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來得及。”羿令符道,“我會想辦法拖延時間的。”
燕其羽疑惑道:“可就算亳都的援兵及時趕到,就能把夏都壓制住?”
“應該還不能。但或許能把離開夏都的不破帶出甸服。”
燕其羽默然半晌,忽然道:“如果現在我反悔不幫你了,你怎么辦?”
羿令符淡然道:“無論你幫不幫我,我還是要往夏都走一遭。”
“沒有我你也有把握?”
“沒有。”
燕其羽咬著嘴唇道:“徒勞無功你也要去?”
“是。”
“我懂了。”燕其羽突然大聲道,“你罵有莘不破幼稚,其實你還不是一樣!”
“不一樣的。”羿令符還是那么平靜,“不破還在妄想,而我卻早知道自己有什么樣的結局了。”
雒靈坐在七香車上,手撫天心劍。
“他還是走了。”雒靈很不高興,“為什么不帶上我?”
有莘不破走的時候,并沒能瞞過雒靈,她一直躲在車里,希望心上人進來叫上她一起走。但有莘不破最終把她留下了。“讓羿令符護送我回亳都?”雒靈看著有莘不破刻在貝殼上的字,心中一陣冷笑,“那個男人會聽你的話才怪!”
江離在夏都,師姐在夏都,桑谷雋和不破一前一后,應該也都會去夏都……那個地方,可真熱鬧啊。“我要不要也去湊湊熱鬧呢?”
“夏都的這趟渾水,你最好別去。”
雒靈抬起頭來,看見了羿令符。有時候她不禁想,這個男人的眼睛是不是也能看破別人的內心呢?
“我知道,如果你要去,沒人能攔得住你。”羿令符道,“可是無論如何,你總得替你懷著的孩子考慮。”
雒靈冷笑。
羿令符卻視若無睹:“不破的事情,我會想辦法。不過我也沒有十分的把握。”他沉默了一會,終于道:“我對你們心宗沒什么好感,你的死活本來不關我的事,不過,假如我這次失敗了,而你又能為不破生下一個兒子的話,那不破作為質子的價值就會大大降低。那時候,你就有第二次救他出來的機會。”
雒靈眉毛尾梢微微動了動,就像被輕風拂過。
羿令符道:“我至今不知令師傾向于哪方,你師姐長伴夏王枕邊,你又籠住了不破的心。可墻頭草是不能永遠做下去的,還是早點選擇的好。”說完這句話,羿令符掉頭就走。
雒靈突然開口道:“等等!”
羿令符微微一震,回頭訝然道:“原來你早過了閉口界了。”
雒靈不接他的話,眼睛里仿佛盛著一池秋水,注視著眼前這個男人,道:“聽你剛才所說的話,倒像你是一個滿腦子只有利害關系的男人,可真的是這樣嗎?”
羿令符移開了眼光,雒靈道:“你為什么不敢看我?怕泄漏心底的秘密嗎?”
羿令符冷冷道:“我有沒有秘密都不關你的事。再說,我應該不是你所關心的男人吧。如果不是因為不破,我們之間沒必要有任何關聯。”
“既然這樣,你來找我干什么呢?”雒靈悠悠道,“商王族血脈能否延續,關我何事?”
“那不破的性命呢?”
“性命?我要他的性命干什么?我只是想知道他的心意。”
羿令符道:“他的人若死了,你知道他的心意又有何用?”
誰知雒靈卻道:“若彼此真心,是生是死又有什么關系?”
羿令符默然良久,道:“你的心思,我不懂,也不想費精神去想。我只想問你,眼前的路你打算怎么走?向東,還是向北?”
“我不知道。”雒靈道,“總之,你的事我不想管,我的事,你也少管。”
“不破的事呢?”
