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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地小說網 > 射雕英雄傳 > 第十二回 亢龍有悔

                第十二回 亢龍有悔

                黃蓉正要將雞撕開,身后忽然有人說道:“撕作三份,雞屁股給我。”兩人都吃了一

                驚,怎地背后有人掩來,竟然毫無知覺,急忙回頭,只見說話的是個中年乞丐。這人一張長

                方臉,頦下微須,粗手大腳,身上衣服東一塊西一塊的打滿了補釘,卻洗得干干凈凈,手里

                拿著一根綠竹杖,瑩碧如玉,背上負著個朱紅漆的大葫蘆,臉上一副饞涎欲滴的模樣,神情

                猴急,似乎若不將雞屁股給他,就要伸手搶奪了。郭、黃兩人尚未回答,他已大馬金刀的坐

                在對面,取過背上葫蘆,拔開塞子,酒香四溢。他骨嘟骨嘟的喝了幾口,把葫蘆遞給郭靖,

                道:“娃娃,你喝。”郭靖心想此人好生無禮,但見他行動奇特,心知有異,不敢怠慢,說

                道:“我不喝酒,您老人家喝罷。”下甚是恭謹。那乞丐向黃蓉道:“女娃娃,你喝不

                喝?”

                黃蓉搖了搖頭,突然見他握住葫蘆的右手只有四根手指,一根食指齊掌而缺,心中一

                凜,想起了當日在客店窗外聽丘處機、王處一所說的九指神丐之事,心想:“難道今日機緣

                巧合,逢上了前輩高人?且探探他口風再說。”見他望著自己手中的肥雞,喉頭一動一動,

                口吞饞誕,心里暗笑,當下撕下半只,果然連著雞屁股一起給了他。

                那乞丐大喜,夾手奪過,風卷殘云的吃得干干凈凈,一面吃,一面不住贊美:“妙極,

                妙極,連我叫化祖宗,也整治不出這般了不起的叫化雞。”黃蓉微微一笑,把手里剩下的半

                邊雞也遞給了他。那乞丐謙道:“那怎么成?你們兩個娃娃自己還沒吃。”他口中客氣,卻

                早伸手接過,片刻間又吃得只剩幾根雞骨。他拍了拍肚皮,叫道:“肚皮啊肚皮,這樣好吃

                的雞,很少下過肚吧?”黃蓉噗哧一笑,說道:“小女子偶爾燒得叫化雞一只,得入叫化祖

                宗的尊肚,真是榮幸之至。”那乞丐哈哈大笑,說道:“你這女娃子乖得很。”從懷里摸出

                幾枚金鏢來,說道:“昨兒見到有幾個人打架,其中有一個可闊氣得緊,放的鏢兒居然金光

                閃閃。老叫化順手牽鏢,就給他牽了過來。這枚金鏢里面是破銅爛鐵,鏢外撐場面,鍍的倒

                是真金。娃娃,你拿去玩兒,沒錢使之時,倒也可換得七錢八錢銀子。”說著便遞給郭靖。

                郭靖搖頭不接,說道:“我們當你是朋友,請朋友吃些東西,不能收禮。”他這是蒙古人好

                客的規矩。那乞丐神色尷尬,搔頭道:“這可難啦,我老叫化向人討些殘羹冷飯,倒也不

                妨,今日卻吃了你們兩個娃娃這樣一只好雞,受了這樣一個天大恩惠,無以報答。這

                這”郭靖笑道:“小小一只雞算甚么恩惠?不瞞你說,這只雞我們也是偷來的。”黃蓉

                笑道:“我們是順手牽雞,你老人家再來順口吃雞,大家得個‘順’字。”那乞丐哈哈大

                笑,道:“你們兩個娃娃挺有意思,可合了我脾胃啦。來,你們有甚么心愿,說給我聽

                聽。”郭靖聽他話中之意顯是要伸手幫助自己,那仍是請人吃了東西收受禮物,便搖了搖

                頭。黃蓉卻道:“這叫化雞也算不了甚么,我還有幾樣拿手小菜,倒要請你品題品題。咱們

                一起到前面市鎮去好不好?”那乞丐大喜,叫道:“妙極!妙極!”郭靖道:“您老貴

                姓?”那乞丐道:“我姓洪,排行第七,你們兩個娃娃叫我七公罷。”黃蓉聽他說姓洪,心

                道:“果然是他。不過他這般年紀,看來比丘道長還小著幾歲,怎會與全真七子的師父齊

                名?嗯,我爹爹也不老,還不是一般的跟洪七公他們平輩論交?定是全真七子這幾個老道不

                爭氣,年紀都活在狗身上了。”丘處機逼迫郭靖和穆念慈結親。黃蓉心中一直惱他。三人向

                南而行,來到一個市鎮,叫做姜廟鎮,投了客店。黃蓉道:“我去買作料,你爺兒倆歇一陣

                子吧。”洪七公望著黃蓉的背影,笑瞇瞇的道:“她是你的小媳婦兒罷?”郭靖紅了臉,不

                敢說是,卻也不愿說不是。洪七公呵呵大笑,瞇著眼靠在椅上打盹。直過了大半個時辰,黃

                蓉才買了菜蔬回來,入廚整治。郭靖要去幫忙,卻給她笑著推了出來。又過小半個時辰,洪

                七公打個呵欠,嗅了兩嗅,叫道:“香得古怪!那是甚么菜?可有點兒邪門。情形大大不

                對!”伸長了脖子,不住向廚房探頭探腦的張望。郭靖見他一副迫不及待、心癢難搔的模

                樣,不禁暗暗好笑。

                廚房里香氣陣陣噴出,黃蓉卻始終沒有露面。洪七公搔耳摸腮,坐下站起,站起坐下,

                好不難熬,向郭靖道:“我就是這個饞嘴的臭脾氣,一想到吃,就甚么也都忘了。”伸出那

                只剩四指的右掌,說道:“古人說:‘食指大動’,真是一點也不錯。我只要見到或是聞到

                奇珍異味,右手的食指就會跳個不住。有一次為了貪吃,誤了一件大事,我一發狠,一刀將

                指頭給砍了”郭靖“啊”了一聲,洪七公嘆道:“指頭是砍了,饞嘴的性兒卻砍不

                了。”說到這里,黃蓉笑盈盈的托了一只木盤出來,放在桌上,盤中三碗白米飯,一只酒

                杯,另有兩大碗菜肴。郭靖只覺得甜香撲鼻,說不出的舒服受用,只見一碗是炙牛肉條,只

                不過香氣濃郁,尚不見有何特異,另一碗卻是碧綠的清湯中浮著數十顆殷紅的櫻桃,又飄著

                七八片粉紅色的花瓣,底下襯著嫩筍丁子,紅白綠三色輝映,鮮艷奪目,湯中泛出荷葉的清

                香,想來這清湯是以荷葉熬成的了。

                黃蓉在酒杯里斟了酒,放在洪七公前面,笑道:“七公,您嘗嘗我的手藝兒怎樣?”

