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事私事
從傍晚開始,有莘不破和姬慶節開始輪番沖擊北狄大營,雖然一時沒把胡陣沖垮,卻也令北狄方面士氣大餒。
北狄之主始均厲始終沒有出面,姬慶節推測始均厲正在休養,可能是打算再次召喚應龍。
此刻,有莘不破和姬慶節正處在發起下一輪攻擊的休整期間。
此時,已近破曉,姬慶節看有莘不破突然神色間有些恍惚,怕他是在那心宗高手的陣法里面受了什么傷害,有些擔心:“打那心宗奇陣很費力氣吧?是不是元氣沒有恢復?”
“不是。”有莘不破道,“我沒費多少力氣,估計是因為那老女人的元氣被羿老大他們耗得見底,所以我才贏得那么容易。”
“可我看你精神好像不是很好。”
“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有莘不破道,“在那個古怪陣法里面,我看到了一些自己不愿意去想的事情。”
“別想太多,那里面的一切應該都是幻象。”
“我原來也以為是。”有莘不破道,“但現在想想,只怕沒那么簡單。如果只是幻象的話,不可能引起大家那么強烈的反應。只怕羿令符他們也遇到了同樣的事情,所以才會那么萎頓。”
“希望他們早點恢復精神。”
有莘不破道:“你也不用太擔心,我看他們應該沒什么事了。桑谷雋能打起精神坐鎮融父山十二連峰大陣,羿老大修為深厚,絕不會比桑小子差。我看他不肯出來,多半是發懶而已。”
姬慶節笑笑,不說什么,見有莘不破忽然又恍惚起來,勸道:“你到底在迷糊什么?現在這樣無所謂,要是待會遇上始均厲,一個不留神就大難臨頭!要不這樣,你把事情說出來看看會不會好些。我也常常犯迷糊,后來找到個說話的朋友,把苦水倒出來,心里就好多了。”
有莘不破猶豫了一下,道:“我的來歷,你知道吧?”
姬慶節點了點頭:“桑谷雋跟我提過。”
有莘不破道:“我怎么會到這里來,桑谷雋有沒有跟你提過?”
“沒有。他只是跟我說起你是東方那位偉人的孫子。”
“我跟你結交的時候,沒有提起我父系的姓氏,倒不是刻意對你隱瞞,而是因為我不想提起。”有莘不破道,“其實,我是從家里逃出來的。”
姬慶節眼睛里閃過一絲驚訝的神色,但隨即緩和下來。
有莘不破道:“我逃出來的原因很復雜,我自己一時半會也說不清楚,不過我想你我本是一路的人,應該可以理解。”
姬慶節笑道:“確實。”
有莘不破道:“我從家里一路逃出來,用我祖母本家的姓氏,改了姓名,學著江湖人物的行舉止,盡干一些和我原來身份很不搭調的事情——因為我以為這樣可以讓我忘掉過去。”
姬慶節道:“你在家里很不開心嗎?為什么要忘掉?”
“也不是很不開心。唉,我小時候的生活,只怕和你差不多——嗯,可能比你舒服些。我想忘掉過去,倒不是因為那段生活不開心,而是想忘掉那個身份!”
“我明白了。”
有莘不破道:“然而并不是很成功。我盡量表現得粗魯些,卻常常露底——每次江離看破這一點都在偷笑。我想遠離那個身份,可現在想想,我一路來干的事情全都……”
“全都怎樣?”
有莘不破嘆了一聲,道:“全都是對東方政權有利的。”
姬慶節沉吟道:“那也沒什么不好的。”
“嗯,本來是沒什么不好的。如果我最終能擺脫這個身份的話,這些事情就算是我對父母之邦的回報。可是,可是……”有莘不破道,“可是那個老女人的陣法讓我看到了另一種結果: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東西正牽引著我回去。這一點,我以前不是沒有想到,只是不愿意去想而已。可是……”有莘不破嘆了一口氣。
姬慶節道:“可是那個陣法讓你看到了這些?”
“不完全是。”有莘不破道,“雒靈是心宗的傳人,和她相處了這么久,我多多少少對她們心宗有些理解。那個陣法讓我們看到的,應該不全是幻象,而是潛藏在我們心里的某些想法。然后她們在里面再做點手腳——這樣才能對我們造成最大的傷害。”
姬慶節道:“你在陣中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我師父。”
姬慶節的眼睛亮了起來:“是伊摯前輩嗎?”