“他的事……”雒靈輕輕嘆息一聲道,“誰知道呢。”
夏王都,九鼎宮,四維殿。
鎮都三門的掌門出發之后,九鼎宮更顯冷寂。江離來四維殿訪川穹,但見洞天閣大門緊閉,微一遲疑,轉身回了主殿。
“他大概是想置身事外吧。那樣最好。”
四下無人,江離跳上巨鼎,躺在鼎沿,頭枕雙臂,哼著小曲望著屋頂。這象征著神州權柄的神器,仿佛就是他家的一件尋常家具。如果大夏六卿看到這景象非勃然大怒不可,但江離卻不覺有什么不該。
“有窮商隊的旅途,也該結束了吧。”
龍門山圍殺
大河已在眼前。滔滔河水從北向南奔流而去。寬闊的河面中漂著一葉扁舟,一個漁翁在河水湍急處撒網,幾次撈空,他卻依然不肯放棄。
有莘不破立在岸邊,高聲叫道:“這位老丈,勞煩渡我過河。”那漁翁似乎有些耳背,有莘不破連叫了三次才聽見,他搖櫓移舟,靠近岸邊,笑道:“小哥好大的嗓門,可是要過河?”
“沒錯。”
漁翁笑道:“這河水可闊哩,水流又急,若不是遇到我,只怕小哥三年也過不去。”
有莘不破笑笑,道:“是,是,有勞。”說著便跳上了船。
漁翁搖櫓向東,河水湍急,每向東面進得一尺,先被河水往南面沖出一丈。
有莘不破指著河邊門一樣的高山道:“好山!老丈,這山可有名頭?”
“有!有!這是龍門山!”
有莘不破驚道:“龍門山?就是大禹劈開的龍門山嗎?”
“沒錯!當年九州洪水滔天,天降禹王理水,溝通天下水脈。這條大河走到此處卻被這座龍門山阻住,禹王奮起神威,化作巨熊,把這龍門山拱作兩半,這大河才得以通暢!”
“這傳說我也聽過。”有莘不破笑道,“還聽說每隔十年,便有無數鯉魚逆流而來跳龍門,跳過了便成龍。”
漁翁哈哈大笑:“沒錯沒錯。不過魚就是魚,龍就是龍。那些逆流而來的魚兒,都是心存僥幸。跳過了自然是一步登天,若是跳不過,不免在龍門山上曬成魚干!老朽這把年紀了,成龍的鯉魚還沒見過一尾,倒是龍門山上的魚干見得多了。”
有莘不破心中一動,道:“老丈,這里的水可急得很啊,你怎么選這里撒網?只怕難有收獲吧?”
漁翁道:“不在急流險灘之上,哪里等得來大魚!”
有莘不破哈哈大笑道:“不錯!有理,有理!”眼見走了這么久也沒到河心,有莘不破道:“似這樣走法,要走到幾時?風來,風來!”他此刻修為已臻化境,不必動刀,氣隨心動,氤氳之氣沖天而起,陰陽對沖,在西邊的河面激成一陣小旋風,風力把小舟向東岸蕩來,不過片刻便撞上了岸邊礁石。有莘不破一躍上岸,那漁翁抱著木櫓叫道:“你這小哥好沒道理,我好心渡你過河,你竟然弄什么妖法起風,可把我的船給撞壞了!”
有莘不破笑道:“別裝了,我才上船,你兩句話就露底了。老頭子你到底是誰,報上姓名來!若是無名之輩,小爺我還懶得動刀呢。”
漁翁哈哈大笑,整條大河好像活了一樣,大浪翻涌,一股巨浪把他托起。他居高臨下指著有莘不破道:“小兒輩現在才發現嗎?可太晚了!”
有莘不破恍然大悟,叫道:“我知道你是誰了,你是河伯東郭馮夷!老頭,怎么你還沒死嗎?”
東郭馮夷“哼”了一聲,激起滔天巨浪,向岸邊逼來。
有莘不破笑道:“你要在河心就動手,還占著幾分地利。現在才和我破臉,哈哈,沒你的好果子吃。不過小爺有事,不陪你玩了。”轉身往東南跑去,沒跑出幾步,突然感到口干舌燥,再跑出幾步,連眉毛也焦了,心中一驚:“這東郭馮夷不是一個人來的!”抬頭一看,東南方向上竟然多了一個太陽!“東君!”
東郭馮夷笑道:“小子還算有點見識。”
有莘不破腳下停了一停,轉向東北方向掠去,結果熱氣未散,濕氣卻瞬間大盛,只見空中一片烏云滾滾而來,片刻間把晴朗的天空遮住了一半。
有莘不破一見,便知多半是鎮都四門中的云中君到了。以一敵三,有莘不破自忖不敵,但身陷重圍,反而激起他的斗志。他手按鬼王刀,立定當場,環顧左右,見正東方那座山甚是突兀,心念一轉,大聲叫道:“山鬼也來了嗎?現身吧!”
