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這里,好嗎?”瀝川很少求我,這種純粹乞求的語氣,從來沒用過。
“不好。”我的回答堅決又果斷。
他當然預料到了,無奈地看著我,目光在我的臉上停留:“rené已經告訴了你我的病情,對嗎?”
我點點頭。
“他說的,其實只是陽光的那一面。”
“什么?”我傻眼了。
——骨癌、mds、截肢、肺葉切除、化療……這還叫陽光啊?
“他沒有告訴你,我的癌癥復發的可能性很大。我是混血的亞洲人種,骨髓配型也非常難找。現在我的抵抗力幾乎全線崩潰,已經支撐不了多久。……別瞪我,跟我沒關系。我真的已經很小心了,按時吃藥、定期輸血、注意營養、醫生說什么我聽什么。可是,情況仍然在惡化。你千萬不要對我的未來抱太多樂觀的想法。”
瀝川的語氣非常漠然,好像他自己是醫生,在說別人的病情。我暗暗地想,這么多年病下來,一波又一波的治療,一次又一次的打擊,承受這一切,需要一個多么強大的意志啊。而我和他的那一點點短暫的歡樂,又該是多么地珍貴。瀝川那么地需要愛和支持,卻又那么堅決地拒絕我,他的固執,真是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
我忍不住嚷嚷:“小心?你這叫小心啊?你跳垃圾箱割破手、冒雨和我吵架、去酒吧喝酒、吐得要死還要逞強——這一切都說明,你根本不會照顧自己。”
“小秋,”大約說多了話,他疲憊地咳嗽了一聲,眸光轉暗,“如果癌癥轉移,繼續轉移到肺,我已經切除了大半個肺,沒有什么退路了。如果是骨轉移,我會被截肢。我絕不同意再做任何截肢手術。mds繼續惡化,是急性白血病,死亡率很高。等待骨髓配型,遙遙無期。就是配上了,也不是一了百了,還會有層出不窮的并發癥。你還想聽更多嗎?”
“你繼續說——”
他低頭沉默半晌,定定地看著我:“治療期間,我們不能要孩子,也許永遠也不能有。經過多次化療……我可能……可能會令你生出外星人。”
我終于明白了。
這一定是瀝川最大的心結。我一直和瀝川說我喜歡孩子,喜歡很多孩子,發誓要給他們足夠的母愛。
“不要就不要,咱們可以領養。我還省事兒呢,我特怕疼!”我再笨也知道保住了分母才有分子。沒有瀝川,我什么都沒了,還談什么孩子。
“怎么?”他張口結舌了,“聽了這么多,你一點也不害怕?”
“不害怕。”
“我答應你,小秋,如果你……”說得太急,他不得不停下來喘氣。過了十秒鐘,方能繼續,“如果你現在離開北京,我一定努力地活下去。”
“不,我不離開北京。我喜歡北京。”
“那好,你留在北京,我去別的城市。”
“你去哪兒我都跟著,別想甩掉我。”
他苦惱地看著我,臉是灰色的,頭大如斗的樣子。
“小秋,”他撫摸著我的臉,蒙住我的眼睛,用催眠術般動聽的聲音在我耳邊說,“你只有二十四歲啊。二十四歲的女孩子,如花似玉,多少男人愿意珍寶般地把你捧在手心里。你不必跟著我這半死的人去混日子。除了痛苦、擔心和恐懼,我什么也不能給你。你應當有個幸福完整的人生、一份長久的愛、嫁一個可以呵護你一輩子的男人。或者至少你受欺負了,他可以為你去打架……”
“瀝川,”我瞪著他,“既然知道‘如花似玉’這個詞,你少耽誤我點,好不好?再說,我本來已是要走的,是你自己給我打的電話。所以,是你求我留下的。”
“我?”他眉頭擰成一團,“我什么時候給你打過電話?”
“辭職的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我沒給你打過電話。”他肯定地搖頭。
“你打了。”
“我沒打,”他說,“絕對沒打。”
我給他看來電顯示:“這是不是你的號碼?”
他看看我,又看看手機,愣了愣,說:“我真的沒打。當時覺得有點不舒服,想給rené打電話。剛按下鍵就覺得反胃,于是掛掉手機去了洗手間,回來的時候我不大舒服,趴在桌上睡著了,以后發生了什么事,我就不知道了。”
我張大嘴,額頭亮晶晶地,被打擊了:“這么說,你是按錯了鍵?”
他的眼睛像兩只冰雹子:“恐怕是的。”
“我問你,rené是r,我是x,中間差多少個字母?”
“在我的手機里你是q,秋。”
找到他的手機,打開通訊簿,果然,我的名字是qiu,正好排在rené的前面。兩個號碼挨在一起。
我氣餒了:“瀝川同學,你就不能浪漫點?就算不浪漫,你也得給我一個浪漫的回憶不是嗎?”
“我覺得,得實事求是。”
他疲憊地應付著我們的談話,疲憊地呼吸著。握著我的手的那只手,漸漸變得沒有任何力道,最后,像塊石子似地墜在我手中。
“歇一會兒吧,”我托著他的腰,給他墊了一個枕頭,“等你好些了咱們再討論吧。”
他閉上眼,靜靜地喘息了十分鐘,忽然說:“這樣吧。如果我還活著,你跟我在一起。如果我死了,你答應我以最快的速度moveon。這個——你總不難做到吧?”
哦!瀝川!
我的臉緋紅了,拼命地點頭:“我答應你!”
他的頭微微側過來,目光停留在我的臉上:“你說話,算話?”
“我發誓!如果你死了,我馬上moveon,兩年之內就把自己嫁掉,決不當寡婦!”
他默默地笑了,笑容里有一絲安慰,又藏著一絲不易捕捉的憂傷:
“小秋,我累了,想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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