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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地小說網 > 魯濱遜漂流記 > 第四部 島上來客

                第四部 島上來客

                且說從小山上下來,走到海邊,走到小島的最西端時,我不禁被驚得目瞪口呆,我心中的那份恐懼簡直難以形容。只見岸邊到處是頭骨、手骨、腳骨和人體其他部位的骨頭。尤其,有個地方還曾經生過火,地上挖有一個斗雞場大的圓坑,不難猜測,那些野蠻的畜生曾坐在這里,用他們同類的肉體舉行過殘忍的宴會。看到這些東西,我異常驚愕,好一段時間,我連自身的危險都忘掉了。我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在這種不人道的、地獄般殘忍的行為上,集中在這種毫無人性的可怕景象上。盡管我以前經常聽人說到過,但卻從未親眼目睹。我再也無法繼續面對這可怕的場景。我轉過身去,感到一陣陣的惡心,頭暈得幾乎支撐不住。最后終于傾腸倒肚地嘔吐了一番,把胃里的東西全部吐出來以后,才覺得稍微好受一點。我一分鐘也不愿待下去了,立即撒開腿全速跑上小山,再向自己的住所疾步走去。

                離開那里好一段距離以后,我仍然驚魂未定。于是我停下來就地站了一會兒,這才稍稍定下心來。這時,我滿懷深情,眼含熱淚地仰望著蒼天,衷心感謝上帝讓我誕生在世界的另一個地方,使我有幸不與這幫可惡的家伙同生共處。我感悟到,雖然我落入了目前這種不幸的境地,但上帝還是為我的生存給了許多關照,我非但不該抱怨上帝,反而應該對他感恩不盡。尤其重要的是,甚至于在這種不幸的處境中,他還給我以無上的安慰,使我得以認識他,指望他的祝福。這種幸福,足以抵償我曾經遭受的、或可能遭受的全部不幸,而且還綽綽有余。

                我懷著這種感激萬分的心情又回到了我的城堡,對我所處的環境的安全程度比過去任何時候都要安心得多。我留意到一點,這群壞蛋不是因為有所需求才來到島上的,他們不是來這里尋求什么東西,要求什么東西,或者是指望什么。有一點無須懷疑,那就是他們經常在樹木叢生茂密的那一帶登陸,當然,也從來沒有在那些地方發現過任何能滿足他們需要的東西。根據我現在了解的情況看,我來這個島上已經十八年了,從來沒有見過除我之外的任何人類的足跡;也就是說,只要我不暴露自己的蹤跡給他們,把自己像之前和現在這樣完全地隱蔽起來,我完全可以再在這個島上住上十八年。何況,我自然不會主動暴露自己,因為將自己很好地隱蔽起來是我唯一的目的,除非被我發現有比吃人的野人更文明的人,我才敢出來與他們作進一步的交往。

                對于這群野蠻的畜生,對于他們互相吞食同類這種滅絕人性的充滿罪惡的風俗,我真的是深惡痛絕。所以,大概兩年的時間中,我每日每夜都愁眉不展,甚至郁郁寡歡,完全不敢超越自己平時的活動范圍。所謂我的活動范圍,就是指我所建造的三處莊園:我的城堡,我的別墅以及我在森林中的那些圈地。在這當中,森林中的那塊圈地是我專門用來養羊的,除此之外就沒派上其他用處了。因為我天性里憎惡那些食人魔鬼似的畜生,所以我非常害怕看到他們,就像害怕看到讓人恐懼的魔鬼一樣。在這兩年里,我完全不敢去看那只舢板,只想著還是另外再造一只比較好。我完全不敢再想把那只舢板從海邊那里弄回來,生怕在海上碰到那群野人。如果真的落到他們手里,我的命運如何不用說也知道。