前后左右四個聲音聞一齊大笑,前方那聲音竟然十分熟悉!聽到這個聲音,有莘不破手心竟然沁出冷汗:“難道是他!”
東面那山一陣扭曲,就像一口鼓滿氣的布袋漏了氣一般,慢慢平扁下來,攤在地上,原來是龍門山的影子。影子中走出一人,雙目炯炯,不怒自威。
看見這人,有莘不破不禁倒吸一口冷氣:“原來是都雄魁大人。”
都雄魁贊道:“不錯不錯,上次我們見面的時候,你連站也站不穩,現在居然還能在氣勢上和我抗上一抗,進步好快啊。”
有莘不破背上已經濕透了,勉強提聲叫道:“能勞都雄魁大人三番兩次來為難我這個小輩,有莘不破的面子可真不小!”
都雄魁笑道:“小王孫啊,你也不用跟我耍嘴皮子了。沒想到你進步這么快,要是只有我一個人來,說不定你還有逃跑的機會,現在卻說什么也沒用了。你還是乖乖跟我回夏都去吧。看在你舅公的分上,我絕不為難你。”
有莘不破奇道:“你和我舅公不是死敵嗎?”
“是啊,還是不死不休的死敵。”都雄魁嘆道,“但你要知道,修為到了我這份上,要找一個死敵可有多難。”
有莘不破點頭道:“那倒也是。”
都雄魁嘆息說:“更何況,我和有莘羖是從少年時代就互相看不順眼的,從小到老,幾十年的恩怨,何其刻骨銘心!聽到他故去,我可難過得好幾天坐立不安。放眼天下,英雄又弱一個。唉……”
有莘不破想起舅公——那個有莘氏故事中的絕代英雄,那個奶奶成天念叨的骨肉親人,心中不由一陣黯然。
都雄魁道:“小王孫啊,跟我回去吧。你不想到夏都看看嗎?放心,我保證你在夏都不會掉一根毫毛,就是大王要為難你,我也絕不答應。”
有莘不破心中一動:“要不要先順著他,等到了夏都再設法聯系江離……”但他隨即看到南方幻日、北方烏云步步進逼,心中犟氣發作,不愿低頭。他按緊鬼王刀大聲道:“都雄魁大人,我自知打不過你,不過要我不戰而降,有莘羖沒這么窩囊的外孫!”
都雄魁眉頭一皺,道:“小孩子家怎么這么不知進退!”
東郭馮夷眼見占盡優勢下有莘不破也不肯投降,不耐煩道:“宗主,這小子既然不識好歹,我們……”
突然天際一聲鷹鳴,打斷了東郭馮夷的話。一頭雄鷹凌空飛近,一個盤旋,沖出了烏云的圍堵,飛臨有莘不破頭頂。東郭馮夷心中一驚:“宗主這次可失算了!”都雄魁卻連連冷笑,背負雙手,半點也不著急。
有莘不破眼見龍爪禿鷹突然出現,不喜反驚:“羿令符沒收到留下的書信嗎?怎么還是跟來了,不知道來了幾個人。”
天高云闊,河水洶涌,卻不見羿令符的身影。東郭馮夷等正自疑惑,猛地見龍爪禿鷹爪子上抓著一物,卻是有窮至寶“有窮之海”!禿鷹一聲鳴叫,丟下有窮之海,放出一道光華,十八輛銅車、三十七匹風馬沖了出來。銅車、風馬落地,馬上繞著有莘不破圍成圓圈,把有莘不破團團護住。為首一人腰盤巨蛇,背負雙弓,胯下馬蹄錚錚,繞著剛剛布下的陣勢走了一圈,鷹眼睥睨,竟不把幻日、烏云、巨浪放在眼里。
風馬經過有莘不破身邊時,他冷冷地看著馬上男子,怒道:“你來也就算了,帶他們來干什么?”
羿令符也不理他,竟縱馬向都雄魁走來,朗聲道:“大夏東方方霸、商王座下偏將羿令符護送我國王孫前往夏都朝見天子,前面擋路的是何人?有何貴干?”
