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的名號,或許不屬于全真教主王重陽而屬于他了。他本想只傳兩三招掌法給郭靖,已
然足可保身,哪知黃蓉烹調的功夫實在高明,奇珍妙味,每日里層出不窮,使他無法舍之而
去,日復一日,竟然傳授了十五招之多。郭靖雖然悟性不高,但只要學到一點一滴,就日夜
鉆研習練,把這十五掌掌法學得頗為到家,只是火候尚遠為不足而已,一個多月之間,武功
前后已判若兩人。這日洪七公吃了早點,嘆道:“兩個娃娃,咱三人已相聚了一個多月,這
就該分手啦。”黃蓉道:“啊,不成,我還有很多小菜沒燒給您老人家吃呢。”洪七公道:
“天下沒不散的筵席,卻有吃不完的菜肴。老叫化一生從沒教過人三天以上的武功,這一次
一教教了三十多天,再教下去,唉,那是乖乖不得了。”黃蓉道:“怎么啊?”洪七公道:
“我的看家本領要給你們學全啦。”黃蓉道:“好人做到底,你把十八路掌法全傳了他,豈
不甚美?”洪七公啐道:“呸,你們小兩口子就美得不得了,老叫化可不美啦。”
黃蓉心中著急,轉念頭要使個甚么計策,讓他把余下三招教全了郭靖,哪知洪七公負起
葫蘆,再不說第二句話,竟自揚長而去。郭靖忙追上去,洪七公身法好快,一瞬眼已不見了
蹤影。郭靖追到松林,大叫道:“七公,七公!”黃蓉也隨后追來,跟著大叫。只見松林邊
人影一晃,洪七公走了過來,罵道:“你們兩個臭娃娃,盡纏著我干甚么?要想我再教,那
是難上加難。”郭靖道:“您老教了這許多,弟子已是心滿意足,哪敢再貪,只是未曾叩謝
您老恩德。”說著跪了下去,砰砰砰砰的連磕了幾個響頭。洪七公臉色一變,喝道:“住
著。我教你武功,那是吃了她的小菜,付的價錢,咱們可沒師徒名分。”倏的跪下,向郭靖
磕下頭去。郭靖大駭,忙又跪下還禮。洪七公手一伸,已點中他脅下穴道。郭靖雙膝微曲,
動彈不得。洪七公向著他也磕了四個頭。這才解開他穴道,說道:“記著,可別說你向我磕
過頭,是我弟子。”郭靖這才知他脾氣古怪,不敢再說。黃蓉嘆道:“七公,你待我們這樣
好,現下又要分別了。我本想將來見到你,再燒小菜請你吃,只怕只怕唉,這件事
未必能夠如愿。”洪七公問道:“為甚么?”黃蓉道:“要跟我們為難的對頭很多,除了那
個參仙老怪之外,還有不少壞家伙。總有一天,我兩個會死在人家手下。”洪七公微笑道:
“死就死好了,誰不死呢?”
黃蓉搖頭道:“死倒不打緊。我最怕他們捉住了我,知道我曾跟你學過武藝,又曾燒菜
給你吃,于是逼著我也把‘玉笛誰家聽落梅’、‘二十四橋明月夜’那些好菜,一味味的煮
給他們吃,不免墮了你老人家的威名。”
洪七公明知她是以語相激,但想到有人逼著她燒菜,而這等絕妙的滋味自己居然嘗不
到,卻也忍不住大為生氣,問道:“那些家伙是誰?”黃蓉道:“有一個是黃河老怪沙通
天,他的吃相再也難看不過。我那些好小菜不免全讓他糟蹋了。”洪七公搖頭道:“沙通天
有啥屁用?郭靖這傻小子再練得一兩年就勝過他了,不用怕。”黃蓉又說了藏僧靈智、彭連
虎兩人的姓名,洪七公都說:“有啥屁用?”待黃蓉說到白駝山少主歐陽克時,洪七公微微
一怔,詳詢此人出手和身法的模樣,聽黃蓉說后,點頭道:“果然是他!”
黃蓉見他神色嚴重,道:“這人很厲害嗎?”洪七公道:“歐陽克有啥屁用?他叔叔老
毒物這才厲害。”黃蓉道:“老毒物?他再厲害,總厲害不過你老人家。”
洪七公不語,沉思良久,說道:“本來也差不多,可是過了這二十來年二十來年,
他用功比我勤,不像老叫化這般好吃懶練。嘿嘿,當真要勝過老叫化,卻也沒這么容易。”
黃蓉道:“那一定勝不過你老人家。”
洪七公搖頭道:“這也未必,大家走著瞧吧。好,老毒物歐陽鋒的侄兒既要跟你為難,
咱們可不能太大意了。老叫化再吃你半個月的小菜。咱們把話說在前頭,這半個月之中,只
要有一味菜吃了兩次,老叫化拍拍屁股就走。”黃蓉大喜,有心要顯顯本事,所煮的菜肴固
然絕無重復,連面食米飯也是極逞智巧,沒一餐相同,鍋貼、燒賣、蒸餃、水餃、炒飯、湯
飯、年糕、花卷、米粉、豆絲,花樣竟是變幻無窮。洪七公也打疊精神,指點郭黃兩人臨敵
應變、防身保命之道。只是“降龍十八掌”那余下的三招卻也沒再傳授。郭靖于降龍十五掌
固然領會更多,而自江南六怪所學的武藝招術,也憑空增加了不少威力。洪七公于三十五歲
之前武功甚雜,練過的拳法掌法著實不少,這時盡揀些希奇古怪的拳腳來教黃蓉,其實也只
是跟她逗趣,花樣雖是百出,說到克敵制勝的威力卻遠不及那老老實實的十五招“降龍十八
掌”了。黃蓉也只圖個好玩,并不專心致志的去學。一日傍晚,郭靖在松林中習練掌法。黃
蓉撿拾松仁,說道要加上竹筍與酸梅,做一味別出心裁的小菜,名目已然有了,叫作“歲寒
三友”。洪七公只聽得不住吞饞涎,突然轉身,輕輕“噫”的一聲,俯身在草叢中一撈,兩