“嗯。”
“有時候,我也蠻羨慕你的。”姬慶節道,“當世英雄,能讓家父服氣的寥寥無幾,但對伊摯前輩,他老人家卻推崇備至。”
“他確實很了不起。”有莘不破道,“爺爺遇上他,是一種緣分。我們父子叔侄兩代都拜在他門下,也是一種緣分。不過正因如此我才更怕。”
“怕?”
“怕被他捉回去。我現在比剛離家的時候強很多了。但回想一下,我之所以能進步得這么快,說到底還是因為他幫我打的好根基。我面對仇皇都敢揮刀直進,但如果面對他……我想我沒法對他動手,只能乖乖被他捉回去。”
姬慶節微笑道:“尊師重道,這是好事。”
有莘不破皺了皺眉頭:“可我不想回去啊。不過,在那陣法中看到我師父以后,我才發現自己一直都是在騙自己。我隱隱約約感到,無論我怎么逃避,該來的始終會來。”
姬慶節一陣黯然:“你說的不錯。”他仿佛不是在說有莘不破,而是在說他自己。
有莘不破道:“你好像已經接受現在這種生活了。”
“算是吧。”姬慶節道,“無論如何,習慣了就好。”
有莘不破皺眉道:“可你不覺得難受嗎?”
“之前以為會,但進入這種生活狀態之后就會發現沒以前想的那么嚴重。至少不會過不下去。”
有莘不破搖頭道:“我不懂。”
“簡單來說,現在我的生活,就是在過日子。”姬慶節道,“每天把該做的事情做完,然后等著明天。”
有莘不破臉上有種難以形容的神色:“那不是很沒勁?你不覺得這樣過日子很……很不痛快嗎?”
“嗯,有點。”姬慶節道,“可是我想……等過了這一陣,或許會好些。”
“過了這一陣?”
“也許是因為現在有始均厲壓在前面,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所以我才……”
“不對!始均厲不是原因!絕對不是!”有莘不破道,“當初我們在西陲遇到共工之后水族的‘無陸計劃’,那是一個不小心整個世界就會被顛覆的大難。可我那時并不覺得郁悶,相反,跟水族打的時候我們可痛快了。”
“那你的意思是……”
“我也說不太清楚。”有莘不破道,“可離家這段時間里,是我一輩子最快活的日子。冒險、尋寶、見高人、殺賊寇……”說著他右手虛劈,大叫起來:“痛快啊!”
姬慶節想起桑谷雋酒后跟他說起的游歷,心中一陣向往:“確實很痛快啊!”
“怎么樣?”有莘不破按住了他的肩頭,“等我們把始均厲解決掉,嗯,再把江離救出來,然后我們一起去流浪,怎么樣?”
姬慶節駭然道:“流浪?”
“干嗎?”
“可是……可是我……”
“你怎么了?”
姬慶節嘆道:“爹爹不會答應的。”
“那就瞞著他。”
姬慶節躊躇道:“我是這邰城的少主啊,怎么能說走就走?”
“桑谷雋還是巴國的王子呢!”有莘不破道,“去他媽的!什么王子世子,那些座位上有我們坐著,天下是鬧哄哄的,少了我們幾個也照樣鬧哄哄。”
姬慶節道:“等這件事情做完再說吧。”
“始均厲沒什么了不起的。”
“那江離呢?”姬慶節道,“救出江離只怕沒那么簡單吧?”
有莘不破的心沉了下來:“我知道。但以前我們一樣經歷過很多難關……”
“這次不同的。”
“不同?有什么不同?不過是難一點而已。”
“你們的事情,我也聽過一些。”姬慶節道,“以前你們可以憑借自身的力量解決事情,不過這次……大夏立國數百年,根基深固,只怕不是你們幾個能對付得了的。”
“也許……總會有辦法的。”
“你不會天真到要靠運氣吧?”見有莘不破不說話,姬慶節道,“其實,要救出江離,只有一個辦法。”
有莘不破眉毛揚了揚:“什么辦法?”
姬慶節道:“就是尋找能和大夏匹敵的力量。”
有莘不破一聽,臉色登時沉了下來。
姬慶節道:“其實你自己也知道的,要想救出江離,你必須回亳都。”
“別說了。”
姬慶節卻沒有停下來:“大夏王都不但盤踞著血宗和鎮都四門,還有無數精兵強將。此外像登扶竟那樣的高人,誰知道有多少。你要從那里把一個人救出來,要么強攻,要么暗偷,要么……”
“要么怎樣?”