都雄魁一怔,隨即笑道:“天子聽說小王孫游歷東歸,恐怕地方上諸多怠慢,特令老夫前來迎接。”
羿令符點頭道:“既如此,還請在前引路。”他又回頭下令道:“整頓行伍,隨天使東行。”說完馬上向有莘不破施禮:“儲君,請上車吧。”
有莘不破盯著他,雙眼通紅,仿佛要把他吃了。
車隊中走出兩個老者,竟是蒼、昊兩長老,一齊施禮道:“儲君,請上車吧。”
有莘不破突然放聲大笑,笑聲中帶著哭音,指著羿令符道:“你……你好!”說完一拂衣袖,步入主車。
車行轔轔,徑向東南。
舊時相識
大夏王都是九州樞紐,天下貨物,一入城門就要漲三成價錢。
小無賴馬蹄在巴國拒絕有莘不破之后,帶著哥哥馬尾到處浪蕩,尋找出人頭地的機會。一個月前來到王都,還沒站穩腳跟,兄弟倆便把西南道上積攢下來的錢財全花光了。
“哥,我看我們還是出城吧。這里不好混。”
“嗯。”馬尾啃著最后一個麥餅,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
兄弟倆就要出城,誰知城門口的盤查突然比平時嚴厲十倍。一些地痞流氓還沒出城就被莫名其妙地扣了起來,在王都干過幾次偷竊的馬蹄心虛,拉了馬尾就往回走。“奇怪,莫非王都發生了什么事情不成?”
走不多遠,驀地聽見一個人嘟噥了一句什么,聲音有些耳熟,急忙轉頭看時,卻瞥見兩個背影匆匆離去。馬蹄喃喃道:“奇怪,這兩個人的背影好熟。”他來王都日淺,放眼過去全是陌生臉孔,遇到熟人反而是第一次,當即叮囑馬尾道:“你到爛口巷子等著,我有點事情辦。”
馬尾哦了一聲,也不問什么,轉身就走。馬蹄遠遠跟著那兩個人,跟了一會兒,前面兩個人腳步加快,幾個轉彎,突然消失。
馬蹄正自疑惑,突然拐角處有人出手扣向他的咽喉。馬蹄沒受過什么正規的武技訓練,靖歆雖然收了他做徒弟,卻一點功夫也不傳給他。倒是從祝融火巫那里偷學到一些扎基的功夫,還有那塊半懂不懂的秘籍,這一年練下來,倒也有了幾分本事。他臨危一閃躲開,跟著腳向偷襲的人踢去。那人身形一避,跟著反撲,手法十分嫻熟。兩人近身扭打,一個照面同時看清了對方的樣貌,一齊叫道:“是你!”
原來這人真是馬蹄的熟人,竟是有窮商隊松抱車的車長阿三。角落里閃出另外一個人,老得像一只熟蝦,卻是有窮在壽華城收留的百歲老人、年紀大得連本名都忘記了的老不死。
馬蹄輕聲叫道:“你怎么在這里!”然后松開了手。
阿三也問:“你呢,你怎么在這里?”臉上神色也緩和了很多。馬蹄待在有窮商隊的時間很短,雖然最后沒有加入,但在向有莘不破求情時阿三卻幫過他大忙。阿三也喜歡馬蹄做事的拼勁,一來二往,兩人算是有幾分香火之情。
“我一路做生意,沒想到在夏都蝕了本,正要出城,沒想到城門對外地人的盤查突然嚴了起來。”馬蹄把自己的經歷說得十分堂皇,又道,“你呢?你怎么到這里來了?聽說東人不久就要造反,現在王都對和東方有關的人——特別是商人非常小心呢。你們怎么在這個時候來王都?”
阿三看看老不死,一時決斷不下是否該說實話。
馬蹄察觀色,故意驚道:“城門突然查得那么嚴,不會就沖著你們倆吧?”
阿三道:“不會,我們這兩個小人物,也值得夏都的人這樣大動干戈?”
“你們兩個?怎么你們不是和商隊在一起的嗎?難道……難道阿三哥你也脫離商隊了?”
