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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地小說網 > 射雕英雄傳 > 第十一回 長春服輸

                第十一回 長春服輸

                此人武功高強,原來是他。”眼見師兄中毒甚深,非他獨門解藥相救不可,喝道:“管你千

                手萬手,不留下解藥,休得脫身。”運劍如虹,一道青光向彭連虎刺去。彭連虎雖只剩下一

                柄判官筆,卻也不俱,當即揮筆接過。朱聰見馬鈺坐在地下運氣,一只右掌已全成黑色,問

                道:“馬道長,你怎么受了傷?”馬鈺嘆道:“這姓彭的和我拉手,哪知他掌中暗藏毒

                針。”朱聰道:“嗯,那也算不了什么。”回頭向柯鎮惡道:“大哥,給我一只菱兒。”柯

                鎮惡不明他用意,便從鹿皮囊中摸出一枚毒菱,遞了給他。朱聰接過,見丘彭兩人斗得正

                緊,憑自己武功一定拆解不開,又道:“大哥,咱倆上前分開他兩人,我有救馬道長的法

                子。”柯鎮惡點了點頭,朱聰大聲叫道:“原來是千手人屠彭寨主,大家是自己人,快快停

                手,我有話說。”一拉柯鎮惡,兩人向前竄出,一個持扇,一個揮杖,把丘彭二人隔開。

                丘處機和彭連虎聽了朱聰的叫喚,都感詫異:“怎么又是自己人了?”見兩人過來,也

                就分開,要聽他說到底是怎么樣的自己人。朱聰笑吟吟的向彭連虎道:“江南七怪與長春子

                丘處機于一十八年前結下梁子,我們五兄弟都曾被長春子打傷,而名震武林的丘道長,卻也

                被我們傷得死多活少。這梁子至今未解”轉頭對丘處機道:“丘道長,是也不是?”丘

                處機怒氣勃發,心想:“好哇,你們要來乘人之危。”厲聲喝道:“不錯,你待怎樣?”朱

                聰又道:“可是我們與沙龍王卻也有點過節。江南七怪一個不成器的徒兒,獨力打敗了沙龍

                王的四位高足。聽說彭寨主與沙龍王是過命的交情。我們得罪了沙龍王,那也算得罪了彭寨

                主啦。”彭連虎道:“嘿嘿,不敢。”朱聰笑道:“既然彭寨主與丘道長都跟江南七怪有

                仇,那么你們兩家同仇敵愾,豈不成了自己人么?哈哈,還打甚么?那么兄弟跟彭寨主可不

                也是自己人了么?來,咱們親近親近。”伸出手來,要和他拉手。彭連虎聽他瘋瘋癲癲的胡

                說八道,心道:“全真派相救七怪的徒弟,他們顯是一黨,我可不上你的當。要想騙我解

                藥,難上加難。”見他伸手來拉,正中下懷,笑道:“妙極,妙極!”把判官筆放回腰間,

                順手又戴上了毒針環。

                丘處機驚道:“朱兄,小心了。”朱聰充耳不聞,伸出手去,小指輕勾,已把彭連虎指

                上毒針環勾了下來。彭連虎尚未知覺,已和朱聰手掌相握,兩人同時使勁,彭連虎只覺掌心

                微微一痛,急忙掙脫,躍開舉手看時,見掌心已被刺了三個洞孔,創口比他毒針所刺的要大

                得多,孔中流出黑血,麻癢癢的很是舒服,卻不疼痛。他知毒性愈是厲害,愈不覺痛,只因

                創口立時麻木,失了知覺。他又驚又怒,卻不知道如何著了道兒,抬起頭來,只見朱聰躲在

                丘處機背后,左手兩指提著他的毒針環,右手兩指中卻捏著一枚黑沉沉的菱形之物,菱角尖

                銳,上面沾了血漬。

                須知朱聰號稱妙手書生,手上功夫出神入化,人莫能測,拉脫彭連虎毒針環,以毒菱刺

                其掌心,于他只是易如反掌的末技而已。彭連虎怒極,猱身撲上。丘處機伸劍擋住,喝道:

                “你待怎樣?”朱聰笑道:“彭寨主,這枚毒菱是我大哥的獨門暗器,中了之后,任你彭寨

                主號稱‘連虎’,就算你是連獅連豹、連豬連狗,連盡普天下的畜生,也活不了兩個時

                辰。”侯通海道:“彭大哥,他在罵你。”沙通天斥道:“別多說,難道彭大哥不知道?”

                朱聰又笑嘻嘻的道:“好在彭寨主有一千只手,我良相勸,不如斬去了這只手掌,還剩下

                九百九十九只。只不過閣下的外號兒得改一改,叫作‘九九九手人屠’。”彭連虎這時感到

                連手腕也已麻了,心下驚俱,也不理會他的嘲罵譏諷,不覺額現冷汗。朱聰又道:“你有你

                的毒針,我有我的毒菱,毒性不同,解藥也異,你如舍不得這‘千手人屠’的外號,反正大

                家是自己人,咱哥兒倆就親近親近,換上一換如何?”彭連虎未答,沙通天已搶著道:

                “好,就是這樣,拿解藥來。”朱聰道:“大哥給他罷。”柯鎮惡從懷里摸出兩小包藥,朱

                聰接過,遞了過去。丘處機道:“朱兄,莫上他當,要他先拿出來。”朱聰笑道:“大丈夫

                而有信,不怕他不給。”

                彭連虎左手伸入懷里一摸,臉上變色,低聲道:“糟了,解藥不見啦。”丘處機大怒,

                喝道:“哼,你還玩鬼計!朱兄,別給他。”朱聰笑道:“拿去!我們是君子一,快馬一

                鞭,說給就給。全真七子,江南七怪,說了的話自然算數。”沙通天知他手上功夫厲害,怕

                又著了他道兒,不敢伸手來接,橫過鐵槳,伸了過來。朱聰把解藥放在槳上,沙通天收槳取

                藥。旁觀眾人均各不解,不明白朱聰為甚么坦然給以解藥,卻不逼他交出藥來。沙通天疑心

                拿過來的解藥不是真物,說道:“江南七俠是響當當的人物,可不能用假藥害人?”朱聰笑

                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把毒菱還給柯鎮惡,再慢吞吞的從懷里掏出一件件物事,只

                見有汗巾、有錢鏢、有幾錠碎銀子、還有一個白色的鼻煙壺。彭連虎愕然呆了:“這些都是

                我的東西,怎么變到了他身上?”原來來聰右手和他拉手之際,左手妙手空空,早已將他懷

                中之物掃數扒過。朱聰拔開鼻煙壺塞子,見里面分為兩隔,一隔是紅色粉末,另一隔是灰色

                粉末,說道:“怎么用啊?”