“要么交易。”姬慶節道,“如果你能說服你祖父,或者可以用一些政略利益把江離換出來。”
有莘不破仰天狂笑:“交易?我憑什么去交易?”
姬慶節道:“江離是你的私交,本來私人事情是不能妨礙家國利益的,但江離有個特殊身份在——他是太一宗的傳人。把他換過來,相當于換回一個太一宗,所以應該可以用這個說服國人。”
“我想你是搞錯了一件事情。”有莘不破一字字道,“別忘了我現在的名字是——有莘不破!有莘——不破!”
萬古枯一念
羿令符抱著銀環蛇閉目養神。龍爪禿鷹在他身旁的大樹上假寐。
邰國將領來報:“桑首領說要去辦點私事,但至今未回。”
羿令符睜開眼睛,淡淡道:“知道了。”說完便又閉上了眼睛。
這時,左招財從地底浮了出來,驚聲叫道:“羿……羿首領!我們……我們找到了!”
羿令符鷹眼一閃,道:“找到了什么?”
左招財叫道:“我們找到了一個地底洞窟,里面傳來十分可怕的氣息,我們想那大概就是世子讓我們尋找的東西了!”
“那個地底洞窟,位于何處?”
“位于常羊山千尺之下!”左招財說,“而且那個洞窟十分奇怪。”
“奇怪?”
“是,那個洞窟的所在,似乎就是整座常羊山加上千尺地層的聚力點!”
“聚力點?你是說?”
“就是說,處在那個點上,就相當于要承受整座常羊山與千尺地層加在一起的壓力。”左招財道,“這個常人看不出來,但我們精通地行之人卻一眼就看出來了。”
“常羊高峰,再加上千尺地層嗎?”羿令符喃喃道,“以山鎮壓……果然是以山鎮壓……刑天,如果你靈識未滅,只怕會為這場持續千年的鎮壓而充滿怒火吧……”
北狄軍營之外,布下了一個十里冰界,正是這個強大的冰界,延緩了有莘不破和姬慶節的進攻。
這個晚上有莘不破不斷地從各個角度進攻北狄陣營,北狄軍營中除了始均厲之外沒人能夠抵擋他的攻擊,但是始均厲一旦出現,有莘不破就跑,如此倏來倏走,不知殺了多少北狄將士。始均厲終于被激怒了,施展出強大的手段,布下這個巨大的冰封結界來。
有莘不破掣出鬼王刀,指著北狄大營道:“差不多是時候了。”
姬慶節見他不再提江離的事,也把注意力拉了回來:“你打算怎么對付始均厲?”
“哈。”有莘不破道,“你才是主人啊,怎么問我?”
姬慶節微笑道:“你早就喧賓奪主了,不是嗎?按我的意思,只要守住融父山十二連峰便是了。”
有莘不破不屑地笑道:“那也太沒出息了。雖說有這個融父山十二連峰大陣,但一味枯守的話,就算能守住一天,一月,一年……也終究守不到永遠。”
“不用到永遠。”姬慶節道,“守到爹爹出關就行了。”
“哦!”有莘不破來了點興致,“令尊有什么大計嗎?”
姬慶節道:“我爹爹在儲備糧食。”
有莘不破奇道:“糧食?”
“嗯,我們搬家用的糧食。”
“搬家?搬什么家?”
姬慶節遙指東方道:“爹爹和我輪流到東方勘察過,那里有一塊好大的平原,土質肥沃,物產豐庶……”
“等等!”有莘不破打斷了他,“你什么意思?你們要干什么?”
“剛才不是說了嗎?搬家。”
“搬家?我說你們是逃跑!”
“不是逃跑,是退讓。”
“那有什么區別!”有莘不破幾乎跳了起來,“這邰城你們不要了?”
姬慶節道:“是。”
有莘不破怒道:“那我們在這邊搞了半天,算什么?”
姬慶節道:“我們要保護的不是這片土地,而是土地上的人。”
有莘不破怔了:“那這片土地,就這樣白白讓給胡人?”
姬慶節道:“胡人怕我們,不是因為我們強橫,而是因為他們怕被我們同化。爹爹說了,守住德業比守住功業更重要。”他指著眼前廣袤的土地:“當有一天這些胡人也變成華族子民的時候,這個地方自然就回來了。”
有莘不破道:“那可能要等幾百年!而且中間會有很多的變數。”
“一千年也等得。”姬慶節道,“爹爹說了,有耐心的民族才能活得更久——只要我們能不忘記祖宗。”
“可我等不得。”有莘不破道,“我有更直接的辦法。”
姬慶節默然。
“你爹爹……”有莘不破道,“請原諒我不敬——他老了!我們是年輕人,辦事應該更有銳氣一點。”
“那你說怎么辦?”