阿三怒道:“你胡說什么!我阿三生是商隊的人,死是商隊的鬼。”
馬蹄沒想到他會這么激動,怔了一下,賠笑道:“對不起,對不起,是小弟我亂說話。這么說,商隊也來王都了,藏得可真好,我一點兒消息也沒收到。”
“商隊還沒來,不過……”阿三臉上有些頹然,“不過可能也快了。”
聽到這個消息,馬蹄心頭亂跳。有窮商隊到了哪里,哪里就免不了一場混亂。雖然那個讓自己又害怕又妒忌的有莘不破好像無論面對什么人都能占盡上風,但這里是大夏都城,藏龍臥虎,高手如云,他有莘不破再想獨冠群雄,只怕沒那么容易。聽到有窮要來的消息,馬蹄已經把出城的事情完全丟在腦后,滿心想著怎么在這件事情上渾水摸魚,于是忙問阿三:“那你這次來,是探路?”
阿三哪里猜得到他的心思,搖頭說:“不是。唉,馬蹄兄弟,你雖然是朋友,但終究不是商隊的人,有些事情我不方便說。”
馬蹄忙道:“這個兄弟理解,理解。不過現在這形勢,你們倆要在這王都落腳,只怕有些麻煩吧。”
阿三嘆了一口氣,點頭說:“我們昨天剛來,在客店住了一晚,但后來才知道那個客店離衛所太近,想另外找個下腳處,誰知道城中各處突然戒嚴了起來,那些人聽了我們的東方口音,都不大敢收住。那些人那副樣子,我們也不敢住他們的店,正想先出城避避風頭,誰知道城門也查得嚴了。”他又想了想,說道:“馬蹄兄弟,你來夏都做生意也有些日子了吧,在夏都應該有些門路,哥哥我現在是舉目無親,你無論如何得幫這個忙。”
馬蹄心念一轉,道:“阿三哥,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不過我生意蝕了本,就是找到房子也沒錢幫阿三哥你……”
阿三截口道:“錢的事你不用擔心。你哥哥我好歹也是有窮的車長,一點積蓄是有的。就是王都第一流的客店,我也能讓我們三個住上一年半載。”在有莘不破接掌有窮商隊之前,阿三并沒多少積蓄,但這一年走下來,有窮商隊早已富得流油。有莘不破對屬下十分厚待,阿三是松抱的車長,加上他掌管的是臺侯的座車,是有莘不破面前說得上話的人,因此又比其他車長不同。他現在的身家,就是到了富甲天下的亳都也能做個小富翁了。
馬蹄笑道:“那就好,那就好。”他心里還是認為阿三多半來是給有窮公干,花的是有窮商隊的公款,決心在摸到大魚之前先撈點小錢,便道:“阿三哥,如果你錢財上沒什么問題,那我建議你別住客店了,就租一處房子住下,買好柴米油鹽,把門一關,就是個把月不和人打交道也沒問題。不用每天跟客店老板小二打交道,省下許多費用不說,而且也安全得多。”
阿三大喜道:“好主意!老叔,你覺得呢?”
老不死朝馬蹄打量了兩眼,嘟噥著道:“也只能這樣了。不過馬蹄小弟你可知道哪里能租到安全清靜的房子嗎?”
馬蹄笑道:“我剛好知道有個好地方,東南坊間有個地帶十分清靜,沒什么人走動。一年前那里有幾間房子轉手,那新屋主是剛進城的一對年輕夫婦,買下房子后改成一所帶閣樓的院子。后來住了半年,覺得兩個人霸了那么大的地方浪費,就要把其中兩間騰出來租出去。不過這夫婦兩個聽說有些怪癖,要的房價又高,還有人說那里鬧鬼,所以到現在也沒租出去。”
老不死瞪眼道:“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我踩過點啊……哦,我的意思是,我曾想把那兩間房租下來,不過后來因為對方要價太高且不肯松口,所以沒租成。不過之前還是在鄰居那里打聽了不少消息。”
阿三道:“多花點錢倒沒問題,只要安全清靜。”
馬蹄拍胸口保證說:“那里絕對安全。一來地方僻靜,二來周圍的人都不喜歡管別人家的事情。我猜測這對年輕夫婦只怕也是心里有鬼,才挑這樣的地方、有這樣的行止。”
阿三一聽有點不放心了:“心里有鬼?你是說他們不是正經人家?”
老不死卻道:“那樣更好。心里有鬼,多半便不會來向我們問東問西。就算看出我們些蹊蹺來,也不敢貿貿然跑去官府告我們。”
馬蹄忙道:“對!對!老叔這話對極了!”