                彭連虎雖然悍惡,但此刻命懸一線,不敢再弄奸使詐,只得實說:“紅色的內服,灰色

                的外敷。”朱聰向郭靖道:“快取水來,拿兩碗。”郭靖奔進客店去端了兩碗凈水出來,一

                碗交給馬鈺,服侍他服下藥粉,另用灰色藥粉敷在他掌上傷口,另一碗水要拿去遞給彭連

                虎。朱聰道:“慢著,給王道長。”郭靖一怔,依遞給了王處一。王處一也是愕然不解,

                順手接了。沙通天叫道:“喂,你們兩包藥粉怎么用啊?”朱聰道:“等一下,別心急,一

                時三刻死不了人。”卻從懷里又取出十多包藥來。郭靖一見大喜,叫道:“是啊,是啊,這

                是王道長的藥。”一包包打開來,拿到王處一面前,說道:“道長,哪些合用,您自己挑

                罷。”王處一認得藥物,揀出田七、血竭等四味藥來,放入口中咀嚼一會,和水吞下。

                梁子翁又是氣惱,又是佩服,心想:“這骯臟書生手法竟是如此了得。他伸手給我拍一

                下衣袖上的塵土,就把我懷里的藥物都偷了去。”轉過身來,提起藥鋤一揮,喝道:“來來

                來,咱們兵刃上見個輸贏!”朱聰笑道:“這個么,兄弟萬萬不是敵手。”丘處機道:“這

                一位是彭連虎寨主,另外幾位的萬兒還沒請教。”沙通天嘶啞著嗓子一一報了名。丘處機叫

                道:“好哇,都是響當當的字號。咱們今日勝敗未分,可惜雙方都有人受了傷,看來得約個

                日子重新聚聚。”彭連虎道:“那再好沒有,不會會全真七子,咱們死了也不閉眼。日子地

                段,請丘道長示下罷。”丘處機心想:“馬師兄、王師弟中毒都自不輕,總得幾個月才能完

                全復原。譚師弟、劉師弟他們散處各地,一時也通知不及。”便道:“半年之后,八月中

                秋,咱們一邊賞月,一邊講究武功,彭寨主你瞧怎樣?”

