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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二章 夜闌觀山海(3)

                他笑,將煙盒和火柴盒丟到枕頭邊:“我看差不多了。”

                這還能看的?她腹誹。

                謝騖清這回把軍褲也脫了,丟在床邊的椅子上:“就算之前沒有,今夜也差不多。”

                ……

                她想到六國飯店的舞廳,兩人交換完對戒后,恭喜兩人的一批批軍官,那些他昔日的學生面對他,不管軍銜多高,都有著對恩師的敬重。偏這個被人敬重的謝教員,在這黃花梨木的床榻上極不檢點。

                這天夜里,謝騖清幾次離開床榻,其中一次出去看最新的電報,安排即將到來的南下行程。最后一次他上了床榻,她熟睡了,被他橫抱起,在顛簸里醒來。

                橫抱她的男人,把她放到外間的臥榻上。

                “好好床不睡。”她摟他的脖子。

                “這里有海棠,”他耳語,“你睡醒了,能看見。”

                她笑著,窩到他懷里睡了。

                ***

                六國飯店的事很快傳開,說是謝騖清將軍為討何未歡心,辦了一場訂婚宴。何家二小姐從少年時訂婚數次,每每無疾而終,眾人見怪不怪。

                “倒是趕上一個時間了,”七姑姑把一份《申報》翻開,“召應恪和至臻剛登報離婚。”

                第三頁的一個邊角的位置,刊登著一則離婚啟示:召應恪、召何氏(即何至臻)因雙方意見不洽,自愿離婚,永遠脫離夫妻關系。特此登報聲明。

                “至臻跟一個東北軍的人同居有兩年了,”七姑姑說,“一直在天津,召應恪在南京,說是前兩天才約見了一面,當日登報離婚的。”

                召應恪從北洋政府倒臺后,就直接去了南京擔任要職。

                一心治學的召家,出了個棄文從政走仕途的大公子,從昔日京城到如今的南京,竟是越走越順。去年召應恪回京,穿著中將制服,身邊前呼后擁的北平官員有十幾個。

                他下榻北京飯店,那晚接風洗塵的酒會上,何未也在。有不知兩人過去的新調任的官員,竟主動為他們引薦:“召委員,這位是何家航運的主人,何二小姐。”

                兩人對視,都笑了。

                那官員身旁的秘書忙耳語,道出兩人過去的姻緣,官員嘴里訥訥著,只怨自家多話。

                當晚召應恪是貴客,往來引薦者無數,何未沒同他說兩句話,他便被接走,去了另一處接風洗塵的酒會。

                其后一日,召應恪的秘書遞了名片到船運公司,邀她同游故宮博物院。

                當年被何未和謝騖清一同救出租界,送上出海游輪的召家小公子召應升,自大哥從政后,就重獲自由身,不久歸國,受聘于博物院,清點、管理清朝皇帝留下來的文物。

                那天召應恪請她去,何未在故宮博物院的大門外,見到召應升時,召應升一個大男人對著何未失了語,半晌才道:“我從回北平,一直不敢見你。當初……實在抱歉。”

                召應恪適時打破弟弟的窘迫,讓他帶兩人逛一逛博物院。

                召應升走在大小展柜前,情不自禁說了許多的話:“遜清皇帝搬走后,日本人在《順天時報》上發文章,要我們把故宮交給他們管理,說我們政局混沌,應‘由最近之日本民族代為盡保管責任’。我就是看到這篇文章,氣得睡不著,坐船回國的。從一開始籌備登記造冊開始,做到了現在,薪水不多,勝在做的事有價值。”

                這個老同學已忘了在宮內被老太監折磨的往事,看著展柜上的寶貝,視若珍寶:“說起我們故宮的理事們也都是風骨卓然,有個大理事叫莊蘊寬,真是硬骨頭,我們一度開不出薪水,他當時都不求北洋政府,用個人名義向銀行貸款,給大家發了工資。”

                就是有這些人,在軍閥混戰時,保住了故宮。

                那天,他們三人在館內留到四點,沿著宮道至太和殿前。

                召應升沒忍住,輕聲問:“謝將軍有消息了嗎?”

                她被問得愣住,輕搖頭。

                等他們一行人離開故宮,她和召應恪坐在轎車后排座椅上,召應恪才低聲對她說:“謝騖清身份過于特殊,連我這里都沒有他的消息。”

                當時她想問,你說,他還活著嗎?

                后來想想,沒開口。一定還活著,她有感覺。

                ……

                何未從往事中抽離,看著桌上的《申報》。

                “我倒是對你和召應恪的事,始終想不明白,”七姑姑笑著說,“照理說,青梅竹馬,又志趣相投,該順著婚約成親的。”

                或許,老天安排她退婚,就是為了認識謝騖清。

                “行程定在哪日了?”七姑姑問。

                “今夜,他先走,”何未說,“白將軍的那批東西我不放心,須親自盯著裝貨,送出北平。我們約了十日后天津利順德見。”

                “自此后,你就要體會到什么是背井離鄉了。”七姑姑開她玩笑。

                “不管走到哪兒,我心里還裝著白塔,裝著紫禁城,還有三山五園,”她笑,“還有姑姑。”

                何未返回百花深處的院子。

                院門外的小胡同里,燈火依舊,家家熱鬧。

                院門內,堆滿了木箱子,其中半數是軍官們的發電機和發報機等公務用品,余下的是這小院子里的雜物,不少來自于謝騖清的叔叔嬸嬸。

                她進了院子,見老伯對著院子里的大水缸抹眼淚,他年紀太大了,想著謝騖清這一別,怕今生再難見,心里掛念,嘴上說不出,拍拍水缸的缸沿,將水震得晃了出來。

                何未沒打擾老人,繞過箱子,還有收拾東西的軍官們,進了正房。

                斯年正墊著腳,摘下相片墻上的那張合照:“這張是誰?”

                謝騖清跨坐在一個凳子上,把剛摘取的相片裹上棕紅色的布:“斯年的叔公。”

                叔公。

                小女孩子捧著相片框,瞧了又瞧,抬頭再看心里的爸爸,不知想到何處,抿著嘴角笑了。小娃娃已忘了兩歲前的香港生活,南下之行,于小孩子而,更像是奔赴父親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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