當下三人把事情議定,馬蹄在阿三那里支了錢,便跑去求租。他原來是和屋主通過氣的,當初雖然決定不租,也沒把話說死,這次愿意照屋主的價給錢,又答應入住之后決不問東問西,便當場敲定了。從頭到尾,阿三連屋主的面都沒見過,馬蹄過手抽了四成租金,跟著又說要幫阿三、老不死買些鋪蓋食物,又支了一筆小錢走了。
老不死關上門,對阿三道:“你真相信這家伙?”
“馬蹄兄弟應該信得過。這人做事實在。再說,我們現在也沒其他辦法。”
老不死道:“我看這樣,我們一共租了兩間房,他來的時候,我們在左屋一起擠擠;他一走,我們就在右屋睡,萬一這小子有什么歹心,緩急之間也有個應付的余暇。”
“有必要嗎?”
“還是小心一點好。現在不比在商隊的時候,要真遇到高手,我們可應付不來。”
阿三聽到他提起商隊,臉上一陣黯然。
老不死道:“我說,那天在小谷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
“那天被叫去的都是上沒老下沒小的自了漢。羿首領跟我們說這次要去做一件很危險的事情,可能有命去沒命回來,所以大家一定要想清楚。”阿三哭喪著臉,道,“他還想了幾個辦法,一個個測試我們的膽子和決心。我當時一個害怕,腳退了半步,就被羿首領勒令出谷,我再怎么求他也不肯把我劃到往東邊來的隊伍里。”說到這里,阿三連連咬牙:“我從小就被人看作窩囊廢,這次……這次我說什么也不能窩囊!”
“所以你偷偷離開商隊,到夏都來?”
“嗯。所有進小谷的人里面,只有我一個被刷了下來,要真的隨大隊回亳都,我這一輩子就再也別想抬起頭來做人,連我自己也看不起自己。”
“可是就憑我們兩個,能幫上什么忙嗎?”
“這個我也不知道。”阿三道,“我只知道我無論如何得來。如果到時發生戰斗,說不定我能趕上。雖然幫不上什么忙,但至少要和兄弟們死在一起。倒是你,明知道有危險還跟我來。”
老不死笑道:“說實在的,當時我正在撒尿,看見你鬼鬼祟祟的還真嚇了一跳,再聽你說要來夏都更是大吃一驚。不過老頭子我也不后悔,我可不是彭鏗[25],人家那是神仙,我一個俗人反正活了這么久,就是把命送在這里,我也賺了。”
阿三靜靜看著他,有些感動:“老叔,你和剛來商隊的時候不一樣了。”
“是啊。商隊的首領個個都是英雄,我們有幸能做他們的跟班,再怎么差,也不能讓人看做窩囊廢啊。”老不死一挺腰,“我當時頭腦一熱,決定要和你一起來夏都的當口,突然覺得自己年輕時候的勇氣回來了。嘿嘿,就好像找回了一百年前的自己。那種熱血沸騰的感覺,真過癮啊。”
密室神奇夫婦
馬蹄別了阿三和老不死,揣著錢到爛口巷找哥哥馬尾。路上買了一大堆吃的,交給馬尾之后說:“你別到處亂跑,我辦完事之后就來找你。”
他安置好了哥哥,便到市集購買日用諸物,然后向東南坊間走去,路上尋思著:“這兩人不知道來夏都干什么,阿三人老實,老不死又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都不是干探子的料。把這兩人交給夏都官家,只怕也不是什么大功勞,最多撈點賞錢。”想想這些天來聽到的傳聞,又尋思著:“如果我把這兩人賣了,跟有莘不破的梁子可就結定了。這有莘不破不知是什么身份,總之是東方的大人物。要是東方人造反成功,那有窮商隊的勢力只怕就更大了,還是不要得罪他們的好,先從阿三手上撈點錢花,該怎么處置,看看情況再說。”他心念已定,就換上一臉笑容,來敲阿三的門。
開門的是老不死,他和阿三商量過之后,覺得馬蹄應該還可以信任,臉上也和顏悅色得多了。馬蹄取出酒肉道:“這一頓,算是我請阿三哥和老叔的。”于是,三人放開了吃,阿三堅持著不肯飲酒,馬蹄卻沒什么忌憚,一瓶酒全給他倒進肚子里去了,竟當場醉了。
阿三對老不死說:“我說馬蹄兄弟是可以信任的,他要有個二心,敢在我們這里喝醉?”老不死也點頭稱是。這時天色已晚,兩人也一起歇了。
這兩間房子頗為簡陋,屋內沒什么家什,幾乎是空屋。三人席地而睡,幸好此時是春夏之交,夜間涼快,三人都是在外浪蕩慣了的人,有個遮頭的屋子便能睡得安穩。睡到半夜,耳朵貼著地面的阿三仿佛聽見地底傳來哀號,首先醒轉,身邊有人動了動,原來馬蹄也醒了過來,說:“半夜三更的,誰在那里鬼叫!”
