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開始,我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喜訊弄得幾乎暈倒在地,因為我確確實實地感覺我脫離險境的日子就要來臨了,到現在為止事情的進展都很順利,而且現在還有一條大船可以供我驅使,只要是我想去的地方,它應該都會載我去。過了好久,我還是處于因為過于激動而說不出話的狀態,要不是船長用手臂牢牢地撐住我的身體,我早就倒在地上了。
他看見我如此激動,馬上從隨身的袋子里取出一個玻璃瓶子來,原來瓶里裝的是船長特地為我帶來的提神酒,我稍微喝了幾口。喝過酒之后,我就輕松地坐在地上。雖然這幾口酒已經讓我恢復了一些知覺,可是又過了好久我才慢慢能說出話來。
這時候,船長也和我一樣欣喜若狂,只是沒有我這么激動罷了。于是,為了穩住我的情緒,他對我說了許多親切溫暖的話,終于讓我逐漸平靜下來。清醒之后,我的內心仍然驚喜交加,甚至不能自已,最后,我忍不住大哭起來。又過了一會兒,我才稍微冷靜下來,開口說話。
這時,我擁抱了船長,把他當做我的救命恩人。我們兩個人都喜不自勝。我告訴他,在我看來,他是上帝特意派來幫助我脫離險境的,而且整件事的經過看起來簡直就是一連串的奇跡。這些事情可以證明,冥冥之中有一種天意在支配著這個世界,上帝是無所不在的,而且上帝還能看清世界上的各個角落所發生的一切,只要他樂意,任何時候都可以去救助那些不幸的人。
我心里并沒有忘記感謝上帝。我又怎能不感謝上帝呢?他不僅在這種荒野的地方,在這種孤苦伶仃的處境中,用一種神奇的方式使我自給自足,就是我的每次脫險,也都應該歸功于他的恩典。
當我們談了一會兒后,船長便告訴我他給我帶來了一些面食,這是船上所能夠拿出的,也是那幫壞蛋控制大船以后沒有掠取的東西。這時,船長向舢板大喊了一聲,吩咐他的手下把帶給總督的東西送上岸。實際上,這是一份豐厚的禮物,讓我以為他們似乎不準備帶我一塊兒走,而是要讓我留在這個島上繼續居住下去一樣。
首先,他送了我整整一箱品質很好的露酒,六瓶馬德拉白葡萄酒,這些瓶子都很大,每瓶的容量是半加侖;兩磅上等的煙草,十二塊牛肉,這些牛肉都是用于船上食用的,還有六大塊豬肉,滿滿一袋豌豆,以及一百磅餅干。
除了上面那些東西之外,船長又送了一箱糖,一大桶面粉,一袋新鮮檸檬,兩大瓶酸橙汁以及很多其他的東西給我。以上都是吃的,船長也送了不少用的東西,有六件洗得很干凈的新襯衫,六條質量上乘的領巾,兩副手套,一雙舒服的皮鞋,一頂皮帽子,還有一雙長筒襪和一套他自己不太常穿的上好衣服。這些東西的用處對我來說真的是非常大。長話短說,由于船長的熱情,我從頭到腳都煥然一新。
任何人都能想象得出,對于一直生活在荒島上的我來說,這些禮物中究竟包含著多少愛心,又是多么受我的歡迎。可是,當我穿上這些衣服沒多久,我又開始覺得這些衣服讓我難受、別扭,很不自然,那時我認為天底下沒有比這些衣服更糟的東西了。
經過這些儀式,把他這些好東西都搬進我的住處后,我們便開始討論,該如何處置我們所抓的這些俘虜。我們得慎重考慮一下,是否能冒險把他們隨船帶走,特別是那兩個惡棍,我們知道,這兩個人簡直不可救藥,頑固不化到了極點。船長說,他知道他們是兩個徹頭徹尾的無賴,對他們決不留情,假如帶他們走,就得把他們當做罪犯,用鐵鏈子鎖住,等我們途中行到一個英國殖民地,就將他們移交當局法辦。看得出來,船長對于帶走這兩個人,心存憂慮,十分擔心。
見此情形,我告訴他,如果他同意,我可以負責讓這兩個人自己提出請求留在島上。“你要是能這么做,那我可就太高興了!”船長說,“我完全同意!”