                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因為這些野人而引起的那種內心不安的心情開始逐漸淡化,我自以為是地認為他們完全沒有發現我的蹤跡,所以安安心心地開始過與以前一樣的日子,唯一不同的是我現在變得加倍小心了,比以前更注意周圍的各種情況了,免得一不小心被那些家伙看見;特別是在使用槍械方面,我更為謹慎,生怕他們當中的某一人正在島上,會無意中聽見我的槍聲;還好上天保佑,我馴化的那群羊已經足夠供我吃喝了,也就是說我沒有再到林子里去打獵的必要了,當然更不必開槍了;當然在那之后我還是捕到過野羊的,不過都是用以前的那些辦法:用陷阱或者是羅網捉到的;所以根據我的記憶,在之后的那兩年里,我外出的時候雖說總帶上槍,但是一次也沒使用過;實際上,我當初從大船上一共取來了三把手槍,而每次外出的時候,我總是習慣將它們全部帶上,最少也會帶上其中的兩把,我把它們都插在我自制的羊皮腰帶上;我還配帶了一把也是從船上弄來的大短劍,還專門做了一條掛劍帶用來掛這把劍。你們可以想象一下,在我原來的打扮上再加上兩把短槍和一把斜挎的無鞘寬刃劍,這副形象該有多么猙獰恐怖。

                日子就這么一天一天地過著,除了采取這些防范措施,我漸漸地又回到過去那種平和、恬靜的生活方式。隨著時間的推移,我逐漸發現我的處境與其他人相比,根本不能說悲慘,與上帝施加給我的那些懲罰相比更是如此。這使我想到如果人們總是和那些比自己過得差的人相比,他們就更加懂得知恩圖報;如果老是和那些比自己過得好的人相比,他們最終只會嘀嘀咕咕地抱怨個不停;而如果總是和那些處境比自己更好的人相比,自然就更加的牢騷滿腹,叫苦不迭了。

                就我目前的條件來說,我并不缺少什么東西。但是,由于受到那些野人的驚嚇,由于時刻都在關心自己的藏身之地,我為了方便自己而創造發明的氣勢已經受挫。我本來作出了一個很好的計劃,而且曾經費盡了心思去琢磨,即試一試能否把我的一些大麥制成麥芽,釀些啤酒。這當然是個異想天開的想法,我也時常責備自己會有這種愚笨的念頭。因為我立刻就知道我缺少幾樣制造啤酒的必需物品。這幾樣東西我無法弄到。首先,我沒有裝啤酒用的大木桶。這樣一個大桶,正如我前面所說,我永遠也箍不成。雖然我花了好多天,甚至好多個星期,好多個月的工夫來箍它,但就是達不到目的。其次,我沒有蛇麻來使啤酒不會變質,沒有酵母來使它發酵,也沒有銅壺鍋之類的來燒煮它。盡管缺這少那,但我堅信,要不是有這些事情的干擾(我是指要是沒有野人讓我擔驚受怕),我肯定早就開始做了,說不定已經做成功了。因為,我這個人一旦想到要做什么,就一定要做下去,絕不肯半途而廢。

                可是,我的發明才能卻用到別的方面去了;因為我終日想的都是怎樣趁這幫家伙舉行殘暴的人肉野餐時,把他們消滅一部分,并且將那些被他們抓來并準備吃掉的受害者解救出來。我仔細籌劃著如何去消滅這些野蠻的東西,至少要想法狠狠地嚇唬他們一下,好使他們不敢再上島來。各種各樣的計策在腦海中像小雞出殼一樣一個接一個不斷地冒出。如果把我所盤算的這些計劃全部詳細地記錄下來,肯定能寫出一部遠比這本游記厚得多的謀略巨作。然而這不過是一些不成熟的紙上談兵罷了。如果我不能付諸實踐,又能產生什么作用呢?再說了,如果他們是二三十人結伙而來,拿著標槍、弓箭一類的武器,投射起來又能像我打槍那么準,我孤身一人又怎么能對付得了呢?

                有時我真的很想在他們生火的地方挖出一個小坑,然后在里面埋上五六磅的火藥,等到他們生火的時候,火藥必然會被引燃,這樣就能把附近的一切都炸掉,當然,也包括這些家伙。但是,這不太可能實現,首先就是,我不愿意在這些家伙身上浪費我這么多的火藥,因為我的火藥儲藏量現在已經不滿一桶了。再說了,我也不能保證火藥會在特定的時間內爆發,給他們一個突然的打擊。這樣看來,最多也就是把火星子炸到他們的臉上,嚇唬他們一下而已,他們也絕不會因為這點小把戲就放棄這塊地方,永遠不再出現。因此我只能把這個計劃暫時擱在一邊,我又想出了一個新的計劃,那就是找一個適合的地方埋伏在那里,把我的三支手槍滿滿地裝上彈藥,等他們正在熱鬧地舉行那種野蠻而又殘忍的儀式時,出其不意地向他們開火,一槍也能打死或者是打傷兩三個;然后再拿著我的三支手槍以及一把腰刀向他們猛沖過去,如果他們的人數只有二十,那憑借我的力量一定可以把他們殺個精光。這個幻想讓我連續好幾個星期都感到非常高興;我整天都在想這件事,連做夢都能夢見它,有時甚至在睡夢當中都在向那些畜生開槍。