有莘不破指著那大營道:“在始均厲召出應龍之前,給胡人來個斷根,就結了!”
姬慶節吃驚道:“斷……斷根?”
“對,全宰了。”
“可……可是……”
“你怕做不到?”
姬慶節愣了一下:“能不能做到是一回事啦,不過……爹爹說了,華夏和夷狄的區別并不是種族,而是……”
“行了行了!”有莘不破道,“我知道他會說什么。嘿!我可管不了那么多。”
見姬慶節還在遲疑,有莘不破道:“你快點決定。到底是聽我的,還是要聽你爹爹的。如果你不贊成我的做法,我也不勉強你。反正始均厲現在損兵折將,短時間內未必能振作起來發起攻擊,你們只是要守住這融父山十二連峰大陣的話不會有多大問題。”
“你的意思是要走?”
“當然。”有莘不破道,“我們遲早要離開的。難道還能一直在這里陪你們不成?江離還等著我們去救呢!我是恨不得這里的事情趕快了結!”
姬慶節猶豫不決,經不起有莘不破連連催促,終于道:“好!反正現在爹爹閉關,一切后果由我負責!不過我們真要做成這件事可得趕在他出關之前。”
有莘不破笑道:“放心,就在今天。半天就解決了。”
姬慶節駭然道:“半天?”
“嗯。”有莘不破道,“我們一夜來連番沖擊,不停地騷擾,北狄擋又擋不住,追又追不著,直到始均厲布下這個十里冰界,才勉強能全面防護。不過全面防守只能減少他們的傷亡而已,仍然沒法把我們攔在界外。但我們怕被他的主力纏住,這樣子來來回回騷擾,也沒法對他們造成致命損傷。”
“這一晚我們能大占上風,靠的就是靈活,見到始均厲來就跑,然后換個地方攻擊。”姬慶節道,“現在始均厲大概很希望我們能跟他正面對決吧。”
“他當然這么希望,聽你說始均厲一年之內只能再召一次應龍,如果這次再召應龍出來而無功,那他在接下來的一年內便會喪失最大的依靠。再說,由于我呼喚過玄鳥所以我很明白,在短時間內要再次呼喚應龍這樣強大的神獸,只怕他也大感吃力吧。不過,我本來以為他半個時辰下來就會疲憊不堪,誰知道到現在仍沒有衰疲。真是奇怪,他怎么能維持這么久?”
姬慶節道:“胡人有種法術,可以集結眾人的斗氣來支撐施術者的大陣形。”
有莘不破驚道:“有這種事情!你怎么不早說。這么說來,他們是靠幾十萬人來支撐這個陣形了?天,那我們耗盡他真力的打算豈不是全盤落空?”
“難道你原來就是打算用這個法子耗盡他的真力?我看你一直想法子激怒他,還以為你就是要把他引出來伏擊呢。”
“我是要把他引出來,但不是要伏擊他,而是……”有莘不破道,“總之現在這個十里冰界沒有他也能維持,那引他出來根本就沒用。”
“難道你不是要對始均厲動手,而是要對軍營動手?”
“嗯,原來是這么打算的。”
“我不知道你要用什么辦法,”姬慶節道,“不過你的計劃應該可以繼續。”
“哦?你不是說……”
姬慶節道:“始均厲可以借助大軍的斗氣,但他本人則是一個不可缺少的媒介。如果沒有他,大軍之中沒有第二個人能凝聚起這樣散漫而強大的斗氣。”
“我懂了。”有莘不破大喜道:“也就是說,如果始均厲不在大營之中,這個十里冰界就會散架?”
“殘余力量應該可以繼續維持一段時間。”姬慶節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要干的,當然是一戰定乾坤的大事!”有莘不破道,“融父山十二連峰連綿百里……這個陣法當初你們是怎么弄出來的?”
“那是一塊福地,聚攏著天地靈氣。”姬慶節道:“當年還有幾位前輩幫忙,才構建起來的。我懂得其中運轉的奧秘,但當初究竟是如何造起來的,至今還沒弄透。你這次的計劃是要利用這個陣法嗎?”
“不錯。”有莘不破道:“這個陣法本身沒有殺傷力,但里面的生克變化,卻能讓我們的絕招威力倍增,是吧?”