                洪七公哪里還等她說第二句,也不飲酒,抓起筷子便夾了兩條牛肉條,送入口中,只覺

                滿嘴鮮美,絕非尋常牛肉,每咀嚼一下,便有一次不同滋味,或膏腴嫩滑,或甘脆爽口,諸

                味紛呈,變幻多端,直如武學高手招式之層出不窮,人所莫測。洪七公驚喜交集,細看之

                下,原來每條牛肉都是由四條小肉條拼成。洪七公閉了眼辨別滋味,道:“嗯,一條是羊羔

                坐臀,一條是小豬耳朵,一條是小牛腰子,還有一條還有一條”黃蓉抿嘴笑道:

                “猜得出算你厲害”她一甫畢,洪七公叫道:“是獐腿肉加免肉揉在一起。”黃蓉拍

                手贊道:“好本事,好本事。”郭靖聽得呆了,心想:“這一碗炙牛條竟要這么費事,也虧

                他辨得出五般不同的肉味來。”洪七公道:“肉只五種,但豬羊混咬是一般滋味,獐牛同嚼

                又是一般滋味,一共有幾般變化,我可算不出了。”黃蓉微笑道:“若是次序的變化不計,

                那么只有二十五變,合五五梅花之數,又因肉條形如笛子,因此這道菜有個名目,叫做‘玉

                笛誰家聽落梅’。這‘誰家’兩字,也有考人一考的意思。七公你考中了,是吃客中的狀

                元。”

                洪七公大叫:“了不起!”也不知是贊這道菜的名目,還是贊自己辨味的本領,拿起匙

                羹舀了兩顆櫻桃,笑道:“這碗荷葉筍尖櫻桃湯好看得緊,有點不舍得吃。”在口中一辨

                味,“啊”的叫了一聲,奇道:“咦?”又吃了兩顆,又是“啊”的一聲。荷葉之清、筍尖

                之鮮、櫻桃之甜,那是不必說了,櫻桃核已經剜出,另行嵌了別物,卻嘗不出是甚么東西。

                洪七公沉吟道:“這櫻桃之中,嵌的是甚么物事?”閉了眼睛,口中慢慢辨味,喃喃的道:

                “是雀兒肉!不是鷓鴣,便是斑鳩,對了,是斑鳩!”睜開眼來,見黃蓉正豎起了大拇指,

                不由得甚是得意,笑道:“這碗荷葉筍尖櫻桃斑鳩湯,又有個甚么古怪名目?”黃蓉微笑

                道:“老爺子,你還少說了一樣。”洪七公“咦”的一聲,向湯中瞧去,說道:“嗯,還有

                些花瓣兒。”黃蓉道:“對啦,這湯的名目,從這五樣作料上去想便是了。”洪七公道:

                “要我打啞謎可不成,好娃娃,你快說了吧。”黃蓉道:“我提你一下,只消從《詩經》上

                去想就得了。”洪七公連連搖手,道:“不成,不成。書本上的玩意兒,老叫化一竅不

                通。”黃蓉笑道:“這如花容顏,櫻桃小嘴,便是美人了,是不是?”洪七公道:“啊,原

                來是美人湯。”黃蓉搖頭道:“竹解心虛,乃是君子。蓮花又是花中君子。因此這竹筍丁兒

                和荷葉,說的是君子。”洪七公道:“哦,原來是美人君子湯。”黃蓉仍是搖頭,笑道:

                “那么這斑鳩呢?《詩經》第一篇是:‘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

                以這湯叫作‘好逑湯’。”洪七公哈哈大笑,說道:“有這么希奇古怪的湯,便得有這么一

                個希奇古怪的名目,很好,很好,你這希奇古怪的女娃娃,也不知是哪個希奇古怪的老子生

                出來的。這湯的滋味可真不錯。十多年前我在皇帝大內御廚吃到的櫻桃湯,滋味可遠遠不及

                這一碗了。”黃蓉笑道:“御廚有甚么好菜,您說給我聽聽,好讓我學著做了孝敬您。”

                洪七公不住口的吃牛條,喝鮮湯,連酒也來不及喝,一張嘴哪里有半分空暇回答她問

                話,直到兩只碗中都只剩下十之一二,這才說道:“御廚的好東西當然多啦,不過沒一樣及

                得上這兩味。嗯,有一味鴛鴦五珍膾是極好的,我可不知如何做法。”郭靖問道:“是皇帝

                請你去吃的么?”洪七公呵呵笑道:“不錯,皇帝請的,不過皇帝自己不知道罷啦。我在御

                廚房的梁上躲了三個月,皇帝吃的菜每一樣我先給他嘗一嘗,吃得好就整盤拿來,不好么,

                就讓皇帝小子自己吃去。御廚房的人疑神疑鬼,都說出了狐貍大仙啦。”郭靖和黃蓉都想:

                “這人饞是饞極,膽子可也真大極。”

                洪七公笑道:“娃娃,你媳婦兒煮菜的手藝天下第一,你這一生可享定了福。***,

                我年輕時怎么沒撞見這樣好本事的女人?”下似乎深以為憾。

                黃蓉微微一笑,與郭靖就著殘菜吃了飯。她只吃一碗也就飽了。郭靖卻吃了四大碗,菜

                好菜壞,他也不怎么分辨得出。洪七公搖頭嘆息,說道:“牛嚼牡丹,可惜,可惜。”黃蓉

                抿嘴輕笑。郭靖心想:“牛愛吃牡丹花嗎?蒙古牛是很多,可沒牡丹,我自然沒見過牛吃牡

                丹。卻不知為甚么要說‘可惜,可惜’?”洪七公摸摸肚子,說道:“你們兩個娃娃都會武

                藝,我老早瞧出來啦。女娃娃花盡心機,整了這樣好的菜給我吃,定是不安好心,叫我非教

                你們幾手不可。好罷,吃了這樣好東西,不教幾手也真說不過去。來來來,跟我走。”負了

                葫蘆,提了竹杖,起身便走。郭靖和黃蓉跟著他來到鎮外一座松林之中。洪七公問郭靖道:

                “你想學甚么?”郭靖心想:“武學如此之廣,我想學甚么,難道你就能教甚么?”正自尋

                思,黃蓉道:“七公,他功夫不及我,常常生氣,他最想勝過我。”郭靖道:“我幾時生

                氣”黃蓉向他使了個眼色,郭靖就不語了。洪七公笑道:“我瞧他手腳沉穩,內功根

                基不差啊,怎會不及你,來,你們兩個娃娃打一打。”黃蓉走出數步,叫道:“靖哥哥,

                來。”郭靖尚自遲疑,黃蓉道:“你不顯顯本事,他老人家怎么個教法?”郭靖一想不錯,

                向洪七公道:“晚輩功夫不成,您老人家多指點。”洪七公道:“稍稍指點一下不妨,多指

                點可劃不來。”郭靖一怔,黃蓉叫道:“看招!”搶近身來,揮掌便打。郭靖起手一架,黃

                蓉變招奇速,早已收掌飛腿,攻他下盤。洪七公叫道:“好,女娃子,真有你的。”黃蓉低

                聲道:“用心當真的打。”郭靖提起精神,使開南希仁所授的南山掌法,雙掌翻合,虎虎生

                風。黃蓉竄高縱低,用心抵御,拆解了半晌,突然變招,使出父親黃藥師自創的“落英神劍

                掌”來。這套掌法的名稱中有“神劍”兩字,因是黃藥師從劍法中變化而得。只見她雙臂揮

                動,四方八面都是掌影,或五虛一實,或八虛一實,真如桃林中狂風忽起、萬花齊落一般,

                妙在姿態飄逸,宛若翩翩起舞,只是她功力尚淺,未能出掌凌厲如劍。郭靖眼花繚亂,哪里

                還守得住門戶,不提防拍拍拍拍,左肩右肩、前胸后背,接連中了四掌,黃蓉全未使力,自

                也不覺疼痛。黃蓉一笑躍開。郭靖贊道:“蓉兒,真好掌法!”洪七公冷冷的道:“你爹爹

                這般大的本事,你又何必要我來教這傻小子武功?”黃蓉吃了一驚,心想:“這路落英神劍

                掌法是爹爹自創,爹爹說從未用來跟人動過手,七公怎么會識得?”問道:“七公,您識得

                我爹爹?”洪七公道:“當然,他是‘東邪’,我是‘北丐’。我跟他打過的架難道還少

                了?”黃蓉心想:“他和爹爹打了架,居然沒給爹爹打死,此人本領確然不小,難怪‘北

                丐’可與‘東邪’并稱。”又問:“您老怎么又識得我?”

                洪七公道:“你照照鏡子去,你的眼睛鼻子不像你爹爹么?本來我也還想不起,只不過

                覺得你面相好熟而已,但你的武功卻明明白白的露了底啦。桃花島武學家數,老叫化怎會不

                識得?我雖沒見過這路掌法,可是天下也只有你這鬼靈精的爹爹才想得出來。嘿嘿,你那兩

                味菜又是甚么‘玉笛誰家聽落梅’,甚么‘好逑湯’,定是你爹爹給安的名目了。”黃蓉笑

                道:“你老人家料事如神。你說我爹爹很厲害,是不是?”洪七公冷冷的道:“他當然厲

                害,可也不見得是天下第一。”黃蓉拍手道:“那么定是您第一啦。”

                洪七公道:“那倒也未必。二十多年前,我們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在

                華山絕頂比武論劍,比了七天七夜,終究是中神通最厲害,我們四人服他是天下第一。”黃

                蓉道:“中神通是誰呀?”洪七公道:“你爹爹沒跟你說過么?”黃蓉道:“沒有。我爹爹

                說,武林中壞事多,好事少,女孩兒家聽了無益,因此他很少跟我說。后來我爹爹罵我,不

                喜歡我,我偷偷逃出來啦。以后他永遠不要我了。”說到這里,低下頭來,神色凄然。洪七

                公罵道:“這老妖怪,真是邪門。”黃蓉慍道:“不許你罵我爹爹。”洪七公呵呵笑道:

                “可惜人家嫌我老叫化窮,沒人肯嫁我,否則生下你這么個乖女兒,我可舍不得趕你走。”

                黃蓉笑道:“那當然!你趕我走了,誰給你燒菜吃?”洪七公嘆了口氣,道:“不錯,不

                錯。”頓了一頓,說道:“中神通是全真教教主王重陽,他歸天之后,到底誰是天下第一,

                那就難說得很了。”黃蓉道:“全真教?嗯,有一個姓丘、一個姓王,還有一個姓馬的,都

                是牛鼻子道士,我瞧他們也稀松平常,跟人家動手,三招兩式之間便中毒受傷。”洪七公

                道:“是嗎?那都是王重陽的徒弟了。聽說他七個弟子中丘處機武功最強,但終究還不及他

                們師叔周伯通。”黃蓉聽了周伯通的名字微微一驚,開口想說話,卻又忍住。

                郭靖一直在旁聽兩人談論,這時插口道:“是,馬道長說過他們有個師叔,但沒有提到

                這位前輩道長的名號。”洪七公道:“周伯通不是全真教的道士,是俗家人,他武功是王重

                陽親自傳授的。嘿,你這楞家伙笨頭笨腦,你岳父聰明絕頂,恐怕不見得喜歡你罷?”郭靖

                從沒想到自己的“岳父”是誰,登時結結巴巴的答不上來。黃蓉微笑道:“我爹爹沒見過

                他。您老要是肯指點他一些功夫,我爹爹瞧在你老面上,就會喜歡他啦。”洪七公罵道:

                “小鬼頭兒,爹爹的功夫沒學到一成,他的鬼心眼兒可就學了個十足十。我不喜歡人家拍馬

                屁、戴高帽,老叫化從來不收徒弟,這種傻不楞的小子誰要?只有你,才當他寶貝兒似的,

                挖空心思,磨著我教你傻女婿的武功。嘿嘿,老叫化才不上這個當呢!”