                彭連虎心下盤算:“全真七子一齊到來,再加上江南七怪,我們可是寡不敵眾,非得再

                約幫手不可。半年之后,時日算來剛好。趙王爺要我們到江南去盜岳飛的遺書,那么乘便就

                在江南相會。”說道:“中秋佳節以武會友,丘道長真是風雅之極,那總得找個風雅的地方

                才好,就在江南七俠的故鄉吧。”丘處機道:“妙極,妙極。咱們在嘉興府南湖中煙雨樓相

                會,各位不妨再多約幾位朋友。”彭連虎道:“一為定,就是這樣。”朱聰說:“這么一

                來,我們江南七怪成了地頭蛇,非掏腰包請客不可。你們兩家算盤可都精得很,千不揀、萬

                不揀,偏偏就揀中了嘉興,定要來吃江南七怪的白食。好好好,難得各位大駕光臨,我們這

                個東道也還做得起。彭寨主,你那兩包藥,白色的內服,黃色的外敷。”這時彭連虎已然半

                臂麻木,適才跟丘處機對答全是強自撐持,再聽朱聰嘮嘮叨叨的說個沒了沒完,早已怒氣填

                膺,只是命懸人手,不敢稍出半句無禮之,好容易聽到他最后一句話,忙將白色的藥粉吞

                下。柯鎮惡冷冷的道:“彭寨主,七七四十九天之內不能喝酒,不能近女色,否則中秋節煙

                雨樓頭少了你彭寨主,可掃興得緊哪。”彭連虎怒道:“多謝關照了。”沙通天將藥替他敷

                上手掌創口,扶了他轉身而去。完顏康跪在地下,向母親的尸身磕了四個頭,轉身向丘處機

                拜了幾拜,一不發,昂首走開。丘處機厲聲喝道:“康兒,你這是甚么意思?”完顏康不

                答,也不與彭連虎等同走,自個兒轉過了街角。丘處機出了一會神,向柯鎮惡、朱聰等行下

                禮去,說道:“今日若非六俠來救,我師兄弟三人性命不保。再說,我這孽徒人品如此惡

                劣,更是萬萬不及令賢徒。咱們學武之人,品行心術居首,武功乃是末節。貧道收徒如此,

                汗顏無地。嘉興醉仙樓比武之約,今日已然了結,貧道甘拜下風,自當傳江湖,說道丘處

                機在江南七俠手下一敗涂地,心悅誠服。”江南六怪聽他如此說,都極得意,自覺在大漠之

                中耗了一十八載,終究有了圓滿結果。當下由柯鎮惡謙遜了幾句。但六怪隨即想到了慘死大

                漠的張阿生,都不禁心下黯然,可惜他不能親耳聽到丘處機這番服輸的語。

                眾人把馬鈺和王處一扶進客店,全金發出去購買棺木,料理楊鐵心夫婦的喪事。丘處機

                見穆念慈哀哀痛哭,心中也很難受,說道:“姑娘,你爹爹這幾年來怎樣過的?”穆念慈拭

                淚道:“十多年來,爹爹帶了我東奔西走,從沒在一個地方安居過十天半月,爹爹說,要尋

                訪一位一位姓郭的大哥”說到這里,聲音漸輕,慢慢低下了頭。丘處機向郭靖望了

                一眼道:“嗯。你爹怎么收留你的?”穆念慈道:“我是臨安府荷塘村人氏。十多年前,爹

                爹在我家養傷,不久我親生的爹娘和幾個哥哥都染瘟疫死了。這位爹爹收了我做女兒,后來

                教我武藝,為了要尋郭大哥,所以到處行走,打起了打起了‘比武招親’的旗

                子。”丘處機道:“這就是了。你爹爹其實不姓穆,是姓楊,你以后就改姓楊罷。”穆念慈

                道:“不,我不姓楊,我仍然姓穆。”丘處機道:“干嗎?難道你不信我的話?”穆念慈低

                聲道:“我怎敢不信?不過我寧愿姓穆。”丘處機見她固執,也就罷了,以為女兒家忽然喪

                父,悲痛之際,一時不能明白過來,殊不知不能明白過來卻是他自己。穆念慈心中另有一番

                打算,她自己早把終身付托給了完顏康,心想他既是爹爹的親身骨血,當然姓楊,自己如也

                姓楊,婚姻如何能諧?

                王處一服藥之后,精神漸振,躺在床上聽著她回答丘處機的問話,忽有一事不解,問

                道:“你武功可比你爹爹強得多呀,那是怎么回事?”穆念慈道:“晚輩十三歲那年,曾遇

                到一位異人。他指點了我三天武功,可惜我生性愚魯,沒能學到甚么。”王處一道:“他只

                教你三天,你就能勝過你爹爹。這位高人是誰?”穆念慈道:“不是晚輩膽敢隱瞞道長,實

                是我曾立過誓,不能說他的名號。”

                王處一點點頭,不再追問,回思穆念慈和完顏康過招時的姿式拳法,反復推考,想不起

                她的武功是甚么門派,愈是想著她的招術,愈感奇怪,問丘處機道:“丘師哥,你教完顏康

                教了有八九年吧?”丘處機道:“整整九年零六個月,唉,想不到這小子如此混蛋。”王處

                一道:“這倒奇了!”丘處機道:“怎么?”王處一沉吟不答。

                柯鎮惡問道:“丘道長,你怎么我到楊大哥的后裔?”丘處機道:“說來也真湊巧。自

                從貧道和各位訂了約會之后,到處探訪郭楊兩家的消息,數年之中,音訊全無,但總不死

                心,這年又到臨安府牛家村去查訪,恰好見到有幾名公差到楊大哥的舊居來搬東西。貧道跟

                在他們背后,偷聽他們說話,這幾個人來頭不小,竟是大金國趙王府的親兵,奉命專程來取

                楊家舊居中一切家私物品,說是破凳爛椅,鐵槍犁頭,一件不許缺少。貧道起了疑心,知道

                其中大有文章,便一路跟著他們來到了中都。”

                郭靖在趙王府中見過包惜弱的居所,聽到這里,心下已是恍然。丘處機接著道:“貧道

                晚上夜探王府,要瞧瞧趙王萬里迢迢的搬運這些破爛物事,到底是何用意。一探之后,不禁

                又是氣憤,又是難受,原來楊兄弟的妻子包氏已貴為王妃。貧道大怒之下,本待將她一劍殺

                卻,卻見她居于磚房小屋之中,撫摸楊兄弟鐵槍,終夜哀哭;心想她倒也不忘故夫,并非全

                無情義,這才饒了她性命。后來查知那小王子原來是楊兄弟的骨血,隔了數年,待他年紀稍

                長,貧道就起始傳他武藝。”柯鎮惡道:“那小子是一直不知自己的身世的了?”丘處機

                道:“貧道也曾試過他幾次口風,見他貪戀富貴,不是性情中人,是以始終不曾點被。幾次

                教誨他為人立身之道,這小子只是油腔滑調的對我敷衍。若不是和七位有約,貧道哪有這耐

                心跟他窮耗?本待讓他與郭家小世兄較藝之后,不論誰勝誰敗,咱們雙方和好,然后對那小

                子說明他的身世,接他母親出來,擇地隱居。豈料楊兄弟尚在人世,而貧道和馬師哥兩人又

                著了奸人暗算,終究救不得楊兄弟夫婦的性命,唉!”穆念慈聽到這里,又掩面輕泣起來。

                郭靖接著把怎樣與楊鐵心相遇、夜見包惜弱等情由說了一遍。各人均道包惜弱雖然失身

                于趙王,卻也只道親夫已死,到頭來殉夫盡義,甚是可敬,無不嗟嘆。

                各人隨后商量中秋節比武之事。朱聰道:“但教全真七子聚會,咱們還擔心些甚么?”

                馬鈺道:“就怕他們多邀好手,到咱們不免寡不敵眾。”丘處機道:“他們還能邀甚么好

                手?這世上好手當真便這么多?”