“那就這樣吧,”我說,“我現在就派人把他們帶來,跟他們談一談。”我派星期五和那兩個原來留在島上監外看管的人質一起去執行這個任務。這兩個人質在他們的同伴履行了收復大船的諾后,就被徹底解除了監管。星期五帶著他倆按照我的吩咐把關在地洞中的五個人質捆綁著帶到了我的茅屋,暫時關在那里等候我的到來。
休息了一會兒,我就穿著我今天新換的衣服去那邊了。現在,我又恢復了總督的身份。我和船長一起到了關押人質的地方,和我們的人碰了個面,然后我就讓手下把那些人質帶到我的面前來。我對他們說,關于他們如何對付船長,如何干下這些罪惡的行為,我已經從其他知情人那里獲得了詳細的報告,對于他們不但把別人的船奪走,而且還準備去干其他的強盜勾當,上帝已經作出了相應的懲罰,那就是讓他們自投羅網,讓他們跌進了自己為別人掘的陷阱當中,自食苦果。
在談話中我讓他們了解到,在我的計劃以及指揮下,大船已被船長奪回來了,現在正停泊在入海口那里;過一會兒他們也許就能看到作惡多端的新船長已經被吊在桅桿的頂端示眾,這是他為他的惡貫滿盈付出的代價。
至于這些惡徒,我倒想知道他們還有什么話可說。事實上,我完全可以把他們以海盜論處。當然,他們絕不會懷疑,我完全有權把他們處死。
這時,他們當中有一個人站出來代表大家說話了。他說,他們對于自己的所作所為無話可說。只是他們被俘虜時,船長曾經答應過留他們一命的。他們現在也只能低頭懇求我的寬恕。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了他們:我已經決定帶著手下的人離開這座小島,和船長一起回英國去,所以我不知道要用什么方法來寬恕他們。至于船長,他只能把他們當做囚犯關起來帶回英國,并以謀反和劫船的罪名送交當局審判。其結果他們應該都知道,那必定是上絞刑架。所以,我也想不出更好的解決辦法,除非他們愿意留在島上,聽從命運的安排。如果他們覺得這個辦法不錯,我本人是不會為難他們的,反正我要離開這個島了。只要他們愿意留在這個島上自謀生計,我可以饒了他們。
他們對這個辦法頗為感激,表示他們寧愿冒險留在島上,也不愿被帶回英國送上絞刑架。于是,我便同意這么做了。
盡管如此,船長似乎還不太滿意,仿佛是不敢把他們留在這里似的。我對船長的這種態度頗為生氣,就告訴他,這些人是我的俘虜,并不是他的,既然已經看到我對他們許下特權我就該盡量去履行。如果他認為這樣做不合適不贊同,我將全放了他們。如果他不愿意這樣,他可以把他們再抓回來,只要他能夠抓到他們。
看到我如此袒護他們,這些人質都顯出了萬分感激的樣子,過了一會兒我就把他們全放了,讓他們先回樹林里待在他們原先待著的地方。我還許諾,會留下一些武器彈藥給他們,而且,如果他們真的有需要,我還可以給他們一些在這個荒島上生存的指導,這可以讓他們在這里能生活得更好些。
將這事辦妥之后,我開始為上船作準備了。我告訴船長,我還想在島上待一夜,收拾一下行李,船長則回船上過夜,我讓他第二天再派出舢板到岸邊來接我。同時我又讓他吩咐下去,把那個已經被打死的新船長的尸體吊在桅桿頂端,讓那些被放走的人質看看他的下場。
船長走了之后,我派人把那幾個留島的俘虜帶到了我的住所里,就他們當前的處境,給他們作了一次極為嚴肅的談話。我說,他們選擇留在島上,這是非常明智的決定。如果讓船長把他們帶走,他們肯定逃脫不了被絞死的下場。我讓他們看了吊在大船桅桿頂上的新船長的尸體,告訴他們,他們本來也只能是這種下場而別無其他的指望。