                黃蓉低下了頭,不由得紅暈滿臉。她于學武并不專心,自己有這樣武功高強的爹爹,也

                沒好好跟著學,怎會打主意去學洪七公的功夫?只是眼見郭靖武藝不高,他那六個師父又口

                口聲聲罵自己為“小妖女”,恰好碰上了洪七公這樣一位高人,只盼他肯傳授郭靖些功夫,

                那么郭靖以后見了六位師父和丘處機一班臭道士,也用不著耗子見貓那樣怕得厲害。不料洪

                七公饞嘴貪吃,似乎胡里胡涂,心中卻著實明白,竟識破了她的私心。只聽他嘮嘮叨叨的罵

                了一陣,站起身來,揚長而去。隔了很久,郭靖才道:“蓉兒,這位老前輩的脾氣有點與眾

                不同。”黃蓉聽得頭頂樹葉微響,料來洪七公已繞過松樹,竄到了樹上,便道:“他老人家

                可是個大大的好人,他本事比我爹爹要高得多。”郭靖奇道:“他又沒有顯功夫,你怎知

                道?”黃蓉道:“我聽爹爹說過的。”郭靖道:“怎么說?”黃蓉道:“爹爹說,當今之

                世,武功能勝過他的就只有九指神丐洪七公一人,可惜他行蹤無定,不能常與他在一起切磋

                武功。”洪七公走遠之后,果然施展絕頂輕功,從樹林后繞回,縱在樹上,竊聽他兩人談

                話,想查知這二人是否黃藥師派來偷學他的武功,聽得黃蓉如此轉述她父親的語,不禁暗

                自得意:“黃藥師嘴上向來不肯服我,豈知心里對我甚是佩服。”他怎知這全是黃蓉捏造出

                來的,只聽她又道:“我爹爹的功夫我也沒學到甚么,只怪我從前愛玩,不肯用功。現下好

                容易見到洪老前輩,要是他肯指點一二,豈不是更加勝過我爹爹親授?哪知我口沒遮攔,說

                錯了話,惹惱了他老人家。”說著嗚嗚咽咽的哭將起來,她起初本是假哭,郭靖柔聲細語的

                安慰了幾句,她想起母親早逝,父親遠離,竟然弄假成真,悲悲切切的哭得十分傷心。洪七

                公聽了,不禁大起知己之感。黃蓉哭了一會,抽抽噎噎的道:“我聽爹爹說過,洪老前輩有

                一套武功,當真是天下無雙、古今獨步,甚至全真教的王重陽也忌憚三分,叫做叫

                做咦,我怎么想不起來啦,明明剛才我還記得的,我想求他教你,這套拳法叫做叫

                做”其實她哪里知道,全是信口胡吹。洪七公在樹頂上聽她苦苦思索,實在忍不住了,

                喝道:“叫做‘降龍十八掌’!”說著一躍而下。郭靖和黃蓉都是大吃一驚,退開幾步。只

                不過兩人齊驚,一個是真,一個是假。黃蓉道:“啊,七公,你怎么會飛到了樹上?是降龍

                十八掌,一點不錯,我怎么想不起?爹爹常常提起的,說他生平最佩服的武功便是降龍十八

                掌。”洪七公甚是開心,說道:“原來你爹爹還肯說真話,我只道王重陽死了之后,他便自

                以為天下第一了呢!”向郭靖道:“你根柢并不比這女娃娃差,輸就輸在拳法不及。女娃

                娃,你回客店去。”黃蓉知道他要傳授郭靖掌法,歡歡喜喜的去了。洪七公向郭靖正色道:

                “你跪下立個誓,如不得我允許,不可將我傳你的功夫轉授旁人,連你那鬼靈精的小媳婦兒

                也在內。”郭靖心下為難:“若是蓉兒要我轉授,我怎能拒卻?”說道:“七公,我不要學

                啦,讓她功夫比我強就是。”洪七公奇道:“干嗎?”郭靖道:“若是她要我教,我不教是

                對不起她,教了是對不起您。”洪七公呵呵笑道:“傻小子心眼兒不錯,當真說一是一。這

                樣罷,我教你一招‘亢龍有悔’。我想那黃藥師自負得緊,就算他心里羨慕,也不能沒出息

                到來偷學我的看家本領。再說,他所學的路子跟我全然不同,我不能學他的武功,他也學不

                了我的掌法。”說著左腿微屈,右臂內彎,右掌劃了個圓圈,呼的一聲,向外推去,手掌掃

                到面前一棵松樹,喀喇一響,松樹應手斷折。

                郭靖吃了一驚,真想不到他這一推之中,居然會有這么大的力道。

                洪七公道:“這棵樹是死的,如果是活人,當然會退讓閃避。學這一招,難就難在要對

                方退無可退,讓無可讓,你一招出去,喀喇一下,敵人就像松樹一樣完蛋大吉。”當下把姿

                式演了兩遍,又把內勁外鑠之法、發招收勢之道,仔仔細細解釋了一通。雖只教得一招,卻

                也費了一個多時辰功夫。郭靖資質魯鈍,內功卻已有根柢,學這般招式簡明而勁力精深的武

                功,最是合適,當下苦苦習練,兩個多時辰之后,已得大要。洪七公道:“那女娃娃的掌法

                虛招多過實招數倍,你要是跟了她亂轉,非著她道兒不可,再快也快不過她。你想這許多虛

                招之后,這一掌定是真的了,她偏偏仍是假的,下一招眼看是假的了,她卻出你不意給你來

                下真的。”郭靖連連點頭。洪七公道:“因此你要破她這路掌法,唯一的法門就是壓根兒不

                理會她真假虛實,待她掌來,真的也好,假的也罷,你只給她來一招‘亢龍有悔’。她見你

                這一招厲害,非回掌招架不可,那就破了。”郭靖問道:“以后怎樣?”洪七公臉一沉道:

                “以后怎樣?傻小子,她有多大本事,能擋得住我教你的這一招?”郭靖甚是擔心,說道:

                “她擋不住,豈不是打傷了她?”洪七公搖頭嘆息,說道:“我這掌力要是能發不能收,不

                能輕重剛柔隨心所欲,怎稱得上是天下掌法無雙的‘降龍十八掌’?”郭靖唯唯稱是,心中

                打定了主意:“我若不是學到了能發能收的地步,可決不能跟蓉兒試招。”洪七公道:“你

                不信嗎?這就試試吧?”郭靖拉開式子,挑了一棵特別細小的松樹,學著洪七公的姿勢,對

                準樹干,呼的就是一掌。那松樹晃了幾晃,竟是不斷。洪七公罵道:“傻小子,你搖松樹干

                甚么?捉松鼠么?撿松果么?”郭靖被他說得滿臉通紅,訕訕的笑著。洪七公道:“我對你

                說過:要教對方退無可退,讓無可讓。你剛才這一掌,勁道不弱,可是松樹一搖,就把你的

                勁力化解了。你先學打得松樹不動,然后再能一掌斷樹。”郭靖大悟,歡然道:“那要著勁

                奇快,使對方來不及抵擋。”洪七公白眼道:“可不是么?那還用說?你滿頭大汗的練了這

                么久,原來連這點粗淺道理還剛想通。可真笨得到了姥姥家。”又道:“這一招叫作‘亢龍

                有悔’,掌法的精要不在‘亢’字而在‘悔”字。倘若只求剛猛狠辣,亢奮凌厲,只要有幾

                百斤蠻力,誰都會使了。這招又怎能教黃藥師佩服?‘亢龍有悔,盈不可久’,因此有發必

                須有收。打出去的力道有十分,留在自身的力道卻還有二十分。哪一天你領會到了這‘悔’

                的味道,這一招就算是學會了三成。好比陳年美酒,上口不辣,后勁卻是醇厚無比,那便在

                于這個‘悔’字。”

                郭靖茫然不解,只是將他的話牢牢記在心里,以備日后慢慢思索。他學武的法門,向來

                便是“人家練一朝,我就練十天”,當下專心致志的只是練習掌法,起初數十掌,松樹總是

                搖動,到后來勁力越使越大,樹干卻越搖越微,自知功夫已有進境,心中甚喜,這時手掌邊

                緣已紅腫得十分厲害,他卻毫不松懈的苦練。洪七公早感厭悶,倒在地下呼呼大睡。

                郭靖練到后來,意與神會,發勁收勢,漸漸能運用自如,丹田中聽一口氣,猛力一掌,

                立即收勁,那松樹竟是紋絲不動。郭靖大喜,第二掌照式發招,但力在掌緣,只聽得格格數

                聲,那棵小松樹被他擊得彎折了下來。

                忽聽黃蓉遠遠喝彩:“好啊!”只見她手提食盒,緩步而來。洪七公眼睛尚未睜開,已

                聞到食物的香氣,叫道:“好香,好香!”跳起身來,搶過食盒,揭開盒子,只見里面是一

                碗熏田雞腿,一只八寶肥鴨,還有一堆雪白的銀絲卷。洪七公大聲歡呼,雙手左上右落,右

                上左落,抓了食物流水價送入口中,一面大嚼,一面贊妙,只是唇邊、齒間、舌上、喉頭,

                皆是食物,哪聽得清楚在說些甚么。吃到后來,田雞腿與八寶鴨都已皮肉不剩,這才想起郭

                靖還未吃過,他心中有些歉仄,叫道:“來來來,這銀絲卷滋味不壞。”實在有些不好意

                思,加上一句:“簡直比鴨子還好吃。”

                黃蓉噗哧一笑,說道:“七公,我最拿手的菜你還沒吃到呢。”洪七公又驚又喜,忙

                問:“甚么菜?甚么菜?”黃蓉道:“一時也說不盡,比如說炒白菜哪,蒸豆腐哪,燉雞蛋

                哪,白切肉哪。”洪七公品味之精,世間稀有,深知真正的烹調高手,愈是在最平常的菜肴

                之中,愈能顯出奇妙功夫,這道理與武學一般,能在平淡之中現神奇,才說得上是大宗匠的

                手段,聽她這么一說,不禁又驚又喜,滿臉是討好祈求的神色,說道:“好,好!我早說你

                這女娃娃好。我給你買白菜豆腐去,好不好?”黃蓉笑道:“那倒不用,你買的也不合我心

                意。”洪七公笑道:“對,對,別人買的怎能合用呢?”