                馬鈺嘆道:“丘師弟,這些年來你雖然武功大進,為本派放一異彩,但年輕時的豪邁之

                氣,總是不能收斂”丘處機接口笑道:“須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馬鈺微微一笑,

                道:“難道不是么?剛才會到的那幾個人,武功實不在我們之下。要是他們再邀幾個差不多

                的高手來,煙雨樓之會,勝負尚未可知呢。”丘處機豪氣勃發,說道:“大師哥忒也多慮。

                難道全真派還能輸在這些賊子手里?”馬鈺道:“世事殊難逆料。剛才不是柯大哥、朱二哥

                他們六俠來救,全真派數十年的名頭,可教咱師兄弟三人斷送在這兒啦。”

                柯鎮惡、朱聰等遜謝道:“對方使用鬼蜮伎倆,又何足道?”馬鈺嘆道:“周師叔得先

                師親傳,武功勝我們十倍,終因恃強好勝,至今十余年來不明下落。咱們須當以此為鑒,小

                心戒懼。”丘處機聽師兄這樣說,不敢再辯。江南六俠不知他們另有一位師叔,聽了馬鈺之

                ,那顯是全真派頗不光彩之事,也不便相詢,心中卻都感奇怪。王處一聽著兩位師兄說

                話,一直沒有插口,只是默默思索。

                丘處機向郭靖與穆念慈望了一眼,道:“柯大哥,你們教的徒弟俠義為懷,果然好得

                很。楊兄弟有這樣一個女婿,死也瞑目了。”穆念慈臉一紅,站起身來,低頭走出房去。王

                處一見她起身邁步,腦海中忽地閃過一個念頭,縱身下炕,伸掌向她肩頭直按下去。這一招

                出手好快,待得穆念慈驚覺,手掌已按上她右肩。他微微一頓,待穆念慈運勁抗拒,勁力將

                到未到之際,在她肩上一扳。鐵腳仙玉陽子王處一是何等人物,雖然其時重傷未愈,手上全

                無內力,但這一按一扳,正拿準了對方勁力斷續的空檔,穆念慈身子搖晃,立時向前俯跌下

                去。王處一左手伸出,在她左肩輕輕一扶。穆念慈身不由主的又挺身而起,睜著一雙俏眼,

                驚疑不定。

                王處一笑道:“穆姑娘別驚,我是試你的功夫來著。教你三天武功的那位前輩高人,可

                是只有九個手指、平時作乞丐打扮的么?”穆念慈奇道:“咦,是啊,道長怎么知道?”王

                處一笑道:“這位九指神丐洪老前輩行事神出鬼沒,真如神龍見首不見尾一般。姑娘得受他

                的親傳,當真是莫大的機緣。委實可喜可賀。”穆念慈道:“可惜他老人家沒空,只教了我

                三天。”王處一嘆道:“你還不知足?這三天抵得旁人教你十年二十年。”穆念慈道:“道

                長說得是。”微一沉吟,問道:“道長可知洪老前輩在哪里么?”王處一笑道:“這可難倒

                我啦。我還是二十多年前在華山絕頂見過他老人家一面,以后再沒聽到過他的音訊。”穆念

                慈很是失望,緩步出室。韓小瑩問道:“王道長,這位洪老前輩是誰?”王處一微微一笑,

                上炕坐定。丘處機接口道:“韓俠女,你可曾聽見過‘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

                這句話么?”韓小瑩道:“這倒聽人說過的,說的是當世五位武功最高的前輩,也不知是不

                是。”丘處機道:“不錯。”柯鎮惡忽道:“這位洪老前輩,就是五高人中的北丐?”王處

                一道:“是啊。中神通就是我們的先師王真人。”江南六怪聽說那姓洪的竟然與全真七子的

                師父齊名,不禁肅然起敬。丘處機轉頭向郭靖笑道:“你這位夫人是大名鼎鼎的九指神丐之

                徒,將來又有誰敢欺侮你?”郭靖脹紅了臉,想要聲辯,卻又訥訥的說不出口。韓小瑩又

                問:“王道長,你在她肩頭一按,怎么就知她是九指神丐教的武藝?”丘處機向郭靖招手

                道:“你過來。”郭靖依走到他身前。丘處機伸掌按在他肩頭,斗然間運力下壓。郭靖曾

                得馬鈺傳授過玄門正宗的內功,十多年來跟著六怪打熬氣力,外功也自不弱,丘處機這一下

                竟是按他不倒。丘處機笑道:“好孩子!”掌力突然松了。郭靖本在運勁抵擋這一按之力,

                外力忽松,他內勁也弛,哪知丘處機快如閃電的乘虛而入,郭靖前力已散,后力未繼,被丘

                處機輕輕一扳,仰天跌倒。他伸手在地下一捺,隨即跳起。眾人哈哈大笑。朱聰道:“靖

                兒,丘道長教你這一手高招,可要記住了。”郭靖點頭答應。

                丘處機道:“韓女俠,天下武學之士,肩上受了這樣的一扳,若是抵擋不住,必向后

                跌,只有九指神丐的獨家武功,卻是向前俯跌。只因他的武功剛猛絕倫,遇強愈強。穆姑娘

                受教時日雖短,卻已習得洪老前輩這派武功的要旨。她抵不住王師弟的一扳,但決不隨勢屈

                服,就算跌倒,也要跌得與敵人用力的方向相反。”六怪聽了,果覺有理,都佩服全真派見

                識精到。朱聰道:“王道長見過這位九指神丐演過武功?”王處一道:“二十余年之前,先

                師與九指神丐、黃藥師等五高人在華山絕頂論劍。洪老前輩武功卓絕,卻是極貪口腹之欲,

                華山絕頂沒甚么美食,他甚是無聊,便道談劍作酒,說拳當菜,和先師及黃藥師前輩講論了

                一番劍道拳理。當時貧道隨侍先師在側,有幸得聞妙道,好生得益。”柯鎮惡道:“哦,那