根手指夾住一條兩尺來長的青蛇提了起來。黃蓉剛叫得一聲:“蛇!”洪七公左拳在她肩頭
輕輕一推,將她推出數尺之外。
草叢簌簌響動,又有幾條蛇竄出,洪七公竹杖連揮,每一下都打在蛇頭七寸之中,杖到
立斃。黃蓉正喝得一聲彩,突然身后悄沒聲的兩條蛇竄了上來,咬中了她背心。洪七公知道
這種青蛇身子雖然不大,但劇毒無比,一驚之下,剛待設法替她解毒,只聽得嗤嗤之聲不
絕,眼前十余丈處萬頭攢動,群蛇大至。洪七公左手抓住黃蓉腰帶,右手拉著郭靖的手,急
步奔出松林,來到客店之前,俯頭看黃蓉時卻是臉色如常,心中又驚又喜,忙問:“覺得怎
樣?”黃蓉笑道:“沒事。”郭靖見兩條蛇仍是緊緊咬在她身上,驚惶中忙伸手去扯。洪七
公待要喝阻,叫他小心,郭靖情急關心,早已拉住蛇尾扯了下來,見蛇頭上鮮血淋漓,已然
死了。洪七公一怔,隨即會意:“不錯,你老子的軟猬甲當然給了你。”原來兩條蛇都咬中
了軟猬甲上的刺尖,破頭而死。郭靖伸手去扯另一條蛇時,松林中已有幾條蛇鉆了出來。洪
七公從懷里掏出一大塊黃藥餅,放入口中猛嚼,這時只見成千條青蛇從林中蜿蜒而出,后面
絡繹不絕,不知尚有多少。郭靖道:“七公,咱們快走。”洪七公不答,取下背上葫蘆,拔
開塞子喝了一大口酒,與口中嚼碎的藥混和了,一張口,一道藥酒如箭般射了出去。他將頭
自左至右一揮,那道藥酒在三人面前畫了一條弧線。游在最先的青蛇聞到藥酒氣息,登時暈
倒,木然不動,后面的青蛇再也不敢過來,互相擠作一團。但后面的蛇仍然不斷從松林中涌
出,前面的卻轉而后退,蛇陣登時大亂。黃蓉拍手叫好。忽聽得松林中幾下怪聲呼嘯,三個
白衣男子奔出林來,手中都拿著一根兩丈來長的木桿,嘴里呼喝,用木桿在蛇陣中撥動,就
如牧童放牧牛羊一般。黃蓉起初覺得好玩,后來見眼前盡是蠕蠕而動的青蛇,不禁嘔心,喉
頭發毛,張口欲嘔。洪七公“嗯”了一聲,伸竹杖在地下挑起一條青蛇,左手食中二指鉗住
蛇頭,右手小指甲在蛇腹上一劃,蛇腹洞穿,取出一枚青色的蛇膽,說道:“快吞下去,別
咬破了,苦得很。”黃蓉依吞下,片刻間胸口便即舒服,轉頭問郭靖道:“靖哥哥,你頭
暈么?”郭靖搖搖頭。原來他服過大蝮蛇的寶血,百毒不侵,松林中青蛇雖多,卻只追咬洪
七公與黃蓉兩人,聞到郭靖身上氣息,卻避之惟恐不及。
黃蓉道:“七公,這些蛇是有人養的。”洪七公點了點頭,滿臉怒容的望著那三個白衣
男子。這三人見洪七公取蛇膽給黃蓉吃,也是惱怒異常,將蛇陣稍行整理,便即搶步上前。
一人厲聲喝罵:“你們三只野鬼,不要性命了么?”黃蓉接口罵道:“對啦,你們三只野
鬼,不要性命了么?”洪七公大喜,輕拍她肩膀,贊她罵得好。
那三人大怒,中間那臉色焦黃的中年男子挺起長桿,縱身向黃蓉刺來,桿勢帶風,勁力
倒也不弱。洪七公伸出竹杖往他桿上搭去,長桿來勢立停。那人吃了一驚,雙手向后急拉。
洪七公手一抖,喝道:“去罷!”那人登時向后摔出,仰天一交,跌入蛇陣之中,壓死了十
多條青蛇。幸而他服有異藥,眾蛇不敢咬他,否則哪里還有命在?余下兩人大驚,倒退數
步,齊問:“怎樣?”那人想要躍起身來,豈知這一交跌得甚是厲害,全身酸痛,只躍起一
半,重又跌落,又壓死了十余條毒蛇。旁邊那白凈面皮的漢子伸出長桿,讓他扶住,方始拉
起。這樣一來,這三人哪敢再行動手,一齊退回去站在群蛇之中。那適才跌交的人叫道:
“你是甚么人?有種的留下萬兒來。”洪七公哈哈大笑,毫不理會。黃蓉叫道:“你們是甚
么人?怎么趕了這許多毒蛇出來害人?”三人互相望了一眼,正要答話,忽見松林中一個白
衣書生緩步而出,手搖折扇,徑行穿過蛇群,走上前來。郭靖與黃蓉認得他正是白駝山少主
歐陽克,只見他在萬蛇之中行走自若,群蛇紛紛讓道,均感詫異。那三人迎上前去,低聲說
了幾句,說話之時,眼光不住向洪七公望來,顯是在說剛才之事。
歐陽克臉上閃過一絲驚訝之色,隨即寧定,點了點頭,上前施了一禮,說道:“三名下
人無知,冒犯了老前輩,兄弟這里謝過了。”轉頭向黃蓉微笑道:“原來姑娘也在這里,我
可找得你好苦。”黃蓉哪里睬他,向洪七公道:“七公,這人是個大壞蛋,你老好好治他一
治。”洪七公微微點頭,向歐陽克正色道:“牧蛇有地界、有時候,有規矩、有門道。哪有
大白天里牧蛇的道理?你們這般胡作非為,是仗了誰的勢?”歐陽克道:“這些蛇兒遠道而
來,餓得急了,不能再依常規行事。”洪七公道:“你們已傷了多少人?”歐陽克道:“我
們都在曠野中牧放,也沒傷了幾人。”洪七公雙目盯住了他的臉,哼了一聲,說道:“也沒
傷了幾人!你姓歐陽是不是?”歐陽克道:“是啊,原來這位姑娘已對你說了。你老貴
姓?”黃蓉搶著道:“這位老前輩的名號也不用對你說,說出來只怕嚇壞了你。”歐陽克受
了她挺撞,居然并不生氣,笑瞇瞇的對她斜目而睨。洪七公道:“你是歐陽鋒的兒子,是不
是?”
