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né開車送我回瀝川的賓館,在路上我隨便買了幾件換洗的衣服。在浴室里匆忙地洗浴了一番之后。又被rené送回了醫院的家屬休息室。
我和衣而臥,睡了整整十六個小時。睜開眼,發現rené一動不動地坐在我的床邊。
他的眼光是湛藍的。
奇怪,這人怎么擅離職守?不去守著瀝川,到我這里來做什么?
“rené?”
“我需要和你談一談。”他說,“不代表我自己,代表alex。”
我坐直起來,找了把梳子梳頭。
“alex希望你立即離開北京,由我來送你去機場。”
這話的口氣好象是警方人員要把間諜遞解出境,我心一煩,手用力一拽,拽斷一小把頭發,語氣強硬了,“你打算怎么送我去機場?綁架?”
“安妮,alex的意志不是輕意可以改變的。如果他能改變,你們倆也不會受這么多年的罪。”
“我的意志也是不可以輕意改變的。”
“他不愿見你,也沒力氣爭論。我想,”他的目光不知何時,變得很莫測,“在這種時候,你還是不要和他爭辯了。你的公寓在哪里?行李早已準備好了吧?你打算去哪個城市?我給買機票。還有——”
“你別勸我了。瀝川現在這樣子,隨時都可能掛掉。你想讓我這時走?不可能。”我盡量保持鎮定,“活著,我要等到他康復;死了,我也要跟尸體告別。”
rené一臉的無可奈何:“你知道,病人有權力不讓你探視。”
“我也有權力在門外等著。”
說罷,我拿著洗漱用品去了洗手間。洗臉、梳頭、化妝、更衣。然后,我去餐廳吃了一頓飯,香辣雞塊加紅燒牛肉。吃完了我端著一大杯濃咖啡,拿了一本雜志,盤腿坐在407門外的地板上。
rené看見我,恨不得拔自己的頭發:“你這是干什么?靜坐示威?”
“練瑜珈。你不讓啊?”
他深深地嘆氣,將我從地上拉起來:“進去吧,他要見你。”
推開門,我看見小穆正用輪椅將瀝川從洗手間里移出來,送回床上。護士進來換了一袋藥水,檢查點滴的情況。
不知是錯覺還是窗外的陽光太明媚,瀝川的氣色比在icu時好了很多。只是衣服空蕩蕩地,七天粒米未進,瘦得有些刺目。他的胸口半敞著,一個紐扣型的針管直接插在鎖骨下方一個微微鼓出的、硬幣大小的腫塊上。在icu時rené告訴我,這個就是“內植式中央靜脈導管”,是手術植入皮下的一個輸液裝置,以前用于化療。現在瀝川有凝血功能障礙,需要長期輸血,傳統軟針穿刺會對身體造成傷害,也靠這個來輸液。其實在瑞士時我就發現了這個腫塊,因為當時瀝川不那么瘦,所以不那么明顯。而且,瀝川很容易過敏,我還以為是過敏引起的大包,不敢多碰。問過他,他遮掩過去了。
我想起剛才吃的紅燒肉,也許瀝川能喝點粥,便問護士:“他能吃東西嗎?”
護士搖頭,用一種專業的語氣說:“病人吞咽有困難,不能吃飯、也不能喝水。靠營養液維持。你沒看見他還插著胃管鼻飼嗎?”
看得出瀝川想和我單獨說話,他的眼光閃了閃,默默地等待護士離開。偏偏那個護士不肯走,把他身上的管子、針頭檢查了一遍又一遍,又給他量耳溫、量血壓。她問他冷不冷,不顧瀝川搖頭,給他換了一條剛剛烘暖的毯子,又細心地替他掖好。
沒辦法,瀝川就是長得太好看了,不放電也有電。
我在一旁站著,耐心地等著護士照料完畢,做了記錄,終于離去。
“hi,”一直垂眸若睡的他,忽然抬起頭來凝視我,“昨天睡得好嗎?”
我覺得,他的口氣有些生疏。這種時候,瀝川絕對不愿意看見我。
“挺好,睡了十六個小時。剛才到餐廳里好好地吃了一頓,紅燒牛肉。”我還為剛才的事生氣,臉上不知為什么,竟擠出了一個笑容。
眸中掠過一絲懷疑,他反問:“你不是吃素嗎?”
“改了。吃太多素,人會……會沒力氣。”沒油沒鹽的句子,我居然都說得嗓音發顫,好象當庭作證似地。生怕說錯一個字他聽了生氣,會昏厥過去。
他的目光落到我的腿上。
“腿好些了嗎?”他黯然地說,“為什么……”
他突然垂下頭,沒說下去。
“已經好了,只是肌肉還需要鍛煉一段時間。別盯著這拐杖,我是覺得很酷才用的,其實沒它我也能走。”
“別騙我了,”他說,“就你骨折過啊。”
我愣了愣,既而釋然。瀝川的心態和我是一樣的,不是嗎?我們誰也不愿意讓對方知道自己有病、看見自己受罪。
“難受嗎?”他又問。
“什么難受?”
“一個人獨自住在醫院里。”他喃喃地道,“像我這樣,一袋又一袋地吊著點滴。我以為,這回你總該恨我了吧。”
“不難受,也不恨。呵呵,我天天看《雍正王朝》來著。還復習了全套的金庸。對了,那電視劇挺好看的,我買了全套的碟子,等你出院了我陪你再看一遍,好不好?”我想讓語氣顯得快活點,說出來,又嫌夸張了。
“出院?”他哼了一聲,嘴角漾出一絲苦笑,“這些年,我住院的時間比出院的時間還長。我爺爺居然對我說,在家養病也是一種重要的工作。”
“……”這話有點逗,我想笑又不敢笑,終究還是笑了。
“這么說,那個博士,對你還不錯。”
“是啊,對我挺好的。”我半天玩笑,其實說的也是實話。
他的腮幫子動了動,手用力擰著床單,仿佛咬牙切齒:“不會騎摩托就別騎,我真想揍他!”
我暗笑,不動聲色。
“過來,小秋,”他輕輕伸出手,“我有話要和你說。”
我們的距離很近,我卻走了好幾步。到了床邊,他握住我的手,將它放到自己的懷里。
微微的心跳閃電般傳入我的指尖。他的額頭淡然無光,幾縷被冷汗浸濕的頭發搭下來,雪白的枕頭臉孔深陷,氣息微弱地拂著,那樣稀薄、那樣無力、帶著幾分消毒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