“不完全是這樣。”
“唉,我一時也沒完全弄懂啦,不過我昨天試了一下,我那記小旋風斬從巽位進去,竟然不需要我追加力量便在融父山十二連峰之間盤旋不息。如果是你的麒麟斬……”
“一樣的道理。”姬慶節道:“那天我主持陣法沒法親自施為,要不然那兩千巫騎兵,嘿嘿,幾個來回就滅了。”
“如果由桑谷雋來主持陣法,你不就可以抽身動手了?”有莘不破道,“那批巫騎兵對玄術有很強的抵抗力,但你也說了,遇上你的麒麟斬也沒轍。如果換作普通將士,而始均厲又不在的話……”
姬慶節道:“那還不是石頭砸豆腐。嗯,難道你要把北狄大軍全引進陣里去?那不可能。始均厲就是因為忌憚這個大陣才遲遲不肯動手,他沒笨到會驅趕族人的血肉之軀來撞刀口。”
有莘不破笑道:“他不來,我們可以過去。”
“過去?”姬慶節道,“融父山十二連峰大陣又沒腿,怎么過去?”
有莘不破笑道:“我也不知道,但桑谷雋說可以。”
姬慶節驚道:“什么?”
有莘不破笑道:“他說搬山本來是很麻煩的,但這融父山十二連峰與眾不同,本身就具有強大的靈力,好像他能和融父山十二連峰融為一體,憑借融父山十二連峰吸取大地之力引為己用——其實我也聽得不是很懂,但他既然這么說,那就一定能辦到!”
姬慶節臉色刷地白了:“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了。”
有莘不破微笑道:“如果我把始均厲引出來絆住,北狄大軍群龍無首,反應一定不夠果斷。這個時候如果融父山十二連峰從天而降,或者突然從地底冒出來……哈哈,哈哈,只怕一場大亂就得死掉一半人。你再發出麒麟斬,在大陣中盤旋幾下,那些族長啊、巫騎兵啊什么的,只怕也都在劫難逃了吧。”
姬慶節神色沉重起來:“如果這樣……說不定北狄真得滅族!”
有莘不破道:“如果始均厲在,或者那個大祭師還有足夠的力量,他們多半還另有辦法來化解這場危機。不過……嘿嘿。那大祭師現在就算不死,短時間內也沒法出來呼風喚雨了。何況我還有個羿令符沒動呢!羿老大為人深沉果斷,如果出了什么意外,他一出手,定能力挽狂瀾!”
姬慶節沉吟道:“真要這么做?”
有莘不破不悅道:“你到底還在猶豫什么?”
“這場大戰下來,只怕要尸積成山,血流盈河……”
“尸是蠻族的尸,血是異族的血!有什么要緊!”有莘不破冷笑道,“你現在倒博愛起來了啊,卻不知道始均厲殺申屠大哥的時候,還有那隊巫騎兵沖進邰城燒殺搶掠的時候,有沒有你姬大人這么慈悲!”
姬慶節想起這些年來北狄對華族的殘酷,想起申屠一族的悲慘下場,眼睛也紅了:“好!我們干吧!”
九死生疑
黎明前是一片難得的平靜。
始均厲遠望融父山十二連峰,眉頭深鎖。
“大王,”北狄四大族長之一拉婆門稟道,“還是沒找到大祭師。而且,連四祭師也不知所蹤。”
“嗯,”始均厲道,“大概都完了吧。”
拉婆門驚道:“都……完了?怎么會,大祭師那樣的神通……”
“那又如何!那個有莘不破來闖營,我們加在一起幾十萬人,哼,卻讓他自由來去!”
“那是這小子沒膽,要是他敢正面和我們交鋒……”
“說這些根本沒用。”始均厲道,“公劉到現在都沒出手,也不知道在搞什么鬼。嗯,拉婆門,你說這些年我們是不是錯了?”
“錯了?”拉婆門這一驚吃得不小。目空一切的大王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始均厲道:“我從來沒懷疑過自己,因為我們從來沒遭受過挫折。一直以來,我們都是憑著武力征服這片土地上的一切。就算那個被華族人稱為人杰的公劉,在我們面前也一退再退。可今天看到那個有莘不破的氣勢,卻讓我想起,公劉其實未必是真軟弱。”
拉婆門不敢搭腔,眼前這位大王的語氣空前的溫和,溫和得讓熟知他的人感到害怕。
“你為什么不搭話?”
“這……大王的意思,我不太懂。”
“嗯,不懂……”始均厲道,“那就算了吧。”他突然望向南方,道:“我們是淺顯的民族,真正會用腦的人不多。不過正因為如此,我們比這些華族人來得更加直接、更加純粹!來得更有力量!”
