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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地小說網 > 瀝川往事 > 55、53

                55、53

                為了轉移注意力,我深呼吸一口,捅了捅正在用含糊不清的法語念著某種經文的rené:

                “哎,rené,瀝川的病,你再講詳細點。”

                他回過神來,反問:“剛才那些,你聽了還不夠?還不怕?”

                “不夠。你說了一大堆術語,我對付著聽了個半懂。”我說,“這么說,瀝川的腿,不是因為車禍?”

                “是車禍發現的。”rené說,“那年瀝川的媽媽開車帶他去買東西,半道上出了車禍。他媽媽死掉了,他的大腿受了輕傷,可是好久也不好,還痛得要命,接著就查出了骨癌。惡性的。當時醫生說,情況太嚴重,就算做手術也沒什么機會。于是就進行了保守的化療。”

                “……”

                “那時,大家都以為alex只有幾個月的活頭了,一家人傷心得要命。想不到化療之后,運氣不錯,alex的病情竟然迅速好轉。于是他父親就帶他到美國去看一位名醫。那位名醫認為還有機會做一個大膽的手術嘗試。于是,alex做了高位截肢。手術之后繼續化療,恢復得很好。有整整八年沒有復發。在這些年中,連醫生都告訴我們,alex的癌癥已經根治。雖然走路不方便,可是,他可以像一個常人那樣生活,不必成天擔心死神的降臨了。”

                瞬時間,故事所有環節在我的記憶中一環一環的扣上了:“六年前,瀝川突然離開我,是不是因為他的健康再次惡化?”

                rené點頭:“瀝川每半年都會回醫院做例行的檢查。那一年回瑞士,他被查出癌癥轉移到了肺部。你知道,骨癌肺轉移的成活率非常低。這等于向他宣判了死刑。他說,你當時正在熱戀之中,只有十七歲,不忍心告訴你,怕你傷心。他更不想讓你看見他受苦的樣子,寧愿你恨他一輩子。所以,他下定決心離開你。”

                我咬著牙,不讓自己抽泣出聲:“那他……那五年……是不是過得很苦?”

                rené嘆了一口氣,點點頭:“醫生對轉移的病灶進行了肺葉切除,之后他經過了整整三年的化療。人瘦得脫了形,頭發也掉光了,非常虛弱,連站起來力氣都沒有。說真的,他的樣子完全變了,就算你見了,也不會認得他。化療的副作用很可怕,此外,他還有骨痛和幻肢痛,有幾次,實在太痛苦,他想一死了之,卻又怕他父親和爺爺奶奶們傷心。總之……那三年,若不是有你的email,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熬下來的。”

                不知不覺,我的臉上滿是淚水:“那他為什么不給我回信?至少我可以勸勸他,陪他說說話,替他寬寬心也好啊!”

                “alex下了決心的事,是不會改變的。”rené嘆道:“alex的意志無比堅強,不然也不可能和癌癥斗爭那么多年。安妮,你做好準備,等會兒他醒了,知道你已經了解了一切,他還是不會改變主意,還是會要你走。”

                我看著rené,吸了一口氣,繼續問:“rené,什么是mds?”

                “myelodysplasticsyndrome(譯:骨髓增生異常綜合癥)。”他說,“是一種造血細胞異常增生分化所導致的造血功能障礙。我不知道中文應當怎么翻譯。”

                “造血功能障礙?”我還是不懂。

                “簡單地說,就是一種非常難治的貧血癥。可能是由于alex的長期化療引起的。這種病有百分之三十的可能性會轉變成急性白血病。所以alex的免疫力特別低,生活需要特別小心。任何一次感染或出血,都有可能導致死亡。”

                我想起了那次瀝川跳下垃圾箱,手臂流血,他哥知道之后,像發了瘋似地罵他。

                “因此瀝川每天都要吃藥?吃那些讓他嘔吐的藥?”

                “是啊。他每天早上要吃一種藥,防止骨質疏松。因為骨癌和化療使他的骨質產生了變化,很容易骨折。每天飯前三十分鐘他還要空腹吃下另一種藥,排鐵。”

                我覺得rené對這些術語的了解,只怕已讓醫學院的學生們羞愧了。

                “排鐵?為什么要排鐵?”

                “為了治療mds,alex需要定期輸血。長期輸血會導致體內的鐵超負荷。為了防止鐵中毒,alex需要服用排鐵劑。這種藥叫作deferasirox,對胃和消化道的刺激很大。吃下之后很容易惡心、嘔吐。”他再次嘆氣,“alex特別不想你知道他有mds,因為你有暈血癥,而他,動不動就要去驗血、輸血,嚴重的時候每周一次。”

                “就沒有一種可以完全根治的辦法嗎?”我著急地問,想起以前看過的各種悲情電視劇,《血疑》之類,“比如骨髓移植什么的?他不是有哥哥嗎?”

                “骨髓移植講究的是hla的位點配型。霽川很愿意捐獻骨髓,可是他的骨髓不合適。就算移植了,成功率也很低。alex已經申請了骨髓移植,可是,到目前為止,一直沒有找到理想的配型。”可能是被我問累了,rené眼觀鼻,鼻觀心,專心看自己的大拇指去了。

                我在病危通知單上簽了字。看見一位六十歲左右的男人,滿頭銀發,匆匆向急救室走來,邊走邊穿白大褂。rené站起來,向他迎了過去:“dr.gong!”