                黃藥師想是‘東邪西毒’中的‘東邪’了?”丘處機道:“正是。”轉頭向郭靖笑道:“馬

                師哥雖然傳過你一些內功,幸好你們沒師徒名份,否則排將起來,你比你夫人矮著一輩,那

                可一世不能出頭啦。”郭靖紅了臉道:“我不娶她。”丘處機一愕,問道:“甚么?”郭靖

                重復了一句:“我不娶她!”丘處機沉了臉,站起身來,問道:“為甚么?”韓小瑩愛惜徒

                兒,見他受窘,忙代他解釋:“我們得知楊大爺的后嗣是男兒,指腹為婚之約是不必守了,

                因此靖兒在蒙古已定了親。蒙古大汗成吉思汗封了他為金刀駙馬。”丘處機虎起了臉,對郭

                靖瞪目而視,冷笑道:“好哇,人家是公主,金枝玉葉,豈是尋常百姓可比?先人的遺志,

                你是全然不理的了?你這般貪圖富貴,忘本負義,跟完顏康這小子又有甚么分別?你爹爹當

                年卻又如何說來?”郭靖很是惶恐,躬身說道:“弟子從未見過我爹爹一面。不知我爹爹有

                甚么遺,我媽也沒跟我說過,請道長示下。”丘處機啞然失笑,臉色登和,說道:“果然

                怪你不得。我就是一味鹵莽。”當下將十八年前怎樣在牛家村與郭、楊二人結識,怎樣殺兵

                退敵,怎樣追尋郭、楊二人,怎樣與江南七怪生隙互斗,怎樣立約比武等情由,從頭至尾說

                了一遍。郭靖此時方知自己身世,不禁伏地大哭,想起父親慘死,大仇未復,又想起七位師

                父恩重如山,真是粉身難報。韓小瑩溫道:“男子三妻四妾,也是常事。將來你將這情由

                告知大汗,一夫二女,兩全其美,有何不可?我瞧成吉思汗自己,一百個妻子也還不止。”

                郭靖拭淚道:“我不娶華箏公主。”韓小瑩奇道:“為甚么?”郭靖道:“我不喜歡她

                做妻子。”韓小瑩道:“你不是一直跟她挺好的么?”郭靖道:“我只當她是妹子,是好朋

                友,可不要她做妻子。”丘處機喜道:“好孩子,有志氣,有志氣。管他甚么大汗不大汗,

                公主不公主。你還是依照你爹爹和楊叔叔的話,跟穆姑娘結親。”不料郭靖仍是搖頭道:

                “我也不娶穆姑娘。”眾人都感奇怪,不知他心中轉甚么念頭。韓小瑩是女子,畢竟心思細

                密,輕聲問道:“你可是另有意中人啦?”郭靖紅了臉,隔了一會,終于點了點頭。韓寶駒

                與丘處機同聲喝問:“是誰?”郭靖囁嚅不答。韓小瑩昨晚在王府中與梅超風、歐陽克等相

                斗時,已自留神到了黃蓉,見她眉目如畫,豐姿綽約,當時暗暗稱奇,此刻一轉念間,又記

                起黃蓉對他神情親密,頗為回護,問道:“是那個穿白衫子的小姑娘,是不是?”郭靖紅著

                臉點了點頭。丘處機問道:“甚么白衫子、黑衫子,小姑娘、大姑娘?”韓小瑩沉吟道:

                “我聽得梅超風叫她小師妹,又叫她爹爹作師父”丘處機與柯鎮惡同時站起,齊聲驚

                道:“難道是黃藥師的女兒?”

                韓小瑩拉住郭靖的手,問道:“靖兒,她可是姓黃?”郭靖道:“是。”韓小瑩一時茫

                然無。柯鎮惡喃喃的道:“你想娶梅超風的師妹?”朱聰問道:“她父親將她許配給你

                么?”郭靖道:“我沒見過她爹爹,也不知她爹爹是誰。”朱聰又問:“那么你們是私訂終

                身的了?”郭靖不懂“私訂終身”是甚么意思,睜大了眼不答。朱聰道:“你對她說過一定

                要娶她,她也說要嫁你,是不是?”郭靖道:“沒說過。”頓了一頓,又道:“用不著說。

                我不能沒有她,蓉兒也不能沒有我。我們兩個心里都知道的。”韓寶駒一生從未嘗過愛情滋

                味,聽了這幾句話怫然不悅,喝道:“那成甚么話?”韓小瑩心中卻想起了張阿生:“我們

                江南七怪之中,五哥的性子與靖兒最像,可是他一直在暗暗喜歡我,卻從來只道配我不上,

                不敢稍露情意,怎似靖兒跟那黃家小姑娘一般,說甚么‘兩個心里都知道,我不能沒有她,

                她不能沒有我’?要是我在他死前幾個月讓他知道,我其實也不能沒有他,他一生也得有幾

                個月真正的歡喜。”朱聰溫道:“她爹爹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你知道么?要是他知

                道你偷偷跟他女兒相好,你還有命么?梅超風學不到他十分之一的本事,已這般厲害。那桃

                花島主要殺你時,誰救得了你?”郭靖低聲道:“蓉兒這樣好,我想我想她爹爹也不會

                是惡人。”韓寶駒罵道:“放屁!黃藥師惡盡惡絕,怎會不是惡人?你快發一個誓,以后永

                遠不再和這小妖女見面。”江南六怪因黑風雙煞害死笑彌陀張阿生,與雙煞仇深似海,連帶

                對他們的師父也一向恨之入骨,均想黑風雙煞用以殺死張阿生的武功是黃藥師所傳,世上若

                無黃藥師這大魔頭,張阿生自也不會死于非命。

                郭靖好生為難,一邊是師恩深重,一邊是情深愛篤,心想若不能再和蓉兒見面,這一生

                怎么還能做人?只見幾位師父都是目光嚴峻的望著自己,心中一陣酸痛,雙膝跪倒,兩道淚

                水從面頰上流下來。韓寶駒踏上一步,厲聲道:“快說!說再也不見那小妖女了。”突然窗

                外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喝道:“你們干嗎這般逼他?好不害臊!”眾人一怔。那女子叫道:

                “靖哥哥,快出來。”郭靖一聽正是黃蓉,又驚又喜,搶步出外,只見她俏生生的站在庭院

                之中,左手牽著汗血寶馬。小紅馬見到郭靖,長聲歡嘶,前足躍起。韓寶駒、全金發、朱

                聰、丘處機四人跟著出房。郭靖向韓寶駒道:“三師父,就是她。她是蓉兒。蓉兒不是妖

                女!”黃蓉罵道:“你這難看的矮胖子,干嗎罵我是小妖女?”又指著朱聰道:“還有你這

                骯臟邋遢的鬼秀才,干嗎罵我爹爹,說他是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

                朱聰不與小姑娘一般見識,微微而笑,心想這女孩兒果然明艷無儔,生平未見,怪不得

                靖兒如此為她顛倒。韓寶駒卻勃然大怒,氣得唇邊小胡子也翹了起來,喝道:“快滾,快

                滾!”黃蓉拍手唱道:“矮冬瓜,滾皮球,踢一腳,溜三溜;踢兩腳”郭靖喝道:“蓉

                兒不許頑皮!這幾位是我師父。”黃蓉伸伸舌頭,做個鬼臉。韓寶駒踏步上前,伸手向她推

                去。黃蓉又唱:“矮冬瓜,滾皮球”突然間伸手拉住郭靖腰間衣服,用力一扯,兩人同

                時騎上了紅馬。黃蓉一提韁,那馬如箭離弦般直飛出去。韓寶駒身法再快,又怎趕得上這匹

                風馳電掣般的汗血寶馬?等到郭靖心神稍定,回過頭來,韓寶駒等人面目已經看不清楚,瞬

                息之間,諸人已成為一個個小黑點,只覺耳旁風生,勁風撲面,那紅馬奔跑得迅速之極。

                黃蓉右手持韁,左手伸過來拉住了郭靖的手。兩人雖然分別不到半日,但剛才一在室

                內,一在窗外,都是膽戰心驚,苦惱焦慮,惟恐有失,這時相聚,猶如劫后重逢一般。郭靖

                心中迷迷糊糊,自覺逃離師父大大不該,但想到要舍卻懷中這個比自己性命還親的蓉兒,此

                后永不見面,那是寧可斷首瀝血,也決計不能屈從之事。

                小紅馬一陣疾馳,離燕京已數十里之遙,黃蓉才收韁息馬,躍下地來。郭靖跟著下馬,

                那紅馬不住將頭頸在他腰里挨擦,十分親熱。兩人手拉著手,默默相對,千萬語,不知從

                何說起。但縱然一不發,兩心相通,相互早知對方心意。隔了良久良久,黃蓉輕輕放下郭

                靖的手,從馬旁革囊中取出一塊汗巾,到小溪中沾濕了,交給郭靖抹臉。郭靖正在呆呆的出

                神,也不接過,突然說道:“蓉兒,非這樣不可!”黃蓉給他嚇了一跳,道:“甚么啊?”

                郭靖道:“咱們回去,見我師父們去。”黃蓉驚道:“回去?咱們一起回去?”郭靖道:

                “嗯。我要牽著你的手,對六位師父與馬道長他們說道:蓉兒不是妖女”一面說,一面

                拉著黃蓉的小手,昂起了頭,斬釘截鐵般說著,似乎柯鎮惡、馬鈺等就在他眼前:“師父對

                我恩重如山,弟子粉身難報,但是,但是,蓉兒蓉兒可不是小妖女,她是很好很好的姑

                娘很好很好的”他心中有無數辭要為黃蓉辯護,但話到口頭,卻除了說她“很好

                很好”之外,更無別語。

                黃蓉起先覺得好笑,聽到后來,不禁十分感動,輕聲道:“靖哥哥,你師父他們恨死了

                我,你多說也沒用。別回去吧!我跟你到深山里、海島上,到他們永遠找不到的地方去過一

                輩子。”郭靖心中一動,隨即正色道:“蓉兒,咱們非回去不可。”黃蓉叫道:“他們一定

                會生生拆開咱們。咱倆以后可不能再見面啦。”郭靖道:“咱倆死也不分開。”

                黃蓉本來心中凄苦,聽了他這句勝過千信誓、萬句盟約的話,突然間滿腔都是信心,

                只覺兩顆心已牢牢結在一起,天下再沒甚么人、甚么力道能將兩人拆散,心想:“對啦,最

                多是死,難道還有比死更厲害的?”說道:“靖哥哥,我永遠聽你話。咱倆死也不分開。”

                郭靖喜道:“本來嘛,我說你是很好很好的。”黃蓉嫣然一笑,從革囊中取出一大塊生牛肉

                來,用濕泥裹了,找些枯枝,生起火來,說道:“讓小紅馬息一忽兒,咱們打了尖就回

                去。”兩人吃了牛肉,那小紅馬也吃飽了草,兩人上馬從來路回去,未牌稍過,已來到小客

                店前。郭靖牽了黃蓉的手,走進店內。那店伴得過郭靖的銀子,見他回來,滿臉堆歡的迎

                上,說道:“您老好,那幾位都出京去啦。跟您張羅點兒甚么吃的?”郭靖驚道:“都去

                啦?留下甚么話沒有?”店伴道:“沒有啊。他們向南走的,走了不到兩個時辰。”郭靖向

                黃蓉道:“咱們追去。”兩人出店上馬,向南追尋,但始終不見三子六怪的蹤影。郭靖道:

                “只怕師父們走了另一條道。”于是催馬重又回頭。那小紅馬也真神駿,雖然一騎雙乘,仍

                是來回奔馳,不見疲態。一路打聽,途人都說沒見到全真三子、江南六怪那樣的人物。郭靖

                好生失望。黃蓉道:“八月中秋大伙兒在嘉興煙雨樓相會,那時必可見到你眾位師父。你要

                說我‘很好,很好’,那時再說不遲。”郭靖道:“到中秋節足足還有半年。”黃蓉笑道:

                “這半年中咱倆到處玩耍,豈不甚妙?”郭靖本就生性曠達,又是少年貪玩,何況有意中人

                相伴,不禁心滿意足,當下拍手道好。兩人趕到一個小鎮,住了一宵,次日買了一匹高頭白

                馬。郭靖一定要騎白馬,把紅馬讓給黃蓉乘坐。兩人按轡緩行,一路游山玩水,樂也融融,

                或曠野間并肩而臥,或村店中同室而居,雖然情深愛篤,但兩小無猜,不涉猥褻。黃蓉固不

                以為異,郭靖亦覺本該如此。

                這一日來到京東西路襲慶府泰寧軍地界,時近端陽,天時已頗為炎熱。兩人縱馬馳了半

                天,一輪紅日直照頭頂,郭靖與黃蓉額頭與背上都出了汗。大道上塵土飛揚,粘得臉上膩膩

                的甚是難受。黃蓉道:“咱們不趕道了,找個陰涼的地方歇歇罷。”郭靖道:“好,到前面

                鎮甸,泡一壺茶喝了再說。”說話之間,兩乘馬追近了前面一頂轎子、一匹毛驢。見驢上騎

                的是個大胖子,穿件紫醬色熟羅袍子,手中拿著把大白扇不住揮動,那匹驢子偏生又瘦又

                小,給他二百五六十斤重的身子壓得一跛一拐,步履維艱。轎子四周轎帷都翻起了透風,轎

                中坐著個身穿粉紅衫子的肥胖婦人,無獨有偶,兩名轎夫竟也是一般的身材瘦削,走得氣喘

                吁吁。轎旁有名丫鬟,手持葵扇,不住的給轎中胖婦人打扇。黃蓉催馬前行,趕過這行人七

                八丈,勒馬回頭,向著轎子迎面過去。郭靖奇怪:“你干甚么?”黃蓉叫道:“我瞧瞧這位

                太太的模樣。”凝目向轎中望去,只見那胖婦人約莫四十來歲年紀,髻上插一枝金釵,鬢邊

                戴了朵老大紅絨花,一張臉盆也似的大圓臉,嘴闊眼細,兩耳招風,鼻子扁平,似有若無,

                白粉涂得厚厚地,卻給額頭流下來的汗水劃出了好幾道深溝。她聽到了黃蓉那句話,豎起一

                對濃眉,惡狠狠地瞪目而視,粗聲說道:“有甚么好瞧?”黃蓉本就有心生事,對方自行起

                釁,正是求之不得,勒住小紅馬攔在當路,笑道:“我瞧你身材苗條,可俊得很哪!”突然

                一聲吆喝,提起馬韁,小紅馬驀地里向轎子直沖過去。兩名轎夫大吃一驚,齊叫:“啊

                也!”當即摔下轎杠,向旁逃開。轎子翻倒,那胖婦人骨碌碌的從轎中滾將出來,摔在大路

                正中,叉手舞腿,再也爬不起來。黃蓉卻已勒定小紅馬,拍手大笑。她開了這個玩笑,本想

                回馬便走,不料那騎驢的大胖子揮起馬鞭向她猛力抽來,罵道:“哪里來的小浪蹄子!”那

                胖婦人橫臥在地,口中更是污穢語滔滔不絕。黃蓉左手伸出,抓住了那胖子抽來的鞭子順

                手一扯,那胖子登時摔下驢背。黃蓉提鞭夾頭夾腦的向他抽去,那胖婦人大叫:“有女強盜

                啊!打死人了哪!女強人攔路打劫啦!”黃蓉一不做、二不休,拔出峨嵋鋼刺,彎下腰去,

                嗤的一聲,便將她左耳割了下來。那胖婦人登時滿臉鮮血,殺豬似的大叫起來。

                這一來,那胖子嚇得魂飛魄散,跪在地下只叫:“女大王饒命!我我有銀子!”黃

                蓉板起了臉,喝道:“誰要你銀子?這女人是誰?”那胖子道:“是是我夫人!我

                我們她回娘家回娘家探親。”黃蓉道:“你們兩個又壯又胖,干嗎自己不走路?要

                饒命不難,只須聽我吩咐!”那胖子道:“是,是,聽姑娘大王吩咐。”

                黃蓉聽他管自己叫“姑娘大王”,覺得挺是新鮮,噗哧一笑,說道:“兩個轎夫呢?還

                有這小丫鬟,你們三個都坐進轎子去。”三人不敢違拗,扶起了倒在路中心的轎子,鉆了進

                去。好在三人身材瘦削,加起來只怕還沒那胖婦人肥大,坐入轎中卻也不如何擠迫。這三人

                連同郭靖和那胖子夫婦,六對眼睛都怔怔的瞧著黃蓉,不知她有何古怪主意。黃蓉道:“你

                們夫妻平時作威作福,仗著有幾個臭錢便欺壓窮人。眼下遇上了‘姑娘大王’,要死還是要

                活?”這時那胖婦人早就停了叫嚷,左手按住了臉畔傷口,與那胖子齊聲道:“要活,要

                活,姑娘大王饒命!”黃蓉道:“好,今日輪到你們兩個做做轎夫,把轎子抬起來!”那胖

                婦人道:“我我只會坐轎子,不會抬轎子!”黃蓉將鋼刺在她鼻子上平拖而過,喝道:

                “你不會抬轎子,我可會割鼻子。”那胖婦人只道鼻子又已給她割去,大叫:“哎唷,痛死

                人啦!”黃蓉喝道:“你抬不抬?”那胖子先行抬起了轎杠,說道:“抬,抬!我們抬!”

                那胖婦人無奈,只得矮身將另一端轎杠放上肩頭,挺身站起。這對財主夫婦平時補藥吃得多

                了,身子著實壯健,抬起轎子邁步而行,居然抬得有板有眼。黃蓉和郭靖齊聲喝彩:“抬得

                好!”