“那當然,我們萬騎一沖,足以讓大地也顫抖戰栗!”
“可我們卻拿不下一個有莘不破!”
拉婆門被說得羞恥心起:“大王,請準許我帶一隊巫騎兵出去向有莘不破挑戰!”
始均厲冷笑道:“他若是肯和你一戰,會等到現在?”
看拉婆門漲紅了臉,始均厲道:“中原人的那些伎倆,你是想不通的。嗯,不得不承認,軒轅族人確實人才濟濟。可惜啊,他們卻不齊心。我聽大祭師說,他們中原像季丹洛明那樣的人還有好幾個——這簡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像季丹洛明那樣的人,有一個便足以橫行天下,如果有好幾個的話,聯起手來我們這些邊遠民族還有活路嗎?”
拉婆門道:“聽說他們中原人最喜歡自己人打自己人。”
“沒錯。”始均厲道,“當年我對此很不解,曾問過公劉,公劉說人民多了,歷史久了,文化深了自然如此,因為族內的差別太大,不同的意見太多。我說那你們豈不是遲早要死在自己人手里?他卻又說炎黃族裔千年不倒,其中自有語不能說出的道理在。”
拉婆門怔怔地看著他,不理解大王在說什么。
始均厲似乎也沒向他解釋的意思,自顧自道:“這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我還能和公劉一起喝酒,一起吃肉。他坐在火堆邊跟我說,他的國族面臨幾近滅絕的浩劫,其實那或許是個轉機。他說如果能接續舊傳統,創建新氣象,或者將來能更勝從前也說不定。嘿嘿!你猜公劉當年對我說什么來著?”
“什么?”
“他說華夏不以種族分,而以文德立。問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干一番英雄事業。”
“大王和公劉聯手……”拉婆門張大了嘴巴,那可是個令人驚訝的組合。如果真的那樣的話,只怕方圓三千里的土地都要被這兩個人踩在腳下吧。拉婆門想起了公劉初興時華族的富裕,不禁有些向往:“那也不錯啊……”
“你懂什么!”始均厲冷笑道,“我當初若是答應,現在我們早就滅族了!”
“滅族?”拉婆門驚道,“大王是說這是公劉的一個陰謀?他實際上是想引誘我們,然后把我們都殺了?”他突然想起當年占領公劉所興建的那些祭臺和宮室后,族中有人很羨慕那些精美的東西,便想占為己有,卻被始均厲一把火燒光了,說那是拿來誘人墮落的邪惡事物。
“不是,”始均厲道,“人會活下來,可北狄這名字卻會消失掉。”
“名字消失掉……”拉婆門大惑不解,“名字怎么會消失掉,就是消失掉了又有什么打緊?”
始均厲臉上突然泛起一陣寂寞的神色:“你不懂的。就像我不停跟你們解釋如何聚攏斗氣維持十里冰界,你們就是弄不懂一樣。”他撫摸了一下身邊的玄冰獅頭斧,喃喃道:“這大西北,唯一能和我說得上話的人,卻在融父山十二連峰的那一邊。”
正說間,突然聲聲喧嘩傳來,打破了始均厲片刻的平靜。他雙眉聚攏,眉間殺氣大盛:“又來了!這是第九次!”
拉婆門道:“我這就點齊人馬,去把他攔住!”
“不!”始均厲冷冷道,“就讓他沖進來。我要看看這男人能不能沖到我玄冰獅頭斧跟前來!”
拉婆門忍住了不動,前方卻不斷來報:“那有莘不破已經突破冰界了!”“第一營地被挑了。”“狼頭營巫騎兵被突然襲擊,散亂不能聚成陣形,被那有莘不破弄了一場怪風盤旋上天,死傷慘重!”……“大王!那……”
最后一個小將跑到跟前,竟然沒把話說完便倒地身亡。
拉婆門叫道:“大王!”
始均厲還是不動!
“吼——”不是胡將的呼喝,而是一聲獸吼!第一聲充滿憤怒,第二聲夾帶痛苦,第三聲竟如悲嚎!
始均厲突然笑了。
有莘不破不知道,這個時候羿令符和桑谷雋竟然都不在融父山十二連峰大陣了。
在左招財的帶領下,羿令符來到了常羊山的深處,左招財指著腳下一塊巨石說:“那個地底洞窟,就在這地下千尺。”他說著就沉了下去,然后又馬上想起羿令符不會地行之術。
“哎喲,那可怎么辦啊?”左招財說,“要是世子在的話,以他的能力多半能將羿首領帶下去,但我們卻沒法帶羿首領到達千尺地下。”
羿令符沉思半晌,道:“地下還有沒有人?”