等他們都表示愿意待在這里之后,我便告訴他們,我愿意把我在這里生活的種種經歷講給他們聽,讓他們知道怎樣把日子過好。因此,我把這個地方以及我來這里之后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們,并把我的防御工事指點給他們。還告訴他們,我是怎樣做面包的,怎樣種莊稼的,怎樣曬葡萄干的。一句話,這些改善他們生活所必需的知識,我都教給了他們。我把那十七個西班牙人將要到這里來的事也告訴了他們。同時,我還給那些西班牙人留了一封信,叫他們保證不歧視這五個人。
我給這幾個人留下了五支步槍,三支獵槍,還有三把腰刀,并把剩下的一桶半火藥也給了他們。這些火藥我用得十分節省,只是在上島的頭兩年里用了一些,以后幾乎沒怎么用過,更不敢浪費一丁點兒。為了讓他們也節省火藥,我給他們講述了馴養山羊的方法,教他們如何擠奶和脫脂,如何制造奶油和奶酪。
總之,我將我來到這個島上這二十多年來的所有事情都非常詳細地告訴了他們,然后又對他們說我會勸船長再留下兩桶火藥以及一些我曾經怎樣努力都無法得到的菜種給他們。此外,我又把船長送給我的一袋子大豆給他們,并囑咐他們這些種子一定要拿來播種,將它們種植起來。
將這些事情交代完之后,第二天,我就離開這些俘虜上船去了。一開始,我們準備立刻揚帆開船,可是一直到了晚上都沒有起錨。到了第三天一大早,那五個俘虜里面的兩個人忽然游著水過來了,一直到船邊才停住。上了船之后,他倆很悲傷地訴說他們是如何被另外三個人欺負,希望我們能看在上帝的分上一定要收留他們,否則,他們一定會被那三個人殺死,他們很誠懇地請求,希望船長能夠收留他們,哪怕是立刻吊死他們,他們也是心甘情愿的。
船長聽了他們的請求,就假裝自己無權決定,必須要征得我的同意才行。后來,經過種種考驗,他們也發誓一定會痛改前非,這才將他們收容上船。上船后,每人結結實實地挨了一頓鞭子,打完后再用鹽和醋擦傷處。從那之后,他們果然成了安分守己的人了。
過了一會兒,開始漲潮了。我就命令其他人把我許諾給那三個人的東西,用小船運到岸上去。然后我又向船長說情,把他們三人的箱子以及衣物都送了過去。他們收到這些東西后,都對我千恩萬謝,感激不盡。我又鼓勵他們,告訴他們如果將來我還有機會來到這個小島附近,我一定會派船來接他們的,因為我不會忘記他們。
當我離開這個小島時,我把我以前做的那頂羊皮帽子、傘,以及我的鸚鵡都帶到了船上,留作紀念。同時,我也沒有忘記帶上我以前提到過的那些錢,這些錢因為多年都放在身邊不用,早就生了銹,不經過摩擦或是使用,都很難辨認出這是銀幣了。在那只失事的西班牙船上找到的錢幣,情形也大致如此。
我就這樣終于離開了這個生活了多年的荒島。根據船上航海日志的記錄來看,這天的日期是一六八六年十二月十九日,也就是說,我已經在這荒島上度過了二十八年零兩個月十九天。很巧的是,我離開這座島的日期,和我以前從薩利的摩爾人那里逃跑的日期竟然是一樣的。
我在船上經過了漫長的航行,終于在一六八七年的六月十一日到達了英國,回到了我闊別已久的故鄉,算下來,我已經離開英國三十五年了。
我回到英國時,沒有一個人認識我,就仿佛我是個外鄉人一樣。我的恩人與忠誠的管家,即那位替我保管錢的夫人,還活在世上。可是,她的命運極其不幸,竟第二次做了寡婦,生計特別艱難。至于她欠我的錢,我叫她不要感到不安,并向她保證,我一定不會找她的麻煩。恰恰相反,盡管我現在的資財微乎其微,但為了報答她當初對我的關懷與忠心,我還是盡我所能接濟了她。當然,這一點救助根本不能幫她擺脫困境。不過,我向她保證,我永遠不會忘記她當初對我的好心。后來,當我真的有足夠的資本接濟她的時候,我也確實沒有忘記她。關于這一點,下次再談。
接著,我去了故鄉約克城。我的父母親已經過世,其他家人也大都故去了。我只找到了兩個妹妹和一位哥哥的兩個孩子。因為大家都以為我死了,所以沒有給我留下任何遺產。總之,我在這里找不到任何一點接濟和資助,而我身上僅有的一點錢,又實在難以讓我在這里安身立命。