                黃蓉道:“剛才我見他一掌擊折松樹,本事已經比我好啦。”洪七公搖頭道:“功夫不

                行,不行,須得一掌把樹擊得齊齊截斷。打得這樣彎彎斜斜的,那算甚么屁本事?這棵松樹

                細得像根筷子,不,簡直像根牙簽,功夫還差勁得很。”黃蓉道:“可是他這一掌打來,我

                已經抵擋不住啦。都是你不好,他將來欺侮起我來,我怎么辦啊?”洪七公這時正在盡力討

                好于她,雖聽她強辭奪理,也只得順著她道:“依你說怎樣?”黃蓉道:“你教我一套本

                事,要勝過他的。你教會我之后,就給你煮菜去。”洪七公道:“好罷。他只學會了一招,

                勝過他何難?我教你一套‘逍遙游’的拳法。”一方畢,人已躍起,大袖飛舞,東縱西

                躍,身法輕靈之極。

                黃蓉心中默默暗記,等洪七公一套拳法使畢,她已會了一半。再經他點撥教導之后,不

                到兩個時辰,一套六六三十六招的“逍遙游”已全數學會。最后她與洪七公同時發招,兩人

                并肩而立,一個左起,一個右始,回旋往復,真似一只玉燕、一只大鷹翩翩飛舞一般。三十

                六招使完,兩人同時落地,相視而笑,郭靖大聲叫好。

                洪七公對郭靖道:“這女娃娃聰明勝你百倍。”郭靖搔頭道:“這許許多多招式變化,

                她怎么這一忽兒就學會了,卻又不會忘記?我剛記得第二招,第一招卻又忘了。”洪七公呵

                呵大笑,說道:“這路‘逍遙游’,你是不能學的,就算拚小命記住了,使出來也半點沒逍

                遙的味兒,愁眉苦臉,笨手笨腳的,變成了‘苦惱爬’。”郭靖笑道:“可不是嗎?”洪七

                公道:“這路‘逍遙游’,是我少年時練的功夫,為了湊合女娃子原來武功的路子,才抖出

                來教她,其實跟我眼下武學的門道已經不合。這十多年來,我可沒使過一次。”下之意,

                顯是說“逍遙游”的威力遠不如“降龍十八掌”了。

                黃蓉聽了卻反而喜歡,說道:“七公,我又勝過了他,他心中準不樂意,你再教他幾招

                罷。”她自己學招只是個引子,旨在讓洪七公多傳郭靖武藝,她自己真要學武,盡有父親這

                樣的大明師在,一輩子也學之不盡。洪七公道:“這傻小子笨得緊,我剛才教的這一招他還

                沒學會,貪多嚼不爛,只要你多燒好菜給我吃。準能如你心愿。”黃蓉微笑道:“好,我買

                菜去了。”洪七公呵呵大笑,回轉店房。郭靖自在松林中繼續苦練,直至天黑方罷。當晚黃

                蓉果然炒了一碗白菜、蒸了一碟豆腐給洪七公吃。白菜只揀菜心,用雞油加鴨掌末生炒,也

                還罷了,那豆腐卻是非同小可,先把一只火腿剖開,挖了廿四個圓孔,將豆腐削成廿四個小

                球分別放入孔內,扎住火腿再蒸,等到蒸熟,火腿的鮮味已全到了豆腐之中,火腿卻棄去不

                食。洪七公一嘗,自然大為傾倒。這味蒸豆腐也有個唐詩的名目,叫作“二十四橋明月

                夜”,要不是黃蓉有家傳“蘭花拂穴手”的功夫,十指靈巧輕柔,運勁若有若無,那嫩豆腐

                觸手即爛,如何能將之削成廿四個小圓球?這功夫的精細艱難,實不亞于米粒刻字、雕核為

                舟,但如切為方塊,易是易了,世上又怎有方塊形的明月?晚飯后三人分別回房就寢。洪七

                公見郭靖與黃蓉分房而居,奇道:“怎么?你們倆不是小夫妻么?怎地不一房睡?”黃蓉一

                直跟他嬉皮笑臉的胡鬧,聽了這句話,不禁大羞,燭光下紅暈雙頰,嗔道:“七公,你再亂

                說,明兒不燒菜給你吃啦。”洪七公奇道:“怎么?我說錯啦?”他想了一想,恍然大悟,

                笑道:“我老胡涂啦。你明明是閨女打扮,不是小媳婦兒。你小兩口兒是私訂終身,還沒經

                過父母之命,媒約之,沒拜過天地。那不用擔心,我老叫化來做大媒。你爹爹要是不答

                應,老叫化再跟他斗***七天七夜,拚個你死我活。”黃蓉本來早在為此事擔心,怕爹爹

                不喜郭靖,聽了此,不禁心花怒放,一笑回房。次日天方微明,郭靖已起身到松林中去練

                “降龍十八掌”中那一招“亢龍有悔”,練了二十余次,出了一身大汗,正自暗喜頗有進

                境,忽聽林外有人說話。一人道:“師父,咱們這一程子趕,怕有三十來里罷?”另一人

                道:“你們的腳力確是有點兒進步了。”郭靖聽得語音好熟,只見林邊走出四個人來,當先

                一人白發童顏,正是大對頭參仙老怪梁子翁。郭靖暗暗叫苦,回頭就跑。梁子翁卻已看清楚

                是他,喝道:“哪里走?”他身后三人是他徒弟,眼見師父追敵,立時分散,三面兜截上

                來。郭靖心想:“只要走出松林,奔近客店,那就無妨了。”當下飛步奔跑。梁子翁的大弟

                子截住了他退路,雙掌一錯,喝道:“小賊,給我跪下!”施展師門所傳關外大力擒拿手

                法,當胸抓來。郭靖左腿微屈,右臂內彎,右掌劃了個圓圈,呼的一聲,向外推去,正是初

                學乍練的一招“亢龍有悔”。那大弟子聽到掌風勁銳,反抓回臂,要擋他這一掌,喀喇一

                聲,手臂已斷,身子直飛出六七尺之外,暈了過去。郭靖萬料不到這一招竟有偌大威力,一

                呆之下,拔腳又奔。

                梁子翁又驚又怒,縱出林子,飛步繞在他前頭。郭靖剛出松林,只見梁子翁已擋在身

                前,大驚之下,便即蹲腿彎臂、劃圈急推,仍是這招“亢龍有悔”。梁子翁不識此招,但見

                來勢凌厲,難以硬擋,只得臥地打滾,讓了開去。郭靖乘機狂奔逃命。梁子翁站起身來再追

                時,郭靖已奔到客店之外,大聲叫道:“蓉兒,蓉兒,不好了,要喝我血的惡人追來啦!”

                黃蓉探頭出來,見是梁子翁,心想:“怎么這老怪到了這里?他來得正好,我好試試新學的

                ‘逍遙游’功夫。”叫道:“靖哥哥,別怕這老怪,你先動手,我來幫你,咱們給他吃點兒

                苦頭。”郭靖心想:“蓉兒不知這老怪厲害,說得好不輕松自在。”他心念方動,梁子翁已

                撲到面前,眼見來勢猛烈,只得又是一招“亢龍有悔”,向前推出。梁子翁扭身擺腰,向旁

                竄出數尺,但右臂已被他掌緣帶到,熱辣辣的甚是疼痛,心下暗暗驚異,想不到只隔數月,

                這小子的武功竟是精進如此,料來必是服用蝮蛇寶血之功,越想越惱,縱身又上。郭靖又是

                一招“亢龍有悔”。梁子翁眼看抵擋不住,只得又是躍開,但見他并無別樣厲害招術跟著進

                擊,忌憚之意去了幾分,罵道:“傻小子,就只會這一招么?”

                郭靖果然中計,叫道:“我單只這一招,你就招架不住。”說著上前又是一招“亢龍有

                悔”。梁子翁旁躍逃開,縱身攻向他身后。郭靖回過頭來,待再攻出這一招時,梁子翁早已

                閃到他身后,出拳襲擊。三招一過,郭靖只能顧前,不能顧后,累得手忙腳亂。黃蓉見他要

                敗,叫道:“靖哥哥,我來對付他。”飛身而出,落在兩人之間,左掌右足,同時發出。梁

                子翁縮身撥拳,還了兩招。郭靖退開兩步,旁觀兩人相斗。黃蓉雖然學了“逍遙游”的奇妙

                掌法,但新學未熟,而功力究與梁子翁相差太遠,如不是仗著身上穿了軟猬甲,早已中拳受

                傷,不等三十六路“逍遙游”拳法使完,已然不支。梁子翁的兩個徒弟扶著受了傷的大師兄

                在旁觀戰,見師父漸漸得手,不住吶喊助威。郭靖正要上前夾擊,忽聽得洪七公隔窗叫道:

                “他下一招是‘惡狗攔路’!”黃蓉一怔,只見梁子翁雙腿擺成馬步,雙手握拳平揮,正是

                一招“惡虎攔路”,不禁好笑,心道:“原來七公把‘惡虎攔路’叫做‘惡狗攔路’,但怎

                么他能先行料到?”只聽得洪七公又叫:“下一招是‘臭蛇取水’!”黃蓉知道必是“青龍

                取水’,這一招是伸拳前攻,后心露出空隙,洪七公語聲甫歇,她已繞到梁子翁身后。案子

                翁一招使出,果然是“青龍取水”,但被黃蓉先得形勢,反客為主,直攻他的后心,若不是

                他武功深湛,危中變招,離地尺余的平飛出去,后心已然中拳。他腳尖點地站起,驚怒交

                集,向著窗口喝道:“何方高人,怎不露面?”窗內卻是寂然無聲,心中詫異之極:“怎么

                此人竟能料到我的拳法?”黃蓉既有大高手在后撐腰,自是有恃無恐,反而攻了上去。梁子

                翁連施殺手,黃蓉情勢又危。洪七公叫道:“別怕,他要‘爛屁股猴子上樹’!”黃蓉噗哧

                一笑,雙拳高舉,猛擊下來。梁子翁這招“靈猿上樹”只使了一半,本待高躍之后凌空下

                擊,但給黃蓉制了機先,眼見敵拳當頭而落,若是繼續上躍,豈非自行將腦門湊到她拳上

                去?只得立時變招。臨敵之際,自己招術全被敵方如此先行識破,本來不用三招兩式,便有

                性命之憂,幸而他武功比黃蓉高出甚多,危急時能設法解救,才沒受傷。再拆數招,托地跳

                出圈子,叫道:“老兄再不露面,莫怪我對這女娃娃無情了。”拳法斗變,猶如驟風暴雨般

                擊出,上招未完,下招已至,黃蓉固是無法抵御,洪七公也已來不及先行叫破。

                郭靖見黃蓉拳法錯亂,東閃西躲,當下搶步上前,發出“亢龍有悔”,向梁子翁打去。

                梁子翁右足點地,向后飛出。黃蓉道:“靖哥哥,再給他三下。”說著轉身入店。郭靖依然

                擺好勢子,只等梁子翁攻近身來,不理他是何招術,總是半途中給他一招“亢龍有悔”。梁

                子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暗罵:“這傻小子不知從哪里學了這一招怪拳,來來去去就是這

                么一下。”但盡管傻小子只會這么一下,老怪物可也真奈何他不得。兩人相隔丈余,一時互

                相僵住。

                梁子翁罵道:“傻小子,小心著!”忽地縱身撲上。郭靖依樣葫蘆,發掌推出。不料梁

                子翁半空扭身,右手一揚,三枚子午透骨釘突分上中下三路打來。郭靖急忙閃避,梁子翁已

                乘勢搶上,手勢如電,已扭住他后頸。郭靖大駭,回肘向他胸口撞去,不料手肘所著處一團

                綿軟,猶如撞入了棉花堆里。梁子翁正要猛下殺手,只聽得黃蓉大聲呼叱:“老怪,你瞧這

                是甚么?”梁子翁知她狡獪,右手拿住了郭靖“肩并穴”,令他動彈不得,這才轉頭,只見

                她手里拿著一根碧綠猶如翡翠般的竹棒,緩步上來。梁子翁心頭大震,說道:“洪洪幫

                主”黃蓉喝道:“還不放手?”梁子翁初時聽得洪七公把他將用未用的招數先行喝破,

                本已驚疑不定,卻一時想不到是他,這時突然見到他的綠竹棒出現,才想起窗后語音,果然

                便是生平最害怕之人的說話,不由得魂飛天外,忙松手放開郭靖。黃蓉雙手持棒走近,喝

                道:“七公說道,他老人家既已出聲,你好大膽子,還敢在這里撒野,問你憑的甚么?”梁

                子翁雙膝跪倒,說道:“小人實不知洪幫主駕到。小人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得罪洪幫

                主。”

                黃蓉暗暗詫異:“這人本領如此厲害,怎么一聽到七公的名頭就怕成這個樣子?怎么又

                叫他作洪幫主?”臉上卻不動聲色,喝道:“你該當何罪?”梁子翁道:“請姑娘對洪幫主

                美幾句,只說梁子翁知罪了,但求洪幫主饒命。”黃蓉道:“美一句,倒也不妨,美

                幾句,卻是劃不來。你以后可永遠不得再跟咱兩人為難。”梁子翁道:“小人以前無知,多

                有冒犯,務請兩位海涵。以后自然再也不敢。”

                黃蓉甚為得意,微微一笑,拉著郭靖的手,回進客店。只見洪七公面前放了四大盆菜,

                左手舉杯,右手持箸,正自吃得津津有味。黃蓉笑道:“七公,他跪著動也不敢動。”洪七

                公道:“你去打他一頓出出氣吧,他決不敢還手。郭靖隔窗見梁子翁直挺挺的跪著,三名弟

                子跪在他身后,很是狼狽,心中不忍,說道:“七公,就饒了他吧。”洪七公罵道:“沒出

                息的東西,人家打你,你抵擋不了。老子救了你,你又要饒人。這算甚么?”郭靖無可

                對。

                黃蓉笑道:“我去打發。”拿了竹棒,走到客店之外,見梁子翁恭恭敬敬的跪著,滿臉

                惶恐。黃蓉罵道:“洪七公說你為非作歹,今日非宰了你不可,幸虧我那郭家哥哥好心,替

                你求了半天人情,七公才答應饒你。”說著舉起竹棒,拍的一聲,在他屁股上擊了一記,喝

                道:“去罷!”