“有,右進寶在洞窟外的下面守著呢。只是里面傳出來的氣息太過可怕,所以我們都不敢進去。”
“讓他們都撤走!”羿令符道,“全部撤走。”
他沒有說明原因,但左招財對羿令符充滿了敬畏,又得了桑谷雋要自己一切聽從羿令符吩咐的命令,當即潛下地底,過了好久才與右進寶等一干巴國的地行兵一起浮出地面。
“全部走開,離開常羊山。”羿令符說,“馬上就離開,如果路上遇到有人要來,也全部將他們勸走。”
“羿首領,究竟要發生什么事情?”右進寶摸不著頭腦地問道。
“不必多問。”羿令符道,“因為我也不知道,待會兒會發生什么。”
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左招財、右進寶率領巴國地行兵都撤退出了常羊山地界。羿令符這才張弓搭箭,忽然跳起,弓箭垂直對準了地面,瞄準了左招財指出的那個點!
一箭射出,透入地底千尺!
地面出現了一個寸許小孔,片刻之后一股死亡氣息從小孔中噴涌了出來,伴隨死亡氣息涌出來的,還有一個似乎來自遠古的聲音。
“是誰?是誰?是誰?是誰在打擾我的千年長夢?”
有莘不破踏在窫窳的尸體上,然而這頭在血池誕生的怪物這次沒能逃過有莘不破的眼睛,它的元嬰被有莘不破盯住了。
“哼!”傲視千軍的男人走上一步,對準窫窳的元嬰,一腳踏下。
那團血肉避無可避,貼著地面瑟瑟發抖。然而那一腳竟然沒有踏實,一股寒氣襲來,警惕的有莘不破馬上跳開。失去肉身的窫窳如獲大赦,長出四條軟趴趴的肉腿,在混亂中逃得無影無蹤。
有莘不破卻沒有逃。他已經有些疲倦,然而和前八次不同,他居然面對著始均厲而毫不退縮。
“很好,你終于還算是個男人。”
有莘不破冷笑道:“有沒有你的稱贊,我都是華夏的好男兒。”
“是嗎?”
玄冰獅頭斧劈下,幾個北狄的族長和將領怪叫一聲帶領將士紛紛逃開。沒來得及逃到五十丈外的三千北狄將士,全被凍成冰雕。
有莘不破張開無明甲,手舉鬼王刀抵擋,擋一斧,身子沉一沉,再擋一斧,身子再沉一沉。地面已經沒到他的膝蓋,但他還是不退。
“很好。”始均厲冷笑道,“再吃我一斧!”
刀斧第三次撞擊,始均厲感到對方刀上凝聚的是一股至陽至剛的氣息。“奇怪,他以前的刀風都是陰陽沖和的……”一念未已,一股旋風倒卷而起,始均厲心中一驚:“糟!”
有莘不破凝聚在鬼王刀上的全是至陽熾氣,再利用始均厲斧頭上的至陰寒氣,陰陽相撞、龍虎對沖,發動了一次極不精純、威力卻遠勝自己獨力激發的旋風斬。
威力空前的旋風斬向西北肆虐而去,一路沖得北狄軍營七零八落,凡卷入者無人得以幸免。
有莘不破和始均厲同處旋風斬的中心,這旋風斬有莘不破已經難以完全控制,因此也跟著始均厲承受那千刀剮萬劍刺的苦楚。然而比起始均厲的驚怒交加,有莘不破卻竊竊暗喜:“看來不等桑谷雋發動融父山十二連峰大陣,這場大風,就能要了北狄幾萬人的性命!”
始均厲以寒氣打破了旋風斬內部陰陽平衡,兩人落地時已在北狄軍營十里之外的一個小山上。有莘不破攻入冰界,破巫騎,殺窫窳,此時銳氣已盡,始均厲卻氣勢未老,玄冰斧第四次劈下,鬼王刀竟差點給震飛了。
有莘不破穩一穩氣勢,忽見始均厲的玄冰獅頭斧上,竟然盤繞著一股可怕的龍氣,斧身伸出若隱若現的雙翼——應龍!
“終于要出動了。”有莘不破笑道,“不過好像不是完全形態哦。”
始均厲冷笑道:“只如此,已足夠取你性命!”