                我簡直陷入了這個計劃當中,竟然費了好幾天的工夫去尋找適合的埋伏地點。我還經常到他們吃人的地點去察看,所以對那里的地勢已經了如指掌。尤其是我報復心切,恨不得一下子殺死他們二三十個人;而在我一次次親臨現場,看到那些恐怖的景象,看到那些野蠻的畜生互相吞食的痕跡的時候,我更是怒氣沖天了。

                最后,我在小山坡上找到了一個適合藏身的地方,在那里我可以安全地把自己隱藏起來,此外,還能在那里監視他們上島后的一舉一動。在他們上岸之前,我可以藏身于叢林之中,因為那里有一個小坑,大小正好夠我藏身。我可以很舒服地坐在那里,把他們食用同類的殘忍行為看得一清二楚。而在他們彼此靠得很近的時候,我就可以瞄準他們的腦袋,這樣我一定能十拿九穩地打中他們的頭,第一槍打出去,至少可以打傷他們三到四個人。

                于是,我就選定了這塊地方,準備在這里實施我想了好久的計劃;為了實現這一目的,我準備好了兩支火槍以及一支普通的鳥槍。給這些槍裝好火藥之后,我就在那兩支火槍里分別裝入了兩顆形狀非常不規則的彈丸以及四五顆較小的彈丸,這些彈丸的大小同手槍用的差不多;然后在鳥槍里填進了一大把最大號的專門打野鴨等飛禽的彈丸;另外,還在每把手槍當中放入了四顆彈丸;最后,我把第二次以及第三次射擊要用的彈藥也準備好了,就這樣,我已經做好了準備,隨時可以出擊。

                我安排好行動方案后,就想象著把它付諸實施。我連續每天早晨跑到離我那所謂的城堡大約有三英里遠的小山上,去觀察一下海上是否有舢板駛近小島,或是正從遠處向本島駛來。但當我連續觀察了兩三個月后,就對這項艱苦的任務感到厭倦了。因為我總是毫無所獲地回到家里,在這段時間里,不僅海岸上或海岸附近沒有任何舢板的影子,就是在我肉眼或望遠鏡能夠觀測到的整個海面上也沒有舢板的影子。

                在每天到小山上巡視守望的這段時間里,我一直保持著實行計劃的銳氣。在整個這段時間里,我的精神都好像處于最佳狀態,隨時準備進行一場殘酷的屠殺,一次殺死二三十個赤條條的野人。至于他們犯了什么罪,我根本沒有認真考慮過,只是看不慣他們那種可怕的、非人性的習俗而怒火中燒。英明的造物主在統治世界時,好像已經拋棄了他們,任憑他們按他們自己那可怕的、墮落的本能去行事。造物主拋棄他們或許已有千百年了,隨他們干著各種聳人聽聞的勾當,通行著這種可怕的習俗。這些,完全是由于上天把他們拋棄所造成的,否則,他們也不會落到這種地步。可是,我天天早上徒勞無功地爬山向海邊望,數日不輟,這種毫無結果的行為已叫我生厭,我開始對這個行為本身發生了信念動搖。仔細、冷靜地想想,我這是在干什么,既然上天允許這些人數世紀以來不受懲罰地照他們的方式活著,生生不息,然后一個接著一個地在接受上帝的審判之后死去,我又有什么權利來認定這些人是罪犯然后對他們判決死刑呢?這些人究竟什么地方得罪了我,我有什么權利介入他們之間的殘殺呢?我常捫心自問:我又怎么有權知道上帝本人對這種特殊事例是怎樣判決的?顯然這些人沒有把吃人這回事看做是犯罪,他們沒有違拗自己的良知,更不會受到良心的譴責,做這種事的時候,心里也沒有神圣審判,就像我們有些人犯罪的時候一樣,殺掉一個戰爭俘虜就和殺掉一頭牛一樣,他們吃人肉就像我們平時吃羊肉,那種感覺應該是一樣的。