歐陽克尚未回答,三個趕蛇的男子齊聲怒喝:“老叫化沒上沒下,膽敢呼叫我們老山主
的名號!”洪七公笑道:“別人叫不得,我就偏偏叫得。”那三人張口還待喝罵,洪七公竹
杖在地下一點,身子躍起,如大鳥般撲向前去,只聽得拍拍拍三聲,那三人已每個吃了一記
清脆響亮的耳光。洪七公不等身子落地,竹杖又是一點,躍了回來。
黃蓉叫道:“這樣好本事,七公你還沒教我呢?”只見那三人一齊捧住了下頦,做聲不
得,原來洪七公在打他們嘴巴之時,順手用分筋錯骨手卸脫了他們下頦關節。歐陽克暗暗心
驚,對洪七公道:“前輩識得家叔么?”洪七公道:“啊,你是歐陽鋒的侄兒。我有二十年
沒見你家的老毒物了,他還沒死么?”歐陽克甚是氣惱,但剛才見他出手,武功之高,自己
萬萬不敵,他又說識得自己叔父,必是前輩高人,便道:“家叔常說,他朋友們還沒死盡死
絕,他老人家不敢先行歸天呢。”洪七公仰天打個哈哈,說道:“好小子,你倒會繞彎兒罵
人。你帶了這批寶貝到這里來干甚么?”說著向群蛇一指。歐陽克道:“晚輩向在西域,這
次來到中原,旅途寂寞,沿途便招些蛇兒來玩玩。”黃蓉道:“當面撒謊!你有這許多女人
陪你,還寂寞甚么?”歐陽克張開折扇,搧了兩搧,雙眼凝視著她,微笑吟道:“悠悠我
心,豈無他人?唯君之故,沉吟至今!”黃蓉向他做個鬼臉,笑道:“我不用你討好,更加
不用你思念。”歐陽克見到她這般可喜模樣,更是神魂飄蕩,一時說不出話來。洪七公喝
道:“你叔侄在西域橫行霸道,無人管你。來到中原也想如此,別做你的清秋大夢。瞧在你
叔父面上,今日不來跟你一般見識,快給我走罷。”
歐陽克給他這般疾厲色的訓了一頓,想要回嘴動手,自知不是對手,就此乖乖走開,
卻是心有不甘,當下說道:“晚輩就此告辭。前輩這幾年中要是不生甚么大病,不遇上甚么
災難,請到白駝山舍下來盤桓盤桓如何?”
洪七公笑道:“憑你這小子也配向我叫陣?老叫化從來不跟人訂甚么約會。你叔父不怕
我,我也不怕你叔父。我們二十年前早就好好較量過,大家是半斤八兩,不用再打。”突然
臉一沉,喝道:“還不給我走得遠遠的!”
歐陽克又是一驚:“叔叔的武功我還學不到三成,此人這話看來不假,別當真招惱了
他,惹個灰頭土臉。”當下不再作聲,將三名白衣男子的下頦分別推入了臼,眼睛向黃蓉一
瞟,轉身退入松林。三名白衣男子怪聲呼嘯,驅趕青蛇,只是下頦疼痛,口中發出來的嘯聲
不免夾上了些“咿咿啊啊”,模糊不清。群蛇猶似一片細浪,涌入松林中去了,片刻間退得
干干凈凈,只留下滿地亮晶晶的粘液。
黃蓉道:“七公,我從沒見過這許多蛇,是他們養的么?”洪七公不即回答,從葫蘆里
骨嘟骨嘟的喝了幾口酒,用衣袖在額頭抹了一下汗,呼了口長氣,連說:“好險!好險!”
郭靖和黃蓉齊問:“怎么?”洪七公道:“這些毒蛇雖然暫時被我阻攔了一下,要是真的攻
將過來,這幾千幾萬條毒蛇猶似潮水一般,又哪里阻擋得住?幸好這幾個家伙年輕不懂事,
不知道老叫化的底細,給我一下子就嚇倒了。倘若老毒物親身來到,你們兩個娃娃可就慘
了。”黃蓉道:“咱們擋不住,逃啊。”洪七公笑道:“老叫化雖不怕他,可是你們兩個娃
娃想逃,又怎逃得出老毒物的手掌?”黃蓉道:“那人的叔叔是誰?這樣厲害。”洪七公
道:“哈,他不厲害?‘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你爹爹是東邪、那歐陽鋒便
是西毒了。武功天下第一的王真人已經逝世,剩下我們四個大家半斤八兩,各有所忌。你爹
爹厲害不厲害?我老叫化的本事也不小罷?”