就在這時,我碰到了一件知恩圖報的善舉,真讓我感到意外地驚喜。那位帶我回英國的船長先生,因為我使他幸運地得救了,也使他的船和貨物幸免于難,就把我怎樣救下大船和船上人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向他的船主們作了匯報。于是,船主們邀請我去和他們以及有關的商人會面,不僅對我的行為大加贊揚,還送了我二百英鎊作為酬謝。
但是我仔細地考慮了一下我目前的生活環境,考慮到就這些錢實在很難讓我安安穩穩地生活,所以我決定去里斯本一趟,看看是否能打聽到當年我在巴西的種植園以及我那合伙人的情況。我想我那個合伙人大概已經認為我死去很多年了吧。
懷著一絲希望,我坐上了開往里斯本的客船,大概在四月間到達里斯本。當我這樣輾轉各地的時候,星期五一直忠心耿耿地跟著我,他一直是我最忠誠的仆人。
到達里斯本之后,我經過多番打聽,終于找到了我那位老朋友,也就是在非洲海面上救了我一命的那位船長。這讓我高興極了。船長現在年紀已經大了,早就不做出海這個行當了。現在他的兒子代替他當了船長,而他的兒子也已近中年了,還是在巴西做著生意。老人已經認不出我了,說實話,我也同樣認不出他了。但沒過多久我就記起了他的相貌。當我告訴他我的身份之后,他終于想起了我是誰。
老朋友重逢,交談的時候辭也極為熱切,這點是不用懷疑的。接著我就詢問他我的種植園以及合伙人的情況。老人告訴我,他已經有九年的時間沒有去巴西了。不過他可以向我擔保,當初他離開巴西的時候,我的合伙人還活著,但我曾委托的那兩個代理人都已經去世了。不過,他相信我可以得到一份關于種植園收益的詳細賬目。因為大家都認為我已經出了事淹死了,于是我的幾位代理人便把我那部分種植園收入報告給了稅收官,稅收官已經預先作了安排,如果我不再回來申請的話,我的財產三分之一劃歸國庫,三分之二給圣奧古斯汀修道院,用來救濟窮人和向印第安人傳教;但如果我回來,或是任何我的遺產繼承人申請的話,財產就可以歸還,只是年年上繳作慈善用的那一部分不能返還。但他向我保證,政府征管田稅的官員和修道院的管家一直都監督著種植園的收益。我的合伙人,每年都要交一份詳細的收入報告,并把我應得的那一部分上繳。
我問我的老朋友是否知道,我那個種植園到底發展成了什么樣子;順便又問他,根據他的經驗來看,我用不用親自過去處理一下;等我到了那里之后,如果我提出想要恢復我的合法權益,拿回屬于我的那部分,這個做法會不會遇到什么困難或是障礙。
我的老朋友告訴我,關于我的種植園到底發展到了什么程度,他沒有辦法提供給我確切的數字,他唯一知道的就是我的合伙人僅僅只憑著他那一半的產權,就已經成為了一個巨富。而且他還記得一件事,就是當年在我失蹤不久后他曾聽別人說,我的種植園年收入的三分之一被劃歸給國庫了,似乎每年都被撥給了一個修道院或者是某一個宗教團體,數額應該是每年二百葡幣,甚至更多。至于我想順利地收回屬于自己的產權,根本不是什么難題,因為當年與我合伙的人還活得好好的,他可以向政府證明我的身份,更何況我的名字已經注冊在國家的登記冊里。他還告訴我,我那兩個代理人的后人都是特別正直的人,并且都特別富有,所以,他相信,他們不僅會幫助我收回這份每年的收入,并且還會給我可觀的一筆現款,作為我的資產在他們父輩管理期間的利潤,或作為我的收入權充公之前的收入。因為,根據他的記憶,我的收入歸公是最近十二年的事。
聽了這番陳述,我有點擔心與不安。我問老船長,開始我既然立了遺囑,立他為我財產的終身繼承人(他自己也知道),可是,我的兩個受托人為什么要這樣處理我的財產呢?