                我接著自己的辯詞往下想,自然而然地感到我起初對這件事的想法有些偏激了。我開始那么憤恨不平地把這些土人譴責為殺人犯,可他們與某些基督徒相比,并沒有什么兩樣呀!有些基督徒常常在戰斗中殘殺俘虜,更有甚者,當敵人已經放下武器,舉手投降時,他們照樣把成群結隊的戰俘毫無人道地殺光。

                接著我又想到:即使這些野人一直在用著喪盡天良的手段互相擄殺,可那與我又有什么關系呢?他們并沒有傷害到我呀。如果他們傷害到我頭上,那我完全有理由為了保護自己的性命,向他們發動猛烈進攻。可是現在的實際情況是我既沒有被他們抓住,他們也不知道有我這么個人的存在,甚至對我也沒有任何陰謀,如果我這樣貿然進攻他們,那就是不公道的事了。如果我真的這樣做,就等于間接地承認那些西班牙人登陸美洲之后所采取的各種野蠻行徑完全是正當行為。他們在那個地方屠殺了成千上萬的本地的印第安人——這些可憐的人們,雖然是虔誠的偶像崇拜者,也可以說是野蠻人,而且在他們的大多數風俗中都帶有那些殘忍又野蠻的儀式,比如,把活人當做祭品用來祭祀他們的偶像等,可是,對于那些登陸的西班牙人來說,這些土著居民都是無罪的。他們所犯下的這種殺人滅種的行為,無論在西班牙本國,還是在歐洲的各個基督教國家中間議論起來,都會引起人們極端的憎惡以及痛恨,大家都認為這是一種充滿獸性的屠殺,是一種人神共憤的殘酷且不人道的暴行,以至于“西班牙人”這個專有名詞,在一切具有基督教同情心或者是人道思想的人中間,成為了一個極為恐怖的字眼,就好像西班牙這個國家是專門出產這類人的,這些人沒有絲毫的仁愛觀念,對于那些不幸的人不帶有一點憐憫的心腸,而那些充滿同情心,憐憫不幸的人,隨時具有仁愛觀念等原則,卻恰恰是具有大國風度的標志。

                基于上述考慮,我中止了執行攻擊野人的計劃,或至少在某些方面幾乎完全停止了行動。這樣,我逐漸放棄了這一計劃,因為,我認為自己作出襲擊那些野人的決定并不正確。我并沒有干預他們內部事務的權力,除非他們先對我進行攻擊。而我現在應該做的是,要盡量防止他們攻擊我。不過,至少我現在可以放心,如果自己被發現并受到攻擊,我知道該如何對付他們。

                另外,我還認識到,這種主動攻擊野人的計劃不但不能拯救自己,反而會徹底毀滅自己。除非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能把每次登上這座孤島的野人全都殺得一干二凈,否則我的死期也到了,因為只要有哪怕一個人逃了回去,將在這個島上遇到的的事告訴他所在部落的人,那么就會有千百個想要為他們的同胞報仇雪恨的人從對面渡海過來,如果事情真的發展到這個地步,我面臨的道路只有一條,那就是必死無疑,可我現在還好端端地站在這里,何必要把自己逼到那個境地呢。

                總而之,我得出的最后結論是:無論是從原則上還是從策略上來考慮,我都不應該使用任何手段或方式去管這件事。我現在應該做的,就是盡一切可能將自己隱蔽起來,努力不讓他們發現我的存在;同時也要盡可能地不留下任何可能暴露我的蛛絲馬跡,讓他們永遠都猜不到這島上其實還生活著一個生靈;我指的是具有人類形態的生靈。

                這番慎重的考慮又讓我有了宗教方面的顧慮。現在,我心里很明白,我制定這些殘忍的計劃,來消滅這些無罪的人(我是說,他們對我是無罪的),無論從哪方面看,都完全超出了我的職責范圍。至于他們彼此之間的犯罪行為,那與我毫不相干,那是他們民族內部的事。我應該讓上帝來作出公正的裁決,因為上帝是所有民族的統治者,自然知道怎樣懲罰一個民族的集體犯罪行為,怎樣將公開的裁決,加在公開的犯罪者的身上。

