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上殘存的油墨香。
何未怕被人瞧見報紙,將它重新塞回布袋子,混雜著北平各色報紙的袋子里。
“總覺得委屈了你,”謝騖清替她攏好軍裝外衣,“沒能給你一個公開的名分。”
她笑,輕聲嘟囔:“還想如何公開?”
護國寺荒廢后,各殿各堂都被分割開。賣山貨、賣藝的,還有露天的茶館和戲臺等。瑞芝堂門前的一塊空地,搭著簡陋棚子,擺了□□張方木桌,售賣羊霜腸。夜色漸深,食客寥寥。一旁,有個老人家穿著老舊長袍,舊雖舊,卻干凈異常,竟是漿洗過的。
倒像謝騖清的做派,衣物式樣不多,每一件都干凈筆挺。
老人家做賣藝的生意,臨要收攤,不再應酬往來客,自娛自樂著,哼唱著喜歡的小曲。老人嗓音滄桑,哼得詞句不清。謝騖清聽了會兒,何未問:“聽出他唱的是什么嗎?”
“沒想到長恨歌也能唱出來。”
罷,他饒有興致跟著學起來,前半句倒是認真:“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后半句卻成了,“何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
何未不讓他再唱,已有路過的女孩子瞧他了。
跟隨的警衛排散在四周,隱在人群里,陪著將軍享受難得輕松的一夜。夜深,西北風漸起了,她見大家辛苦,掏出手袋里的銀元,要老板在四張桌子上擺滿了大碗的羊霜腸。
熱氣騰騰的湯水里,滿滿的霜腸上灑了麻醬和香菜,正合此夜驅寒。
“我不是說過,要帶你吃遍四九城嗎?”她拉他在最里側的木桌坐下,主動藏于警衛排的掩護圈內,好讓眾人吃得安心,“這是霜腸,羊腸灌上羊血,用花椒大料煮出來的。”
她用筷子撥開香菜,給他看:“羊腸的白,像霜,所以叫霜腸。”
“好名字。”
南方來的兵,沒吃過這個,倒是新鮮。
沒一會兒,來了批新入北平城的東北軍兵士,占了另外幾張木桌。軍裝不同,難免相互打量,那邊有人問,兄弟哪里來的?沒撤走的西北軍?林驍答,南方來的。毫無交集的兩撥人,說起了曾經的北伐。那年,南方軍隊為攻,北方為守,互為死敵,而今坐在同一處吃著北平小吃,說到昔日北伐戰爭,吳姓軍閥節節敗退,舉著大刀和機關槍一起督戰的往事。
“我們東北軍都看不下去,”其中一個人操著關外鄉音道,“真不是東西,不許撤,誰撤,大刀隊就砍誰的腦袋,逼死了好多兵。”
“這是他們的常態,我去武漢述職,在火車上,能看到好多路邊樹上的尸體,”林驍說,“都是不敢撤退,自己上吊死的。”
何未靜默聽著。
回到百花深處,兩人先后洗澡。
謝騖清一進了屋子,何未遞過去一塊白色毛巾,他接過來擦了兩下還濕著的頭發。
“他們說北伐戰場的事,發生在哪年?”
“打賀勝橋的時候,我們有個獨立團和直系的人打,”謝騖清道,“直系打不過,往后撤,吳佩孚就叫來大刀隊和機槍架在橋上,砍了十個旅長的頭掛在橋頭,下令后退者殺無赦,后來他們打不過獨立團,一直往后撤又被殺,就調轉槍頭和督戰的人打上了,內部殺得血流成河,北伐軍大勝。”
何未在書桌旁的椅子上,托著下巴聽。
謝騖清解襯衫紐扣。
“這剛幾點?”她驚訝,還不是兩人睡覺的時辰。
他手指一頓,盯著她瞧。
“……剛回來,就關燈睡覺,院子里的人要笑話的。”她小聲道。
謝騖清仿佛被提醒,撳滅臺燈。
“說不讓關,你還關?”
“想開著燈?”他走向她,“我倒沒什么,都隨你。”
謝騖清彎腰,果斷把她從椅子上抱起來。
“你的腿……”
“好差不多了。”
一兩丈見方的床榻,兩人睡了不少日子。他喜好床帳放下一半,以擋玻璃窗外的月光和小院兒里的油燈光。前兩日她心血來潮,換了暗紅床帳,冥冥中像為今日準備似的。
“沒解槍。”她摸到槍套。
他不答。北伐那陣槍不離身,有時躺在簡易帳篷里,想起她,常想到她喜歡這把槍的。在天津九先生的客房里,在枕頭下摸著玩,也許她不怕走火。
煤油燈的光被玻璃減弱了一半,再被床帳遮去大半,只余下極暗的紅燈影。謝騖清親她。
“今天該提前說的,”她被親的間歇說,“婚紗就在家里,帶過去多好。”
謝騖清任由她遺憾婚禮的著裝,將她白色緞面的睡衣剝了。
“你怎么衣裳都不脫?”
“干凈的。”他說。
她回抱謝騖清。他背上的皮膚緊而滑澤,摸上去有不平的地方,在紅燈影里,她從他肩頭望下去,望到襯衫下的舊傷。她分出去的神,被他耐心地拉回到床榻。
白色緞面睡衣壓在她背下,她沒留意。等窗外煤油燈熄滅,謝騖清短暫離開,光著腳到多寶格隔斷墻的瓷碟子里找香煙,她費力將睡衣從身下拉出來,丟去床腳。
瓷碟子里的雜物堆在一塊,他撥開附在上頭的幾根筆和鑰匙,拿到香煙和火柴盒。回來時,拍了下她的腿,低聲說:“等我抽根煙。”
還不睡?
謝騖清輕撥她的小腿,讓她往墻邊靠,他挨著床沿坐下。
火苗呲地一聲,在他手指間冒出光。他低頭想點煙,停了片刻,又將火柴甩滅了,輕聲道:“走前讓老先生把個脈。”
“把什么脈?”她問完,即刻懂了。
謝騖清怕她已經有了身子,在旅途上奔波受累。
她喃喃說:“怎么好意思開口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