阿三道:“馬蹄兄弟,你醒酒了?”
“哈!我的酒量大著呢,就這點酒還醉不了,不過頭有點痛,阿三哥你睡著,我出去看看附近哪家人半夜里在鬼叫。”
阿三道:“只怕不是左鄰右舍。你聽,現在沒什么聲音,要把耳朵貼在地上才聽得到。”
“說起來,還真的沒什么聲音。”馬蹄俯身把耳朵貼在地面,才隱隱聽到有些奇怪的人聲。阿三搖醒老不死,這老人的耳力可比有些功夫在身的馬蹄和阿三差得多了,貼緊地面也沒聽見什么。
“可我還是能聽見啊。”
“我也能。”
老不死聽得心中發毛:“你們說,這房子不會是不干凈吧?”
阿三膽子也不大,背脊發冷:“是啊,馬蹄兄弟,你不是說過,這房子鬧過鬼嗎?”這鬼字從自己口里說出來,心里又怕了幾分。
馬蹄的酒已經醒了八九分,他的膽子比其他兩人大得多,冷笑道:“別人怕鬼也就算了,你們可是有窮商隊的人,也怕這東西?”
阿三道:“要是和首領們在一起,我什么也不怕。妖魔望見羿首領老遠就嚇跑了,鬼怪見到江離首領都得低頭做奴才。可現在只有我們三個。”
馬蹄嘿了一聲說:“強將手下無弱兵。你們是商隊的健將,我是你們商隊的朋友。嘿,我看這鬼叫也沒起多大的禍患,多半只是小鬼,我們對付得了。你們等著,我這就去看看。”
老不死囁嚅道:“要不,我們別理他們就算了,反正他們也沒來招惹我們。我連鬼叫都聽不見。”阿三也說是。
馬蹄仗著酒膽逞強:“那不行,這房子是我給阿三哥找的,這幾個小鬼讓你們睡不好覺,那不是存心落我面子嗎?我這就去把他們抓出來!”說著就要開門出去,阿三壯著膽子說:“我和你一起去。”
馬蹄道:“不用,阿三哥你回去睡吧,人多了,我還怕讓那幾個鬼怪逃了呢。”
阿三其實還是怕,也不勉強,道:“那好吧,不過你小心些。對了,這把刀你拿著。這是長老加持過的破邪刀,鬼也能殺得死。”
馬蹄接過,揮手道:“行了,你先睡覺去吧。只要耳朵不貼地面應該就不會被鬼哭吵到。”說著帶上門,一路貼著地面尋那地底鬼哭的來源。馬蹄此刻已經是有幾分本事的了,雖然在有莘不破、江離等眼里依然不值一哂,但跟常人相比不但耳聰目明,而且手腳靈便。他一路尋著尋著,竟發現那地底鬼哭是從房東的閣樓方向傳來的,當下翻過那不高不矮的圍墻,進了院子再貼緊地面聽,果然更明顯了。他爬上窗戶溜進閣樓,屋內靜悄悄的全無人聲,床上也沒人睡覺,心想那聲音多半不是鬼哭,而是那對年輕夫婦搞的鬼。
“是了!地下室!這房子一定有地下密室!”祝融火巫精擅機關,馬蹄居然也偷學到一點皮毛,再加上有那時而傳來的聲音做引導,不多時就找到了地道的入口。他小心拉開作為掩飾的櫥柜,一步步走進地道,走下了幾十步,一路卻無機關。
進了地道之后,那“鬼叫”聲更加明顯了,一聲“鬼叫”之前,必然有一下鞭打聲響。馬蹄此刻已經全無酒意了,細心察辨,聽出痛叫的是個男人:“看來是房東私設刑罰,在折磨什么人。”
他好奇心起,繼續摸進去,終于看到了燈光從一個拐角處折射過來,那男人的呻吟聲甚至呼吸聲都已如在耳邊。馬蹄知道那地下密室應該就在前面了。他悄悄走過去,露半邊臉偷看,只見室內共有兩人:一個男人赤條條被綁在一個柱子上,身上橫七豎八的全是鞭痕;持鞭鞭打他的人背著馬蹄,看那體形應該是個女子,看那身形,很可能就是那總蒙著臉的女房東。