老船長說,他是我的財產繼承人,這的確是事實,但是他一直得不到任何能證明我已經死亡的證據。在沒有獲悉我死亡的確切消息之前,他是不能行使作為我遺囑執行人的權利的。此外,由于相隔太遠,對這種鞭長莫及的事,他不也愿意過多地干預。不過他確實已經將我的遺囑注冊登記過,也提出了他的產權要求。如果他能提交有關我生死的證明,那他早就會行使他的財產委托權,接管我的糖廠,讓他目前在巴西的兒子去經營了。
“我還有件事情要告訴你,”老人家接著對我說,“你聽了這事也許會不大高興。這事是這樣的,當時我們都認為你已經葬身海底了,別的人也都是這樣想的時候你的合伙人以及代理人就把你失蹤后頭六七年的所有利息都交給我了,我也全部收下了,不過那個時候正好是種植園需要擴充設備的時候,當時要建立糖廠,還要買一定數量的奴隸,所以那些利息已經沒剩多少了。不過,我一定會把我所收利息的數目,以及我處理它們的途徑,開出一份詳細而可靠的清單給你過目。”
我向這位老人家就這些問題商談了好幾天,后來,他給我開出了一本關于我的種植園在最初六年的收入明細,這個賬本上面有我的合伙人以及兩位代理人的簽字。他給我的東西都是現貨,比如一卷卷的煙葉、一箱箱的糖,其中還有糖廠生產的其他副產品,比如甘蔗酒以及糖漿等。從他給我的賬本上來看,我發現,每年的收入都比前一年有所增加,但就如我在前面提到的,由于剛開始那幾年的開支比較大,所以實際的純收入并不多。盡管收入少是事實,老人家還是很誠實地告訴我,其實他還欠我四百七十塊葡幣,除此之外還有六十箱糖以及十五捆煙葉。那些貨物是在船只開往里斯本的途中由于失事而全部損失的。這件事發生在我離開巴西十一年以后。
這位善良而老實的人開始向我解釋欠錢的原因,他訴說著自從我失蹤后他的種種不幸遭遇,他說他是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才擅自拿了我的錢去彌補那些損失,用我的錢買了一艘新船。“不過,你放心,我親愛的老友,”他說,“如果你需要用錢的話,我這里有。等我兒子回來之后,就可以把欠你的錢和東西都還給你。”
說著,老人又拿出一條舊布包,給了我一百六十塊葡萄牙金幣,并把他兒子開到巴西去的那只船上的股權開列出來,他在船上有四分之一股權,他兒子也有四分之一股權。
我對老人的善良誠實大受感動、不能自已,我想起了他曾為我做過的事情,想起他怎樣把我從海上救起,而且他不論何時總是對我那樣慷慨大度,尤其是他現在還是我真摯的朋友,我聽了他的話,忍不住抽泣起來。于是,我開始問他,以他目前的處境,能否一時間拿出這么多錢來,這樣是否會把他搞得很緊張,他說當然會緊張一些,但這畢竟是我的錢,而我比他更需要錢。
這位善良的老人說的話完全出自真心實意,我聽著他的話語,我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差一點流下眼淚來。最后,我勉強收下了老人給我的一百塊葡萄牙金幣,同時還向老人要了筆和墨水,寫了一張已經收到一百塊葡萄牙金幣的收據給他。寫完收據之后我就把剩下的那些金幣又退還了老人,并對他說,如果我能要回自己的種植園,我連這一百個葡萄牙金幣也全都退還給他——后來我確實做到了這一點。至于他剛才寫的那張關于出讓老人在他兒子船上的那部分投資的字據,無論如何我都是不肯收的。事實上我相信,只要將來我需要這筆錢,他一定會把錢給我,因為他的誠實是最好的保證。但是,如果我今后并不需要這筆錢,倒是能收回那些他認為完全屬于我的產業,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永遠都不會再向他要一個銅板了。
