,您說的是……哪邊的情況?”
“汶川啊。你剛從災區回來吧?那邊重建的情況如何?我們居委會捐了一大車冬衣。我一個老婆子也幫不上大忙,就捐了五百塊錢。我老家是四川的啊,我的一個侄兒也殘廢了,作孽啊……他歲數和你差不多,還沒娶上媳婦哪。小兄弟,看你精神這么好,恢復得挺不錯喲!”
這是哪兒跟哪兒啊!
我立在那里,石化了。
瀝川啊瀝川,你為嘛一定要買那個辣椒讓人家誤認你為四川人咧。
那場地震,瀝川當然知道,我們也都捐過款。我這才想起這位大嬸就在居委會工作。那時我的戶口在北京,還在她那里辦過暫住證呢。
我瞅了瞅瀝川,他的表情很古怪。那種你只有在外國人身上才會看見的尷尬的神色。
瀝川看了看我,向我求救,我雙手一攤,愛莫能助。
我能說什么?難道我會說大嬸您認錯人了,這位兄弟的殘疾不是因為地震,而是因為得了癌癥?
這樣說肯定不會嚇倒她,但肯定會嚇到我。因為我對“癌癥”兩個字十分過敏。如果能夠,我愿意一輩子也不提起。
僵持幾秒,瀝川輕輕咳嗽了一下,然后,很大方很慎重地伸出手,和那位大嬸握了握,很真誠地對她說:
“大嬸,謝謝您的關心。我代表災區人民感謝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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