黃蓉“嗯”了一聲,心下暗自琢磨,過了一會,說道:“我爹爹好好的,干嗎稱他‘東
邪’?這個外號,我不喜歡。”洪七公笑道:“你爹爹自己可挺喜歡呢。他這人古靈精怪,
旁門左道,難道不是邪么?要講武功,終究全真教是正宗,這個我老叫化是心服口服的。”
向郭靖道:“你學過全真派的內功,是不是?”郭靖道:“馬鈺馬道長傳過弟子兩年。”洪
七公道:“這就是了,否則你短短一個多月,怎能把我的‘降龍十八掌’練到這樣的功
力。”黃蓉又問:“那么‘南帝’是誰?”洪七公道:“南帝,自然是皇帝。”郭靖與黃蓉
都感詫異。黃蓉道:“臨安的大宋皇帝?”洪七公哈哈大笑,說道:“臨安那皇帝小子的力
氣,剛夠端起一只金飯碗吃飯,兩只碗便端不起了。不是大宋皇帝!那位‘南帝’功夫之
強,你爹爹和我都忌他三分,南火克西金,他更是老毒物歐陽鋒的克星。”郭靖與黃蓉聽得
都不大了然,又見洪七公忽然呆呆出神,也就不敢多問。洪七公望著天空,皺眉思索了好一
陣,似乎心中有個極大難題,過了一會,轉身入店。只聽得嗤得一聲,他衣袖被門旁一只小
鐵釘掛住,撕破了一道大縫,黃蓉叫道:“啊!”洪七公卻茫如未覺。黃蓉道:“我給你
補。”去向客店老板娘借了針線,要來給他縫補衣袖上的裂口。
洪七公仍在出神,見黃蓉手中持針走近,突然一怔,夾手將針奪過,奔出門外。郭靖與
黃蓉都感奇怪,跟著追出,只見他右手一揮,微光閃動,縫針已激射而出。黃蓉的目光顧著
那針去路望落,只見縫針插在地下,已釘住了一只蚱蜢,不由得拍手叫好。洪七公臉現喜
色,說道:“行了,就是這樣。”郭靖與黃蓉怔怔的望著他。洪七公道:“歐陽鋒那老毒物
素來喜愛飼養毒蛇毒蟲,這一大群厲害的青蛇他都能指揮如意,可真不容易。”頓了一頓,
說道:“我瞧這歐陽小子不是好東西,見了他叔父必要挑撥是非,咱倆老朋友要是遇上,老
叫化非有一件克制這些毒蛇的東西不可。”黃蓉拍手道:“你要用針將毒蛇一條條的釘在地
下。”洪七公白了她一眼,微笑道:“你這女娃娃鬼靈精,人家說了上句,你就知道下
句。”黃蓉道:“你不是有藥么?和了酒噴出去,那些毒蛇就不敢過來。”洪七公道:“這
只能擋得一時。我要練一練‘滿天花雨’的手法,瞧瞧這功夫用在鋼針上怎樣。幾千幾萬條
毒蛇涌將過來,老叫化一條條的來釘,待得盡數釘死,十天半月的耗將下來,老叫化可也餓
死了。”郭黃二人一齊大笑。黃蓉道:“我給你買針去。”說著奔向市鎮。洪七公搖頭嘆
道:“靖兒,你怎不教她把聰明伶俐分一點兒給你?”郭靖道:“聰明伶俐?分不來的。”
過了一頓飯功夫,黃蓉從市鎮回來,在菜籃里拿出兩大包衣針來,笑道:“這鎮上的縫衣針
都給我搜清光啦,明兒這兒的男人都得給他們媳婦嘮叨個死。”郭靖道:“怎么?”黃蓉
道:“罵他們沒用啊!怎么到鎮上連一口針也買不到。”洪七公哈哈大笑,說道:“究竟還
是老叫化聰明,不娶媳婦兒,免得受娘兒們折磨。來,來,來,咱們練功夫去。你這兩個娃
娃,不是想要老叫化傳授這套暗器手法,能有這么起勁么?”黃蓉一笑,跟在他的身后。
郭靖卻道:“七公,我不學啦。”七公奇道:“干嗎?”郭靖道:“你老人家教了我這
許多功夫,我一時也練不了。”洪七公一怔,隨即會意,知他不肯貪多,自己已說過不能再
教武功,這時遇上一件突兀之事因而不得不教,那么承受的人不免有些因勢適會、乘機取巧
的意思,點了點頭,拉了黃蓉的手道:“咱們練去。”郭靖自在后山練他新學的降龍十五
掌,愈自究習,愈覺掌法中變化精微,似乎永遠體會不盡。又過了十來天,黃蓉已學得了
“滿天花雨擲金針”的竅要,一手揮出,十多枚衣針能同時中人要害,只是一手暗器要分打
數人的功夫,卻還未能學會。
這一日洪七公一把縫衣針擲出,盡數釘在身前兩丈外地下,心下得意,仰天大笑,笑到
中途突然止歇,仍是抬起了頭,呆呆思索,自自語:“老毒物練這蛇陣是何用意?”黃蓉
道:“他武功既已這樣高強,要對付旁人,也用不著甚么蛇陣了。”洪七公點頭道:“不
錯,那自是用來對付東邪、南帝、和老叫化的。丐幫和全真教都是人多勢眾,南帝是帝皇之
尊,手下官兵侍衛更是不計其數。你爹爹學問廣博,奇門遁甲,變化莫測,仗著地勢之便,
一個人抵得數十人。那老毒物單打獨斗,不輸于當世任何一人,但若是大伙兒一擁齊上,老
毒物孤家寡人,那便不行了。”黃蓉道:“因此上他便養些毒物來作幫手。”洪七公嘆道:
“我們叫化子捉蛇養蛇,本來也是吃飯本事,捉得十七八條蛇兒,晚上趕出去放牧,讓蛇兒
自行捉蛤蟆田雞,已經是很不容易了。哪知道老毒物竟有這門功夫,一趕便趕得幾千條,委
實了不起。蓉兒,這門功夫定是花上老毒物無數時光心血,他可不是拿來玩兒的。”黃蓉
道:“他這般處心積慮,自然不懷好意,幸好他侄兒不爭氣,為了賣弄本事,先泄了底。”
洪七公點頭道:“不錯,這歐陽小子浮躁輕佻,不成氣候,老毒物不知另外還有傳人沒有?