談完之后,老人又問我,要不要他幫我想想辦法,去把我的種植園收回。我告訴他,我計劃自己親自去處理。他說,如果我愿意這樣做,那就親自去。不過,如果我不愿意,也有許多辦法來收回我的產權,而且可以很快使屬于我的利潤歸我使用。因為里斯本正有一批商船準備開往巴西,所以,他叫我到官方登記處去把我的名字登記入冊,并加上他的證明書,宣誓證明我還活著,證明我跟當初征用土地開辟種植園的那個人是同一個人。
我把老人的宣誓書連同我附上的一份委托書按常規進行了公證。老人讓我把這兩份文件和他替我寫的一封信一并寄給了他在巴西的一位做生意的朋友,然后建議我就住在他的家里,這樣方便等候回音。
結果,我的財產委托手續辦得極為順利,真可謂最公道體面不過了。信寄出不到七個月,我就收到了那兩位代理人(當年正是受托于他們兩人我才離開種植園出海航行的)的財產繼承人寄給我的一大包郵件,里面全是有關我財產委托方面的文件和信函。
第一,是關于我的土地或者說是我的種植園的收支流水賬,從他們的父親和我這位老朋友結算的那一年開始計算,總共是六年,他們應該給我一千一百七十四塊葡幣。
第二,是我被認定失蹤后由他們來保管我的產業時留下的賬目。這筆賬目是這樣的,從政府接管之前開始算,那個時候他們已經認為我失蹤(法律上把這種事情稱為“民事死亡”)了,所以我的產業被他們當做一個失蹤者的產業來保管;這四年間的賬目就由此而來,由于種植園的收益逐年提高,所以這筆賬目的尾數一共有三千二百四十一塊葡萄牙金幣。
第三,是圣奧古斯汀修道院院長的賬單。他已經獲得十四年的收益。他十分誠實,告訴我說,除了醫院方面用去的錢以外,還存著八百七十二塊葡萄牙金幣。他現在把這筆錢記在我的賬上。至于劃歸國庫的那部分,則不能再償還了。
另外,還有一封我的合伙人寫給我的信。他祝賀我還活在人世,辭十分誠摯親切。他向我報告了我們產業發展的情況以及每年的生產情況,并詳細地告訴我種植園現在一共占地多少英畝,如何種植,有多少奴隸在種植園里工作,等等。他還在信紙上畫了二十二個十字架,為我祝福。他還說,他念了無數遍以“萬福瑪利亞”開頭的禱詞,為我活在人間感謝圣母瑪利亞,并熱情地邀請我過去收回我自己的產業;同時請示我,如果我自己不過去應該把我的種植園交給誰;最后,又表達出他及他的家人對我的深厚友情,并把七張精美的豹皮作為禮物送給我。這些豹皮可能是從他派往非洲去的其他船只那兒得來的,而他們的航行,顯然比我要好得多,他還送給了我五箱上等的蜜餞,及一百塊比葡萄牙金幣略小沒有鑄造過的金塊。
在同一批船隊上,我的兩位代理人的后代還給我運來了一千二百箱糖,八百捆煙葉及賬上剩余的全部金幣。
現在我遇到的情況倒真的和圣經上的約伯一樣,晚景好于當初啊。我讀著他們寫給我的這些信,知道自己的身邊將會有許多的財富,因為從巴西開來的船,都有成群結隊遠航的習慣,凡是有給我帶信的那些船上,通常都帶有給我的貨物,有時信還沒有交到我手里,那些給我的貨就已經安全到達里斯本的河道了,看到眼前的情景,我內心的激動簡直難以用語來形容。總之,看到自己將要擁有的財富,我激動過了頭,致使臉色慘白,頓時感到頭暈目眩,如果不是老船長趕緊給我拿來一杯露酒,我相信,這些突如其來的驚喜一定會讓我變得身心失常,搞不好還會一命嗚呼。
即使喝了露酒,我在幾小時之內還是感覺特別難受。后來,老船長把醫生請來了,終于診出了我的病因。醫生要我馬上放血治療。放完血之后,我感到舒服多了,身體也就好了。不過,我敢肯定,要不是以這種方式緩解我的情緒,平定我的精神,我真的已經死了。