又是一斧擊下,強大的罡風凝聚于一點,那是應龍之魄附體后的玄冰斧。鬼王刀迎上去的剎那,一股無可抵御的寒勁直透過來。
有莘不破全身一震,鬼王刀竟然脫手,虎口破裂,人也被震出十丈開外!
他素來以強橫見長,江離他們用法術也許可以贏他,但說到正面對抗,除了季丹洛明和有莘羖之外,有莘不破卻從來沒被誰折服過。
但現在他卻被這一震震得全身骨骼幾欲散去。
可人還在半空,有莘不破卻放聲大笑了起來:“哈哈,哈哈,來得好!”他張開無明甲護體,指著遠處的北狄大營,叫道:“發動吧,發動吧!桑谷雋!發動吧!將北狄一族來個斷根!”
始均厲吃了一驚,急回頭時,卻見北狄大營全無異狀。
有莘不破一愣,隨即大叫,呼聲傳出數十里外:“桑谷雋!快發動,快發動!”
但是按照計劃本應該從北狄大營腳下猛然破土而出的融父山十二連峰卻沒有動靜!
一切依舊平靜。
始均厲放聲大笑了起來:“故弄玄虛!”
有莘不破則感到有一股寒意從背脊直透下來!
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
“有莘不破!”始均厲踏上了一步,凝聚著應龍無比霸道力量的玄冰獅頭斧已經壓到了有莘不破的頭頂,“你完了,有莘不破!”
這次他卻凝而不發,但寒氣四透,跟著腳下的大地也都封凍了起來,竟將有莘不破四方上下全部封死。
“這一次,我要看看還有誰來救你!”
天亮了,然而連太陽也沒給這小山帶來任何溫暖。整座山峰都已被凍成一個冰寒的地獄。一只甩著尾巴剛飛出林間的耳鼠[16]被封凍在半空,一匹刨著蹄子的足訾(zi)[17]被封死在巨石之上,一頭山(hui)[18]剛拋出一顆石子,笑聲突然被扼滅……這里已經成為被始均厲徹底控制的領域,沒有一絲熱氣能溜進來,沒有任何生命能活著出去!
有莘不破的心也涼了,不是因為那隨時可能奪取他性命的陰寒,而是因為遲遲不見桑谷雋發動攻勢。
“怎么回事!大旋風一起,應該馬上行動才對,怎么到現在融父山十二連峰連一點動靜都沒有!”
融父山十二連峰一動,始均厲一定會不顧一切趕回去救援,不能全心進攻,那樣有莘不破就有時間選擇逃走或拖住始均厲的后腿不放。戰場的主動權將落到自己手里。可是現在北狄的軍營一片平靜。
“桑谷雋!姬慶節!你們搞什么鬼!”有莘不破的心里第一次如此恐慌!即使當初面對更強大的都雄魁,他也沒像今日這樣害怕過!因為此刻令他置身死地的,不是始均厲的強大,而是朋友的失信!
內心的恐懼令有莘不破連睫毛也顫抖起來。
始均厲知道自己贏了。他的寒氣已經瓦解了有莘不破的無明甲,開始侵襲他的身體——甚至意志!
“完了。”始均厲沒說,但卻笑了。
“完了。”有莘不破沒說,他已經什么也說不出來了。
刑天大戰應龍
常羊山。
地底傳來悠悠聲響:“是誰?是誰?是誰?是誰在打擾我的長夢?是準備下來伴隨我,渡過這千萬年的地獄歲月嗎?”聲音仿佛來自地獄。
地面上,羿令符卻絲毫不為所動,冷冷道:“你不是刑天……”
“刑天?哈哈,哈哈……我當然不是刑天,我是來自地獄深處的魔王,我是能帶走任何人生命的死神!渺小的人類,這就是你打擾我長眠的代價!”
小孔中噴出來的死氣更濃了,羿令符卻冷笑起來:“魔王?死神?我看你什么都不是!你只是看守刑天墳墓的獄卒吧!”他舉起了天心劍,往那個小孔一插。
地底登時傳來了長長的痛苦呻吟,一股血氣代替死氣噴了出來,一個影子從地孔縫隙中躥了出來,在日光下驚叫著。它獸身人面,一對大耳朵上掛著兩條青蛇。羿令符道:“奢比尸[19]?”雙眼猛地放出異光來。
那奢比尸在羿令符的威懾下竟然無法脫逃,只是求饒般叫道:“快讓我走,快讓我走!快讓我走!”它似乎已經嚇得連其他話都不會說了。
“你急什么!”羿令符道,“我不一定會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