馬蹄看那女子揮鞭的姿勢和落鞭的力度,心道:“這女人就是會功夫,本事也有限得很!”認定自己應付得來,馬上大為放心:“看這閣樓的擺設,這女人有錢得很。她行事又這么藏頭藏尾,多半有不可告人之事。現在被小爺我抓住了痛腳,還不敲你一筆大的!”于是他吹了聲口哨,現身走了出來。
那一男一女看見他都驚呆了,女人回過頭來,馬蹄一見她的臉也驚呆了:他沒想到一直包得密密實實的女房東這么年輕漂亮。他財心未歇,色心又起:“看來我最近運道不錯,這一趟說不定能財色雙收。”當即瞇著眼笑道:“房東太太,原來你這么年輕漂亮啊,早知道我就該叫你聲姐姐。”
那女人看清楚是他之后竟不害怕,冷冷道:“原來是你,闖到我家來干什么?”
馬蹄笑道:“沒辦法啊,姐姐你在這里私設刑罰,搞得我兄弟睡不著覺,我還以為鬧鬼呢,進來一看,原來是姐姐在這里私設公堂。嘿嘿,要是傳出去,不知官府會怎么處置。”
那女人冷笑道:“我在家里打我老公,官府管得著我?”
馬蹄聽得愣了:“老公?”向綁在柱子上的男人看去,這時離得近了,發現他十分年輕,容貌頗為英俊,若非全身都是傷痕,和眼前這女人倒也算得上郎才女貌。
那男人看見馬蹄,臉上惡狠狠的全是兇色,臂上肌肉墳起,看樣子就要把繩子掙斷。那女人卻突然說:“等等。”轉向馬蹄道:“你剛才以為是鬧鬼,現在知道了真相,打算怎么做?”
馬蹄見那男人的樣子多半不好惹,那把柄也變成子虛烏有,沒法威脅人家,壞心眼打消了七八分,笑道:“原來是姐姐在打自家老公,那我自然不好多管閑事。嘿嘿,姐姐你放心,我出去后不會亂說話的。”
那女人嫣然笑道:“我也不怕你亂說話,不過,你既然來了,不如就幫我個忙吧。”
“幫姐姐的忙?不知是什么忙?”
那女人揚了揚手中的鞭子:“幫我打他!”
“啊!”馬蹄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打他?”
“對,我打得沒力氣了,但他似乎還覺得不過癮。你就幫幫我的忙,少不了你的好處。”說著她把鞭子甩給了馬蹄。
馬蹄揚了揚鞭子,鞭上點點斑斑全是血跡:“姐姐的意思,是要我幫你打老公?這好像不大好吧?”
“有什么不好?”
馬蹄笑道:“你是他老婆,打是情,罵是愛,打完之后他也不會把你怎么樣。但我和他可什么都不是,只怕今天我奉姐姐的命打完了他,明天他一松綁,就要來找我算賬。”
那女人咯咯笑道:“你放心,你打他,他高興還來不及呢,怎么會怪你!”
“高興?”
“是啊,他喜歡人打他,你打得他越痛他越過癮。”
馬蹄訝然笑道:“有這種事?”
“要不信,你打一鞭試試。”
馬蹄第一次遇見這種奇事,心中蠢蠢欲動,走上兩步,對那男人道:“這位大哥,我這可是奉命行事,你要是不樂意,可隨時開口,我馬上住手。”
那男人卻只是冷冷地盯著他,什么話也不說。
馬蹄笑道:“既然大哥沒什么意見,那我就動手了。”他手腕揮動,往男人的胸膛上抽了一鞭,這一鞭只用了三分勁力,但力道已經比那女人大得多。被綁住的年輕男子又沒運氣抵抗,結結實實地吃了這一鞭,皮膚上登時泛起一道血痕。
那男人大叫一聲,聲音里果然帶著三分痛快。
馬蹄大笑道:“原來這世界上還真有這樣的賤骨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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