                那人似曾相識,仔細再看時,我猛然想起他就是幾年前和瀝川在咖啡館里喝咖啡的老人,我還記得瀝川叫他龔先生。

                那人站住,沖我點了一個頭,對rené直接說英語:“怎么樣?正在搶救?”

                “嗯,”rené說,“是感染性休克,急性呼吸衰竭。”

                “是呼吸道感染引起的嗎?”

                “可能是。這一段時間他咳嗽得很厲害,我讓他去醫院,他不肯,還沖我發火。估計是心情不好。”

                “我先進去看看再說。”說完,他就到急救室去了。

                我問rené這人是誰。

                “哦,他是協和醫院的龔啟弦教授,著名的腫瘤專家。是瀝川在北京的主治大夫。以前瀝川的父親在中國心臟病發作,龔教授曾救過他的命。所以結下了很深的友誼。剛才你給我打電話之后,我立即給他打了一個電話,讓他過來一下。他對瀝川的病情非常熟悉——”

                正說著,急救室的門忽然打開了,龔啟弦走了出來。

                我和rené同時從椅子上跳起來:“怎么樣?”

                “情況暫時穩定。已經把他送進icu繼續觀察。目前瀝川靠呼吸機維持呼吸,靠升壓藥維持血壓。為了上呼吸機,我們用了鎮靜劑,所以他還是不省人事。——這回幸虧送來的及時,不然小命就交待了。”

                我和rené更換了衣服、戴上了口罩、經過一道道嚴格的消毒程序,一起進入icu病房。果然和我夢見的一樣,瀝川半躺著,臉色蒼白,雙目緊閉,全身上下,插滿管子。

                “你們可以在旁邊陪伴,不過,不要動他,也不要碰他。會有專門的護士來護理。我建議你們坐一會兒就走,明天再來。反正不撤掉呼吸機,他不會清醒,你們也幫不上任何的忙。”他指著一旁的兩個沙發,示意我們坐下,“我還有一個病人在二樓,過會兒再來,有急事給我打電話。”

                大家都松了一口氣,rené看著我的腿,終于問:“安妮,你的腿怎么了?”

                “我出了車禍。骨折。瀝川沒有告訴你,是嗎?”

                “沒有。”rené說,“難怪他這段時間心情不好,跟吃了火藥似地。天天晚上拉我去逛酒吧。他又不能喝酒,就坐在酒吧里發呆,整晚整晚地不說話。后來我要讀資料就沒再陪他,他經常自己去。”

                “我知道,”我嘆息,“他的心很苦,——他太會折磨自己了。”

                icu病房只允許有一位陪客,rené對我說:“你的傷沒完全好,不如我們都回去,明天早上再來看他吧。”

                “rené,你先回去吧。我在這里呆一會兒。每次見到瀝川,瀝川都讓我走。現在,讓我好好地陪陪他吧。”

                我在瀝川的身邊,一直坐到天亮。其實,我沒什么可擔心的。護士每隔十分鐘過來看他一次,檢查輸液和排尿的情況。每隔三個小時,灌一次鼻飼。每隔兩個小時,還會替他翻一次身。瀝川的嘴半閉著,一根四十厘米長的軟管從口腔一直插到氣管的底端,胸膛在呼吸機的支持下,緩緩起伏。我看見一個醫生走進來,檢查了他的情況,又將另一根幾乎同樣長短的軟管插進去,定期吸痰。這么痛苦的程序,床上的瀝川看似毫無知覺。他只是靜靜地躺著,肌膚蒼白得近乎透明,甚至發出幽幽的藍光。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我才意識到,藍光其實來自于呼吸機上的顯示器,上面的字數不斷地跳動著,很生動、很歡快,好像某個動畫片。這一夜,我的眼睛幾乎是一眨不眨地看著瀝川。看著他蠟像般地躺著、生命的跡象仿佛消失了一樣。我忍不住每隔一個小時,用戴著手套的手輕輕地摸摸他的頭發,又摸摸他的臉,以確信他還好好地活著。

                早上五點,那個龔醫生進來了,對我說:“你還是回去休息一下吧,或者至少吃點東西。二樓有餐廳。”

                我對他笑了笑:“不了,我不餓。”

                從小到大,我都不怎么相信機器。我仔細聆聽呼吸機的聲音,懷疑它會出故障,不再供給瀝川氧氣。又懷疑那個四十厘米的軟管會不會被堵住,讓瀝川窒息。我觀察點滴的數量,怕它太快,又怕它太慢。每次蜂鳴器一響,我都以第一速度沖向護士,弄得她們有點煩我……

                瀝川在icu里一共躺了七天。第三天血壓才開始穩定,醫生撤掉了升壓藥。第七天呼吸功能才有好轉,撤掉了呼吸機,鎮靜劑一停,瀝川很快就蘇醒了。可是他一時還不怎么能說話。看見了我,指尖微動,我緊緊地握住他。

                陪了瀝川七天七夜,除了吃飯、上廁所,我沒離開過icu,每天睡不到三個小時,都是在沙發上打盹。rené白天過來看我,覺得我不可理喻。他說瀝川在瑞士一切都有護士,家里人和親戚不過是輪流地去看他,陪他說說話什么的。大家都很忙,瀝川住院又是家常便飯,看完病人大家就各忙各的去了。沒有誰像我這樣,不分晝夜、寸步不離地守在床前。他說我純粹是瞎操心、浪費時間。

                “咱這叫‘中國式關心’,你懂嗎?”我搶白了一句。

                “所以我每天都來看你。我覺得alex不需要我看,你需要。”rené調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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