這些青蛇,當然不能萬里迢迢的從西域趕來,定是在左近山中收集的。說那歐陽小子賣弄本
事,也未必盡然,多半他另有圖謀。”黃蓉道:“那一定不是好事。幸得這樣,讓咱們見到
了,你老人家便預備下對付蛇陣的法子,將來不致給老毒物打個措手不及。”洪七公沉吟
道:“但若他纏住了我,使我騰不出手來擲針,卻趕了這成千成萬條毒蛇圍將上來,那怎么
辦?”黃蓉想了片刻,也覺沒有法子,說道:“那你老人家只好三十六著了!”洪七公笑
道:“呸,沒出息!撒腿轉身,拔步便跑,那算是甚么法子?”隔了一會,黃蓉忽道:“這
可想到了,我倒真的有個好法兒。”洪七公喜道:“甚么法子?”黃蓉道:“你老人家只消
時時把我們二人帶在身邊。遇上老毒物之時,你跟老毒物打,靖哥哥跟他侄兒打,我就將縫
衣針一把又一把的擲出去殺蛇。只不過靖哥哥只學了‘降龍十八缺三掌’,多半打不過那個
笑嘻嘻的壞蛋。”洪七公瞪眼道:“你才是笑嘻嘻的小壞蛋,一心只想為你的靖哥哥騙我那
三掌。憑郭靖這小子的人品心地,我傳齊他十八掌本來也沒甚么。可是這么一來,他豈不是
成了老叫化的弟子?這人資質太笨,老叫化有了這樣的笨弟子,給人笑話,面上無光!”黃
蓉嘻嘻一笑,說道:“我買菜去啦!”知道這次是再也留洪七公不住了,與他分手在即,在
市鎮上加意選購菜料,要特別精心的做幾味美肴來報答。她左手提了菜籃,緩步回店,右手
不住向空虛擲,練習“滿天花雨”的手法。將到客店,忽聽得鸞鈴聲響,大路上一匹青驄馬
急馳而來,一個素裝女子騎在馬上,奔到店前,下馬進屋。黃蓉一看,正是楊鐵心的義女穆
念慈,想起此女與郭靖有婚姻之約,心中一酸,站在路旁不禁呆呆出神。尋思:“這姑娘有
甚么好?靖哥哥的六個師父和全真派牛鼻子道士卻都逼他娶她為妻。”越想越惱,心道:
“我去打她一頓出出氣。”
當下提了菜籃走進客店,只見穆念慈坐在一張方桌之旁,滿懷愁容,店伴正在問她要吃
甚么。穆念慈道:“你給煮一碗面條,切四兩熟牛肉。”店伴答應著去了。黃蓉接口道:
“熟牛肉有甚么好吃?”穆念慈抬頭見到黃蓉,不禁一怔,認得她便是在中都與郭靖一同出
走的姑娘,忙站起身來,招呼道:“妹妹也到了這里?請坐罷。”黃蓉道:“那些臭道士
啦、矮胖子啦、臟書生啦,也都來了么?”穆念慈道:“不,是我一個人,沒和丘道長他們
在一起。”
黃蓉對丘處機等本也頗為忌憚,聽得只有她一人,登時喜形于色,笑瞇瞇的上下打量,
只見她足登小靴,身上穿孝,鬢邊插了一朵白絨花,臉容比上次相見時已大為清減,但一副
楚楚可憐的神態,似乎更見俏麗,又見她腰間插著一柄匕首,心念一動:“這是靖哥哥的父
親與她父親給他們訂親之物。”當下說道:“姊姊,你那柄匕首請借給我看看。”這匕首是
包惜弱臨死時從身邊取出來的遺物,楊鐵心夫婦雙雙逝世,匕首就歸了穆念慈。這時她眼見
黃蓉神色詭異,本待不與,但黃蓉伸出了手走到跟前,倒也無法推托,只得解下匕首,連鞘
遞過。黃蓉接過后先看劍柄,只見上面刻著“郭靖”兩字,心中一凜,暗道:“這是靖哥哥
之物,怎能給她?”拔出鞘來,但覺寒氣撲面,暗贊一聲:“好劍!”還劍入鞘,往懷中一
放,道:“我去還給靖哥哥。”穆念慈怔道:“甚么?”黃蓉道:“匕首柄上刻著‘郭靖’
兩字,自然是他的東西,我拿去還給他。”穆念慈怒道:“這是我父母唯一的遺物,怎能給
你?快還我。”說著站起身來。黃蓉叫道:“有本事就來拿!”說著便奔出店門。她知洪七
公在前面松林睡覺,郭靖在后面山坳里練掌,當下向左奔去。穆念慈十分焦急,只怕她一騎
上紅馬,再也追趕不上,大聲呼喚,飛步追來。黃蓉繞了幾個彎,來到一排高高的槐樹之
下,眼望四下無人,停了腳步,笑道:“你贏了我,馬上就還你。咱們來比劃比劃,不是比
武招親,是比武奪劍。”穆念慈臉上一紅,說道:“妹妹,你別開玩笑。我見這匕首如見義
父,你拿去干嗎?”
黃蓉臉一沉,喝道:“誰是你的妹妹?”身法如風,突然欺到穆念慈身旁,颼的就是一
掌。穆念慈閃身欲躲,可是黃蓉家傳“落英神劍掌”變化精妙,拍拍兩下,脅下一陣劇痛,
已是中了兩下。穆念慈大怒,向左竄出,回身飛掌打來,卻也迅猛之極。黃蓉叫道:“這是
‘逍遙拳’,有甚么希奇?”穆念慈聽她叫破,不由得一驚,暗想:“這是洪七公當年傳我
的獨門武功,她又怎會知道?”只見黃蓉左掌回擊,右拳直攻,三記招數全是“逍遙拳”的
拳路,更是驚訝,一躍縱出數步,叫道:“且住。這拳法是誰傳你的?”黃蓉笑道:“是我
自己想出來的。這種粗淺功夫,有甚么希罕?”語音甫畢,又是“逍遙拳”中的兩招“沿門
托缽”和“見人伸手”,連綿而上。穆念慈心中愈驚,以一招“四海遨游”避過,問道:
“你識得洪七公么?”黃蓉笑道:“他是我的老朋友,當然識得。你用他教你的本事,我只
用我自己的功夫,看我勝不勝得了你。”她咭咭咯咯的連笑帶說,出手卻是越來越快,已不
再是“逍遙拳”拳法。黃蓉的武藝是父親親授,原本就遠勝穆念慈,這次又經洪七公指點,
更是精進,穆念慈哪里抵擋得住?這時要想舍卻匕首而轉身逃開,也已不能,只見對方左掌
忽起,如一柄長劍般橫削而來,掌風虎虎,極為鋒銳,急忙側身閃避,忽覺后頸一麻,原來
已被黃蓉用“蘭花拂穴手”拂中了后頸椎骨的“大椎穴”,這是人身手足三陽督脈之會,登
時手足酸軟。黃蓉踏上半步,伸手又在她右腰下“志室穴”戳去,穆念慈立時栽倒。
黃蓉拔出匕首,嗤嗤嗤嗤,向她左右臉蛋邊連刺十余下,每一下都從頰邊擦過,間不逾
寸。穆念慈閉目待死,只感臉上冷氣森森,卻不覺痛,睜開眼來,只見一匕首戳將下來,眼
前青光一閃,那匕首已從耳旁滑過,大怒喝道:“你要殺便殺,何必戲弄?”黃蓉道:“我
和你無仇無怨,干嗎要殺你?你只須依了我立一個誓,這便放你。”
穆念慈雖然不敵,一口氣卻無論如何不肯輸了,厲聲喝道:“你有種就把姑娘殺了,想
要我出哀求,乘早別做夢。”黃蓉嘆道:“這般美貌的一位大姑娘,年紀輕輕就死,實在
可惜。”穆念慈閉住雙眼,給她來個充耳不聞。
隔了一會,黃蓉輕聲道:“靖哥哥是真心同我好的,你就是嫁了給他,他也不會喜歡
你。”穆念慈睜開眼來,問道:“你說甚么?”黃蓉道:“你不肯立誓也罷,反正他不會娶
你,我知道的。”穆念慈奇道:“誰真心同你好?你說我要嫁誰?”黃蓉道:“靖哥哥啊,
郭靖。”穆念慈道:“啊,是他。你要我立甚么誓?”黃蓉道:“我要你立個重誓,不管怎
樣,總是不嫁他。”穆念慈微微一笑,道:“你就是用刀架在我脖子里,我也不能嫁他。”
黃蓉大喜,問道:“當真?為甚么啊?”穆念慈道:“我義父雖有遺命,要將我許配給郭世
兄,其實其實”放低了聲音說道:“義父臨終之時,神智胡涂了,他忘了早已將我
許配給旁人了啊。”黃蓉喜道:“啊,真對不住,我錯怪了你。”忙替她解開穴道,并給她
按摩手足上麻木之處,同時又問:“姊姊,你已許配給了誰?”