轉眼之間,我竟得到了五千英鎊的現款,還有一處在巴西的田產,這處田產每年的收入也在一千英鎊以上,和英國境內的田產一樣可靠。總而之,我莫明其妙地榮華富貴起來了,我簡直不知道該怎樣讓自己的激動情緒平息下來,去享受這一切。
財產到手后我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報答我的恩人,那位好心的老船長。當年正是老船長無限仁慈地把我從茫茫大海中救助出來,而且,以善良待我為始,以真誠對我為終。我把收到的東西全都拿給他看了,并對他說,我今天獲得的這一切,除了主宰世事的天意外,都應歸功于他的幫助,所以,現在該是我回報他的時候了,我一定要百倍地報答他才行。我先把他給我的一百塊葡萄牙金幣退還給他,然后請來了一位公證人,讓他起草了一份解除債務證明書,以最徹底、最可靠的方式全部免除了老船長自認欠我的四百七十塊葡萄牙金幣。我又讓他起草了一份委托書,委托老船長作為我種植園年收入的收管人,并讓我的合伙人按期向他報告收支賬目,把我應得的收入交給固定的船隊帶給他。委托書最后一項條款是,老船長在世之時,每年從我的收入中撥給他一百塊葡萄牙金幣;過世之后,每年撥給他兒子五十塊葡萄牙金幣。就這樣,我如愿以償,報答了我的老船長。
現在有一件事情是我必須要做的,就是考慮我今后究竟應該何去何從,考慮要怎樣處置這些上天賜給我的產業以及財富。說實話,現在經常與人打交道的日子與我過去在島上的孤寂生活相比,我需要更加謹慎和小心。因為在島上,除了那些我所擁有的東西,我就什么都不需要了,簡單來說就是,除了我用得上的東西,其他東西都沒什么必要,也不需要去管;但是現在就不一樣了,我感覺自己的肩上負著一副非常沉重的擔子,無論如何都要把它妥為安排才行。現在,我已經沒有可以用來藏錢的山洞了,也沒有一個類似這樣的地方——放錢在那里,完全不用鎖起來,就是錢幣上生霉生銹,也不可能有人去動它。相反地,回到人類世界的我還真不知道應該把錢放在什么地方,交給誰來保管才好,也只有我的老朋友老船長是個誠實而又正直的人,他也是唯一一個我可以托付的人。
其次,我在巴西那邊的財產似乎也需要我親自去處理。可是現在,我無法處理好我這邊的財產,不能把它交付給妥善的人,我又怎樣能去那里呢?首先,我想到我的老朋友,那位寡婦,她很誠實,又很正直,她年紀已大,還很窮困,而且據我所知還欠著債。因此,我別無他法,只有自己帶上財產,回英國一趟。
然而,好幾個月之后,這件事情才決定下來。我現在已經充分報答了我以前的恩人,也就是老船長,他對此也感到心滿意足。這之后,我想到了那位一直對我有恩的可憐的寡婦。她的丈夫可以說是我的第一位恩人,而且,她本人就猶如我的忠實管家,始終盡著長輩之責開導我、教育我。因此,我首先做的事情就是拜托一位在里斯本的商人寫信去倫敦,給他在那里的關系人,除了請他幫我把匯票兌換成現款之外還請他幫我找到這位寡婦,讓他替我把一百英鎊的現款交給她。除此之外,我還讓這個人當面和她談了一下,因為現在的她非常貧困,境況不是很好,所以我希望這個人能好好地安慰一下她,并告訴她,只要我還活在這個世上,就一定會接濟她。另外,我還給我住在鄉下的兩個妹妹每人寄去一百英鎊。她們的日子雖然不貧困,但境況也不好,一個妹妹已經結了婚,但后來也成了寡婦;另一個妹妹的丈夫對她的態度不是很好。
然而,細數一下我的親友們,我想不出有誰是我值得囑托、讓我放心的人,可以在我去巴西處理財產的時候,看管我那些大宗的資財,讓我完全沒有后顧之憂。現在的情況讓我感覺非常棘手。