                黃、郭二人騎馬押在轎后。直行出十余丈,黃蓉這才縱馬快奔,叫道:“靖哥哥,咱們

                走罷!”兩人馳出一程,回頭望來,只見那對胖夫婦兀自抬轎行走,不敢放下,兩人都是忍

                不住哈哈大笑。黃蓉道:“這胖女人如此可惡,生得又難看,本來倒挺合用。我原想捉了她

                去,給丘處機做老婆,只可惜我打不過那牛鼻子。”郭靖大奇,問道:“怎么給丘道長做老

                婆?他不會要的。”黃蓉道:“他當然不肯要。可是他卻不想想,你說不肯娶穆姑娘,他怎

                地又硬逼你娶她?哼,等哪一天我武功強過這牛鼻子老道了,定要硬逼他娶個又惡又丑的女

                人,叫他嘗嘗被逼娶老婆的滋味。”

                郭靖啞然失笑,原來她心中在打這個主意,過了半晌,說道:“蓉兒,穆姑娘并不是又

                丑又惡,不過我只娶你。”黃蓉嫣然一笑,道:“你不說我也知道。”

                正行之間,忽聽得一排大樹后水聲淙淙。黃蓉縱馬繞過大樹,突然歡聲大叫。郭靖跟著

                過去,原來是一條清可見底的深溪,溪底是綠色、白色、紅色、紫色的小圓卵石子,溪旁兩

                岸都是垂柳,枝條拂水,溪中游魚可數。黃蓉脫下外衣,撲通一聲,跳下水去。郭靖嚇了一

                跳,走近溪旁,只見她雙手高舉,抓住了一尾尺來長的青魚。魚兒尾巴亂動,拚命掙扎。黃

                蓉叫道:“接住。”把魚兒拋上岸來。郭靖施展擒拿法抓去,但魚兒身上好滑,立即溜脫,

                在地上翻騰亂跳。黃蓉拍手大笑,叫道:“靖哥哥,下來游水。”郭靖生長大漠,不識水

                性,笑著搖頭。黃蓉道:“下來,我教你。”郭靖見她在水里玩得有趣,于是脫下外衣,一

                步步踏入水中。黃蓉在他腳上一拉,他站立不穩,跌入水中,心慌意亂之下,登時喝了幾口

                水。黃蓉笑著將他扶起,教他換氣劃水的法門。游泳之道,要旨在能控制呼吸,郭靖于內功

                習練有素,精通換氣吐納的功夫,練了半日,已略識門徑。當晚兩人便在溪畔露宿,次日一

                早又是一個教、一個學。黃蓉生長海島,自幼便熟習水性。黃藥師文事武學,無不精深,只

                水中功夫卻是遠遠不及女兒。郭靖在明師指點之下,每日在溪水中浸得四五個時辰,七八日

                后已能在清溪中上下來去,浮沉自如。這一日兩人游了半天,興猶未盡,溯溪而上,游出數

                里,忽然聽得水聲漸響,轉了一個彎,眼前飛珠濺玉,竟是一個十余丈高的大瀑布,一片大

                水匹練也似的從崖頂倒下來。黃蓉道:“靖哥哥,咱倆從瀑布里竄到崖頂上去。”郭靖道:

                “好,咱們試試。你穿上防身的軟甲罷。”黃蓉道:“不用!”一聲吆喝,兩人一起鉆進了

                瀑布之中。那水勢好急,別說向上攀援,連站也站立不住,腳步稍移,身子便給水流遠遠沖

                開。兩人試了幾次,終于廢然而退。郭靖很是不服,氣鼓鼓的道:“蓉兒,咱們好好養一晚

                神,明兒再來。”黃蓉笑道:“好!可也不用生這瀑布的氣。”郭靖自覺無理,哈哈大笑。

                次日又試,竟然爬上了丈余,好在兩人輕身功夫了得,每次被水沖下,只不過落入下面深

                瀑,也傷不了身子。兩人揣摸水性,天天在瀑布里竄上溜下。到第八天上,郭靖竟然攀上了

                崖頂,伸手將黃蓉也拉了上去。兩人在崖上歡呼跳躍,喜悅若狂,手挽手的又從瀑布中溜了

                下來。

                這般十余天一過,郭靖仗著內力深厚,水性已頗不弱,雖與黃蓉相較尚自遠遜,但黃蓉

                說道,卻已比她爹爹好得多了。兩人直到玩得盡興,這才縱馬南行。

                這日來到長江邊上,已是暮靄蒼茫,郭靖望著大江東去,白浪滔滔,四野無窮無盡,上

                游江水不絕流來,永無止息,只覺胸中豪氣干云,身子似與江水合而為一。觀望良久,黃蓉

                忽道:“要去就去。”郭靖道:“好!”兩人這些日子共處下來,相互間不必多,已知對

                方心意,黃蓉見了他的眼神,就知他想游過江去。郭靖放開白馬韁繩,說道:“你沒用,自

                己去吧。”在紅馬臀上一拍,二人一馬,一齊躍入大江。小紅馬一聲長嘶,領先游去。郭靖

                與黃蓉并肩齊進。游到江心,那紅馬已遙遙在前。天上繁星閃爍,除了江中浪濤之外,更無

                別般聲息,似乎天地之間就只他們二人。

                再游一陣,突然間烏云壓天,江上漆黑一團,接著閃電雷轟,接續而至,每個焦雷似乎

                都打在頭頂一般。郭靖叫道:“蓉兒,你怕么?”黃蓉笑道:“和你在一起,不怕。”夏日

                暴雨,驟至驟消,兩人游到對岸,已是雨過天青,朗月懸空。郭靖找些桔枝來生了火。黃蓉

                取出包裹中兩人衣服,各自換了,將濕衣在火上烤干。

                小睡片刻,天邊漸白,江邊農家小屋中一只公雞振吭長鳴。黃蓉打了個呵欠醒來,說

                道:“好餓!”發足往小屋奔去,不一刻腋下已夾了一只肥大公雞回來,笑道:“咱們走遠

                些,別讓主人瞧見。”兩人向東行了里許,小紅馬乖乖的自后跟來。黃蓉用峨嵋鋼刺剖了公

                雞肚子,將內臟洗剝干凈,卻不拔毛,用水和了一團泥裹住雞外,生火烤了起來。烤得一

                會,泥中透出甜香,待得濕泥干透,剝去干泥,雞毛隨泥而落,雞肉白嫩,濃香撲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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