穆念慈紅暈雙頰,輕聲道:“這人你也見過的。”黃蓉側了頭想了一陣,道:“我見過
的?哪里還有甚么男子,配得上姊姊你這般人材?”穆念慈笑道:“天下男子之中,就只你
的靖哥哥一個最好了?”黃蓉笑問:“姊姊,你不肯嫁他,是嫌他太笨么?”穆念慈道:
“郭世兄哪里笨了?他天性淳厚,俠義為懷,我是佩服得緊的。他對我爹爹、對我都很好。
當日他為了我的事而打抱不平,不顧自己性命,我實在感激得很。這等男子,原是世間少
有。”黃蓉心里又急了,忙問:“怎么你說就是刀子架在脖子里,也不能嫁他?”穆念慈見
她問得天真,又是一往情深,握住了她手,緩緩說道:“妹子,你心中已有了郭世兄,將來
就算遇到比他人品再好千倍萬倍的人,也不能再移愛旁人,是不是?”黃蓉點頭道:“那自
然,不過不會有比他更好的人。”穆念慈笑道:“郭世兄要是聽到你這般夸他,心中可不知
有多喜歡了那天爹爹帶了我在北京比武招親,有人打勝了我”黃蓉搶著道:“啊,
我知道啦,你的心上人是小王爺完顏康。”穆念慈道:“他是王爺也好,是乞兒也好,我心
中總是有了他。他是好人也罷,壞蛋也罷,我總是他的人了。”她這幾句話說得很輕,但語
氣卻十分堅決。黃蓉點了點頭,細細體會她這幾句話,只覺自己對郭靖的心思也是如此,穆
念慈便如是代自己說出了心中的話一般。兩人雙手互握,并肩坐在槐樹之下,霎時間只覺心
意相通,十分投機。黃蓉想了一下,將匕首還給她,道:“姊姊,還你。”穆念慈不接,
道:“這是你靖哥哥的,該歸你所有。匕首上刻著郭世兄的名字,我每天每天帶在身
邊,那也不好。”黃蓉大喜,將匕首放入懷中,說道:“姊姊,你真好。”要待回送她一件
甚么貴重的禮物,一時卻想不起來,問道:“姊姊,你一人南來有甚么事?可要妹子幫你
么?”穆念慈臉上一紅,低頭道:“那也沒甚么要緊事。”黃蓉道:“那么我帶你去見七公
去。”穆念慈喜道:“七公在這里?”
黃蓉點點頭,牽了她手站起來,忽聽頭頂樹枝微微一響,跌下一片樹皮來,只見一個人
影從一棵棵槐樹頂上連續躍過,轉眼不見,瞧背影正是洪七公。
黃蓉拾起樹皮一看,上面用針劃著幾行字:“兩個女娃這樣很好。蓉兒再敢胡鬧,七公
打你老大耳括子。”下面沒有署名,只劃了一個葫蘆。黃蓉知是七公所書,不由得臉上一
紅,心想剛才我打倒穆姊姊要她立誓,可都讓七公瞧見啦。兩人來到松林,果已不見洪七公
的蹤影。郭靖卻已回到店內。他見穆念慈忽與黃蓉攜手而來,大感詫異,忙問:“穆世姊,
你可見到我的師父們么?”穆念慈道:“我與尊師們一起從中都南下,回到山東,分手后就
沒再見過。”郭靖道:“我師父們都好罷?”穆念慈微笑道:“郭世兄放心,他們并沒給你
氣死。”郭靖很是不安,心想幾位師父定是氣得厲害,登時茶飯無心,呆呆出神。穆念慈卻
向黃蓉詢問怎樣遇到洪七公的事。黃蓉一一說了。穆念慈嘆道:“妹子你就這么好福氣,跟
他老人家聚了這么久,我想再見他一面也不可得。”黃蓉安慰她道:“他暗中護著你呢,剛
才要是我真的傷你,他老人家難道會不出手救你么?”穆念慈點頭稱是。
郭靖奇道:“蓉兒,甚么你真的傷了穆世姊?”黃蓉忙道:“這個可不能說。”穆念慈
笑道:“她怕怕我”說到這里,卻也有點害羞。黃蓉伸手到她腋下呵癢,笑道:
“你敢不敢說?”穆念慈伸了伸舌頭,搖頭道:“我怎么敢?要不要我立個誓?”黃蓉啐了
她一口,想起剛才逼她立誓不嫁郭靖之事,不禁暈紅了雙頰。郭靖見她兩人相互間神情親
密,也感高興。吃過飯后,三人到松林中散步閑談,黃蓉問起穆念慈怎樣得洪七公傳授武藝
之事。穆念慈道:“那時候我年紀還小,有一日跟了爹爹去到汴梁。我們住在客店里,我在
店門口玩兒,看到兩個乞丐躺在地下,身上給人砍得血淋淋的,很是可怕。大家都嫌臟,沒
人肯理他們”黃蓉接口道:“啊,是啦,你一定好心,給他們治傷。”
穆念慈道:“我也不會治甚么傷,只是見著可憐,扶他們到我和爹爹的房里,給他們洗
干凈創口,用布包好。后來爹爹從外面回來,說我這樣干很好,還嘆了幾口氣,說他從前的
妻子也是這樣好心腸。爹給了他們幾兩銀子養傷,他們謝了去了。過了幾個月,我們到了信
陽州,忽然又遇到那兩個乞丐,那時他們傷勢已全好啦,引我到一所破廟去,見到了洪七公
老人家。他夸獎我幾句,教了我那套逍遙拳法,教了三天教會了。第四天上我再上那破廟
去,他老人家已經走啦,以后就始終沒見到他過。”
黃蓉道:“七公教的本事,他老人家不許我們另傳別人。我爹爹教的武功,姊姊你要是