我一度下決心到巴西去,決定在那里安家,因為我以前曾加入過巴西國籍。但是,我頭腦中對宗教還有點顧慮,這一點使我沒有動身,我將在下邊詳談這個問題。我之所以沒有立刻動身去巴西,卻不是由于宗教的緣故,因為我以前已經毫無顧忌地加入了那里的宗教,一直是其中的一員,現在當然更不顧忌什么了。只是近來我比以前多考慮了一下這個問題。當我想到不論生死都是他們中的一員時,我不禁有些后悔自己做了一名天主教徒,覺得不應該以這種教徒的身份死去。
我在前面就已經說過,我之所以沒有去巴西,主要原因并不是上面說過的宗教原因,而是找不到一個可以在我離開時幫我看管財產的人。所以,到了最后我決定還是把所有的錢都帶回英國,等我回去了之后,自然就會認識一些朋友,或者親戚里也許會有值得托付的人。于是我開始著手準備,決定帶上所有的財產回英國去。
為了在回國之前能把所有的事情都處理好,我一直在忙碌。而且,在去巴西的船隊出發之前,我決定對那些從巴西寄來的可靠且公正的報告,作出適宜的回答。首先,我給圣奧古斯汀修道院院長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衷心感謝他們的公正處理。同時,我把那沒有安排出去的八百七十二塊葡萄牙金幣全部捐給他們。根據我的意愿,其中五百塊捐給了修道院,三百七十二塊則用于接濟窮人(由院長本人具體施舍),并請求這位善良的神甫為我祈禱。
其次,我給我那兩個代理人的后代寫了封感激信,感謝他們把事情辦得這樣公正,對我這么誠實。至于送禮物給他們,我想,他們根本不需要。
最后,我又給我的合伙人寫了一封信,主要是為了感謝他在經營發展我的種植園方面所付出的諸多辛勤勞動,以及他在擴大種植園生產和積累資產方面所表現出的那種正直公平的態度。信的內容中,我還對今后要如何管理我的種植園作出了明確的指示,希望我的合伙人能按照我之前賦予老船長的權利,把我應得的那份收益寄給他。如果以后有發生什么變更,我會通過寫信的方式詳細告知的。除此之外,我還在信中告訴我的合伙人,這次我不僅要親自去巴西看望他,甚至還打算就在那里定居,度過我的后半生了。我曾經聽老船長的兒子說他已經結了婚有孩子了,所以這次又隨信給他的太太以及兩個女兒送去了一份厚禮,這些禮物中包括一些意大利的絲綢,兩匹里斯本出產的上好的英國細平紋布,此外,還有五匹黑色的粗呢以及一些價格非常昂貴的佛蘭德斯花邊。
就這樣,我把事情都處理妥善,把貨都賣出去了,又把我的那些動產都換成非常可靠的匯票之后,我就開始思考下一步要怎么走了,這是一道難題——我難以決定走哪條路回英國去。按理來說我對于海路應該是很熟悉的,可是不知道為什么,這個時候我的心里卻對走海路的想法隱約地有一種奇怪的反感。老實說,我真的不愿意走海路回英國。但是我又說不出不想走海路的原因,只是,這種反感隨著時間的推移,在我的心底逐漸加強。甚至有一次,我都已經把行李搬到船上去了,卻又突然改變主意,已經連續兩三次都是這樣了。
沒錯,我這輩子因為航海而碰到的倒霉事兒實在是太多了,這應該是我產生反感心理的一部分理由。不過,在這種問題上,沒有人能完全忽略自己內心的感覺以及沖動。我曾經精心挑選了兩條船,按原計劃我已經決定要搭乘它們了。那個時候,我已經把行李都搬到其中一條船上去了;至于另一條船,我也都和船長談好了用途。可是,最后不知什么原因,我沒有乘坐兩條船中的任何一條。后來,我的感覺應驗了,那兩條船果然全部出事。一條被阿爾及利亞的強盜搶劫了;另一條則在托貝灣的斯塔特岬角附近觸礁沉沒了,船上只有三人生還,其他人都葬身海底。總之,不管我當初決定上哪條船,反正都會倒霉,至于上哪條船會更倒霉一些,那可就不好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