                梁子翁向著窗子叫道:“洪幫主,我要見見您老,謝過不殺之恩。”店中寂然無聲。梁

                子翁仍是跪著不敢起身。過了片刻,郭靖邁步出來,搖手悄聲道:“七公睡著啦,快別吵

                他。”梁子翁這才站起,向郭靖與黃蓉恨恨的瞧了幾眼,帶著徒弟走了。黃蓉開心之極,走

                回店房,果見洪七公伏在桌上打鼾,當下拉住他的肩膀一陣搖晃,叫道:“七公,七公,你

                這根寶貝竹棒兒有這么大的法力,你也沒用,不如給了我罷?”洪七公抬起頭來,打個呵

                欠,又伸懶腰,笑道:“你說得好輕松自在!這是你公公的吃飯家伙。叫化子沒打狗棒,那

                還成?”黃蓉纏著不依,說道:“你這么高的功夫,人家只聽到你的聲音,便都怕了你,何

                必還要這根竹棒兒?”洪七公呵呵笑道:“傻丫頭,你快給七公弄點好菜,我慢慢說給你

                聽。”黃蓉依到廚房去整治了三色小菜。

                洪七公右手持杯,左手拿著一只火腿腳爪慢慢啃著,說道:“常道:物以類聚,人以

                群分。愛錢的財主是一幫,搶人錢財的綠林盜賊是一幫,我們乞討殘羹冷飯的叫化子也是一

                幫”黃蓉拍手叫道:“我知道啦,我知道啦。那梁老怪叫你作‘洪幫主’,原來你是乞

                兒幫的幫主。”洪七公道:“正是。我們要飯的受人欺,被狗咬,不結成一伙,還有活命的

                份兒么?北邊的百姓眼下暫且歸金國管,南邊的百姓歸大宋皇帝管,可是天下的叫化兒

                啊”黃蓉搶著道:“不論南北,都歸你老人家管。”洪七公笑著點點頭,說道:“正

                是。這根竹棒和這個葫蘆,自唐末傳到今日,已有好幾百年,世世代代由丐幫的幫主執掌,

                就好像皇帝小子的玉璽、做官的金印一般。”黃蓉伸了伸舌頭,道:“虧得你沒給我。”洪

                七公笑問:“怎么?”黃蓉道:“要是天下的小叫化都找著我,要我管他們的事,那可有多

                糟糕?”洪七公嘆道:“你的話一點兒也不錯。我生性疏懶,這丐幫幫主當起來著實麻煩,

                可是又找不到托付之人,只好就這么將就著對付了。”

                黃蓉道:“因此那梁老怪才怕得你這么厲害,要是天下的叫化子都跟他為難,可真不好

                受。每個叫化子在身上捉一個虱子放在他頭頸里,癢也癢死了他。”洪七公和郭靖哈哈大

                笑。笑了一陣,洪七公道:“他怕我,倒不是為了這個。”黃蓉忙問:“那為了甚么?”洪

                七公道:“約莫二十年前,他正在干一件壞事,給我撞見啦。”黃蓉問道:“甚么壞事?”

                洪七公躊躇道:“這老怪信了甚么采陰補陽的邪說,找了許多處*女來,破了他們的身子,說

                可以長生不老。”黃蓉問道:“怎么破了處*女身子?”黃蓉之母在生產她時因難產而死,是

                以她自小由父親養大。黃藥師因陳玄風、梅超風叛師私逃,一怒而將其余徒弟挑斷筋脈,驅

                逐出島。桃花島上就只剩下幾名啞仆。黃蓉從來沒聽年長女子說過男女之事,她與郭靖情意

                相投,但覺和他在一起時心中說不出的喜悅甜美,只要和他分開片刻,就感寂寞難受。她只

                知男女結為夫妻就永不分離,是以心中早把郭靖看作丈夫,但夫妻間的閨房之事,卻是全然

                不知。她這么一問,洪七公一時倒是難以回答。黃蓉又問:“破了處*女的身子,是殺了她們

                嗎?”洪七公道:“不是。一個女子受了這般欺侮,有時比給他殺了還要痛苦,有人說‘失

                節事大,餓死事小’,就是這個意思了。”黃蓉茫然不解,問道:“是用刀子割去耳朵鼻子

                么?”洪七公笑罵:“呸!也不是。傻丫頭,你回家問媽媽去。”黃蓉道:“我媽媽早死

                啦。”洪七公“啊”了一聲,道:“你將來和這傻小子洞房花燭夜時,總會懂得了。”黃蓉

                紅了臉,撅起小嘴道:“你不說算啦。”這時才明白這是羞恥之事,又問:“你撞見梁老怪

                正在干這壞事,后來怎樣?”洪七公見她不追問那件事,如釋重負,呼了一口氣道:“那我

                自然要管哪。這家伙給我拿住了,狠狠打了一頓,拔下了他滿頭白發,逼著他把那些姑娘們

                送還家去,還要他立下重誓,以后不得再有這等惡行,要是再被我撞見,叫他求生不能,求

                死不得。聽說這些年來他倒也沒敢再犯,是以今日饒了他性命。他***,他的頭發長起了

                沒有?”黃蓉格的一聲笑,說道:“又長起啦!滿頭頭發硬生生給你拔個干凈,可真夠他痛

                的了。”三人吃過了飯。黃蓉道:“七公,現下你就算把竹棒給我,我也不敢要啦,不過我

                們總不能一輩子跟你在一起。要是下次再碰見那姓梁的。他說:‘好,小丫頭,前次你仗著

                洪幫主的勢,用竹棒打我,今日我可要報仇啦。我拔光了你的頭發!’那我們怎么辦?先前

                靖哥哥跟這老怪動手,來來去去就只這么一招‘亢龍有悔’,威力無窮,果然不錯,可不是

                太嫌寒蠢了些么?那老怪心里定是在說:‘洪幫主自己武功深不可測,教起徒兒來卻是平平

                無奇。’”

                洪七公笑道:“你危聳聽,又出激我,只不過要我再教你們兩人功夫。你乖乖的多

                燒些好菜,七公總不會讓你們吃虧。”黃蓉大喜,拉著洪七公又到松林之中。洪七公把“降

                龍十八掌”中的第二招“飛龍在天”教了郭靖。這一招躍起半空,居高下擊,威力奇大,郭

                靖花了三天工夫,方才學會。在這三天之中,洪七公又多嘗了十幾味珍饈美饌,黃蓉卻沒再

                磨他教甚么功夫,只須他肯盡量傳授郭靖,便已心滿意足。如此一月有余,洪七公已將“降

                龍十八掌”中的十五掌傳給了郭靖,自“亢龍有悔”一直傳到了“龍戰于野”。這降龍十八

                掌乃洪七公生平絕學,一半得自師授,一半是自行參悟出來,雖然招數有限,但每一招均具

                絕大威力。當年在華山絕頂與王重陽、黃藥師等人論劍之時,這套掌法尚末完全練成,但王

                重陽等下對這掌法已極為稱道。后來他常常嘆息,只要早幾年致力于此,那么“武功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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