愿學,咱們就在這里耽十天半月,我教給你幾套。”她既知穆念慈決意不嫁郭靖,壓在心頭
的一塊大石登時落地,覺得這位穆姊姊真是大大的好人,又得她贈送匕首,只盼能對她有所
報答。穆念慈道:“多謝妹子好意,只是現下我有一件急事要辦,抽不出空,將來嘛,妹子
就算不說教我,我也是會來求你的。”黃蓉本想問她有甚么急事,但瞧她神色,此事顯是既
不欲人知,也不愿多談,當下縮口不問,心想:“她模樣兒溫文靦腆,心中的主意可拿得真
定。她不愿說的事,總是問不出來的。”
午后未時前后,穆念慈匆匆出店,傍晚方回。黃蓉見她臉有喜色,只當不知。用過晚飯
之后,二女同室而居。黃蓉先上了炕,偷眼看她以手支頤,在燈下呆呆出神,似是滿腹心
事,于是閉上了眼,假裝睡著。過了一陣,只見她從隨身的小包裹中取出一塊東西來,輕輕
在嘴邊親了親,拿在手里怔怔的瞧著,滿臉是溫柔的神色。黃蓉從她背后望去,見是一塊繡
帕模樣的緞子,上面用彩線繡著甚么花樣。突然間穆念慈急速轉身,揮繡帕在空中一揚,黃
蓉嚇得連忙閉眼,心中突突亂跳。只聽得房中微微風響,她眼睜一線,卻見穆念慈在炕前回
旋來去,虛擬出招,繡帕卻已套在臂上,原來是半截撕下來的衣袖。她斗然而悟:“那日她
與小王爺比武,這是從他錦袍上扯下的。”但見穆念慈嘴角邊帶著微笑,想是在回思當日的
情景,時而輕輕踢出一腳,隔了片刻又打出一拳,有時又眉毛上揚、衣袖輕拂,儼然是完顏
康那副又輕薄又傲慢的神氣。她這般陶醉了好一陣子,走向炕邊。
黃蓉雙目緊閉,知道她是在凝望著自己,過了一會,只聽得她嘆道:“你好美啊!”突
然轉身,開了房門,衣襟帶風,已越墻而出。黃蓉好奇心起,急忙跟出,見她向西疾奔,當
下展開輕功跟隨而去。她武功遠在穆念慈之上,不多時已然追上,相距十余丈時放慢腳步,
以防被她發覺。只見她直奔市鎮,入鎮后躍上屋頂,四下張望,隨即撲向南首一座高樓。黃
蓉日日上鎮買菜,知是當地首富蔣家的宅第,心想:“多半穆姊姊沒銀子使了,來找些零
錢。”轉念甫畢,兩人已一前一后的來到蔣宅之旁。
黃蓉見那宅第門口好生明亮,大門前掛著兩盞大紅燈籠,燈籠上寫著“大金國欽使”五
個扁扁的金字,燈籠下四名金兵手持腰刀,守在門口。她曾多次經過這所宅第,卻從未見過
這般情狀,心想:“她要盜大金國欽使的金銀,那可好得很啊,待她先拿,我也來跟著順手
發財。”當下跟著穆念慈繞到后院,一齊靜候片刻,又跟著她躍進墻去,里面是座花園,見
她在花木假山之間躲躲閃閃的向前尋路,便亦步亦趨的跟隨在后。只見東邊廂房中透出燭
光,紙窗上映出一個男子的黑影,似在房中踱來踱去。穆念慈緩緩走近,雙目盯住這個黑
影,凝立不動。過了良久,房中那人仍在來回踱步,穆念慈也仍是呆望著黑影出神。黃蓉可
不耐煩了,暗道:“穆姊姊做事這般不爽快,闖進去點了他的穴道便是,多瞧他干么?”當
下繞到廂房的另一面,心道:“我給她代勞罷,將這人點倒之后自己躲了起來,叫她大吃一
驚。”正待揭窗而入,忽聽得廂房門呀的一聲開了,一人走進房去,說道:“稟報大人,剛
才驛馬送來稟帖,南朝迎接欽使的段指揮使明后天就到。”里面那人點點頭,“嗯”了一
聲,稟告的人又出去了。
黃蓉心道:“原來房里這人便是金國欽使,那么穆姊姊必是另有圖謀,倒不是為了盜銀
劫物,我可不能魯莽了。”用手指甲沾了點唾沫,在最低一格的窗紙上沾濕一痕,刺破一條
細縫,湊右眼往內一張,竟然大出意料之外,原來里面那男子錦袍金冠,正是小王爺完顏
康。只見他手中拿著一條黑黝黝之物,不住撫摸,來回走動,眼望屋頂,似是滿腹心事,等
他走近燭火時,黃蓉看得清楚,他手中握著的卻是一截鐵槍的槍頭,槍尖已起鐵銹,槍頭下
連著尺來長的折斷槍桿。黃蓉不知這斷槍頭是他生父楊鐵心的遺物,只道與穆念慈有關,暗
暗好笑:“你兩人一個揮舞衣袖出神,一個撫摸槍頭相思,難道咫尺之間,竟是相隔猶如天
涯么?”不由得咯的一聲,笑了出來。完顏康立時驚覺,手一揮,搧滅了燭光,喝問:“是
誰?”這時黃蓉已搶到穆念慈身后,雙手成圈,左掌自外向右,右掌自上而下,一抄一帶,
雖然使力甚輕,但雙手都落在穆念慈要穴所在,登時使她動彈不得,這是七十二把擒拿手中
的逆拿之法,穆念慈待要抵御,已自不及。黃蓉笑道:“姊姊別慌,我送你見心上人去。”
完顏康打開房門,正要搶出,只聽一個女子聲音笑道:“是你心上人來啦,快接著。”
完顏康問道:“甚么?”一個溫香柔軟的身體已抱在手里,剛呆一呆,頭先說話的那女子已
躍上墻頭,笑道:“姊姊,你怎么謝我?”只聽得銀鈴般的笑聲逐漸遠去,懷中的女子也已
掙扎下地。
完顏康大惑不解,只怕她傷害自己,急退幾步,問道:“是誰?”穆念慈低聲道:“你
還記得我么?”完顏康依稀認得她聲音,驚道:“是是穆姑娘?”穆念慈道:“不錯,
是我。”完顏康道:“還有誰跟你同來?”穆念慈道:“剛才是我那個淘氣的朋友,我也不
知她竟偷偷的跟了來。”
完顏康走進房中,點亮了燭火,道:“請進來。”穆念慈低頭進房,挨在一張椅子上坐
了,垂頭不語,心中突突亂跳。完顏康在燭光下見到她一副又驚又喜的神色,臉上白里泛
紅,少女羞態十分可愛,不禁怦然心動,柔聲道:“你深夜來找我有甚么事?”穆念慈低頭
不答。完顏康想起親生父母的慘死,對她油然而生憐惜之念,輕聲道:“你爹爹已亡故了,
你以后便住在我家罷,我會當你親妹子一般看待。”穆念慈低著頭道:“我是爹爹的義女,
不是他親生的”完顏康恍然而悟:“她是對我說,我們兩人之間并無血統淵源。”伸手
去握住她的右手,微微一笑。穆念慈滿臉通紅,輕輕一掙沒掙脫,也就任他握著,頭卻垂得
更低了。完顏康心中一蕩,伸出左臂去摟住了她的肩膀,在她耳邊低聲道:“這是我第三次
抱你啦。第一次在比武場中,第二次剛才在房門外頭。只有現今這一次,才只咱倆在一起,
沒第三個人在旁。”穆念慈“嗯”了一聲,心里感到甜美舒暢,實是生平第一遭經歷。完顏
康聞到她的幽幽少女香氣,又感到她身子微顫,也不覺心魂俱醉,過了一會,低聲道:“你
怎會找到我的?”穆念慈道:“我從京里一直跟你到這里,晚晚都望著你窗上的影子,就是
不敢”完顏康聽她深情如斯,大為感動,低下頭去,在她臉頰上吻了一吻,嘴唇所觸之
處,猶如火燙,登時情熱如沸,緊緊摟住了她,深深長吻,過了良久,方才放開。穆念慈低
聲道:“我沒爹沒娘,你別別拋棄我。”完顏康將她摟在懷里,緩緩撫摸著她的秀發,
說道:“你放心!我永遠是你的人,你永遠是我的人,好不好?”穆念慈滿心歡悅,抬起頭
來,仰望著完顏康的雙目,點了點頭。完顏康見她雙頰暈紅,眼波流動,哪里還把持得住,
吐一口氣,吹滅了燭火,抱起她走向床邊,橫放在床,左手摟住了,右手就去解她衣帶。
穆念慈本已如醉如癡,這時他火熱的手撫摸到自己肌膚,驀地驚覺,用力掙脫了他的懷
抱,滾到里床,低聲道:“不,不能這樣。”完顏康又抱住了她,道:“我一定會娶你,將
來如我負心,教我亂刀分尸,不得好死。”穆念慈伸手按住他嘴,道:“別立誓,我信得
你。”完顏康緊緊摟住了她。顫聲道:“那么你就依我。”穆念慈央求道:“別
別”完顏康情熱如火,強去解她衣帶。穆念慈雙手向外格出,使上了五成真力。完顏康
哪料到她會在這當兒使起武功來,雙手登時被她格開。穆念慈躍下地來,搶過桌上的鐵槍槍
頭,對準了自己胸膛,垂淚道:“你再逼我,我就死在你面前。”
完顏康滿腔情欲立時化為冰冷,說道:“有話好好的說,何必這樣?”穆念慈道:“我
雖是個飄泊江湖的貧家女子,可不是低三下四、不知自愛之人。你如真心愛我,須當敬我重
我。我此生決無別念,就是鋼刀架頸,也決意跟定了你。將來將來如有洞房花燭之日,
自然自能如你所愿。但今日你若想輕賤于我,有死而已。”這幾句話雖說得極低,但斬
釘截鐵,沒絲毫猶疑。完顏康暗暗起敬,說道:“妹子你別生氣,是我的不是。”當即下
床,點亮了燭火。穆念慈聽他認錯,心腸當即軟了,說道:“我在臨安府牛家村我義父的故
居等你,隨你甚么時候央媒前來。”頓了一頓,低聲道:“你一世不來,我等你一輩子
罷啦。”這時完顏康對她又敬又愛,忙道:“妹子不必多疑,我公事了結之后,自當盡快前
來親迎。此生此世,決不相負。”
穆念慈嫣然一笑,轉身出門。完顏康叫道:“妹子別走,咱們再說一會話兒。”穆念慈
回頭揮了揮手,足不停步的走了。完顏康目送她越墻而出,怔怔出神,但見風拂樹梢,數星
在天,回進房來,鐵槍上淚水未干,枕衾間溫香猶在,回想適才之事,真似一夢。只見被上
遺有幾莖秀發,是她先前掙扎時落下來的,完顏康撿了起來,放入了荷包。他初時與她比
武,原系一時輕薄好事,絕無締姻之念,哪知她竟從京里一路跟隨自己,每晚在窗外瞧著自
己影子,如此款款深情,不由得大為所感,而她持身清白,更是令人生敬,不由得一時微
笑,一時嘆息,在燈下反復思念,顛倒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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