                我現在越來越清楚,我可以確信,如果我干了這件蠢事,我所犯的罪行并不亞于故意殺人。現在我沒有這么干,再沒有比這更令我滿意的事情了。我跪下來,向上帝表示我最謙卑的感激,感激他從那流血的罪惡中把我解救出來,我懇求他保佑我,別讓我落入野人手中,也別叫我對他們動手,除非我從上天那里得到極為清楚的號召,為了保衛自己的生命而進行正當防衛。

                就這樣又過了近一年的光景;這期間,我完全不想再碰見這幫壞蛋,因此沒有再上那座小山去察看那邊有無他們的蹤影,去判斷那邊是否有人上岸了。我想,這樣一來我就能夠控制住自己,不會因一時激動而重新拾起自己的殺人計劃,也不會因發現有機可乘而對他們進行突然襲擊了。這期間我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把我停泊在島那頭的舢板轉移到島東邊來,把它藏到我在一塊巨大巖石下發現的一個小海灣里。我知道,由于急流的原因,野人們無論如何也不敢或是不愿意乘舢板到那一帶去的。

                我將我曾經留在舢板上的所有的生活用品都搬了下來,這些東西都是在短程航行中用不上的,其中也包括我自己為這艘船做的那套桅桿和帆,一個類似錨樣的東西(這個東西實在不能將其稱為錨或者是四爪錨,不過我總算是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將它們做了出來)。我把這些東西全部都搬下船來,免得引起他人注意,被人看出這個附近有船只以及居民的痕跡。

                與此同時,我更加形蹤隱蔽,除了擠羊奶或照料林子里的羊群這些常規工作,平時我都難得走出自己的蝸居。而我放羊的那片樹林恰恰處于島的另一邊,所以不用擔心會有野人來侵擾。但我相信在我因提防他們而變得處處小心之后,他們又來過幾次。真的,我一想到我過去隨意出游的情況,就忍不住渾身顫抖。我以前外出的時候習慣只帶一支槍,槍里裝的也是一些比較小的子彈。就這樣我沒有任何武裝地在島上走來走去,看看能不能弄到可以果腹的東西。在這種情況下,如果碰上那些野人,或者是被他們發現,那個時候我又該怎么辦呢?因為,我的自衛能力不是很強。或者,假設我那天看到的不僅僅只有一個人的腳印,而是一二十個野人留下的腳印,他們一看見我就朝我追來,奔跑對于他們來說猶如家常便飯,想要跑快是非常容易的,所以我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跑過他們,這也意味著我必定會落在他們手中!

                有時想到這些,我就會嚇得魂飛魄散,心里也非常難過,半天都無法恢復。我完全沒有辦法想象,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到底會作出什么樣的反應,根據我對自己的了解,如果真的遇到這樣的事,不要說對這些家伙進行抵抗了,恐怕受到這番驚嚇之后,我可能魂飛魄散得連我自己本來可以做到的事或者是本能也會忘得一干二凈,自然更不用說那些經過我的深思熟慮以及仔細籌劃之后,我才得以具備的自衛能力。是啊,將這些事情從頭到尾認真地思索一番,我就常常感到自己內心煩悶,而且這樣的心情有時會持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每次煩悶之后的結果都一樣,那就是我總覺得要為現在的這一切感謝上帝,因為是他拯救了我,使我免于遭遇許多我沒看見或者是沒有注意到的危險,我本該承擔的一些災禍都是上帝為我免去的,如果只憑我自己的力量,我是沒有辦法從那些災禍中逃脫出來的,因為我完全沒有考慮過還有這樣的事會隨時落在我的頭上,甚至沒有想過這類事情發生的可能性。

                我以前經常有這樣一種感想,那就是,當我們在人生的旅途上遇到各種兇險時,上天總是那樣大慈大悲,將我們拯救出來。現在,這一感想又縈繞在我的心頭。我們甚至是在不知不覺中得到了上天奇跡般的拯救。當我們身處窘境、懷疑彷徨、猶豫不決的時候;當我們不知道該走這條路、還是該走那條路的時候,總有一種神秘的暗示,指示我們走這一條路(雖然我們很想走那條路);不僅如此,當我們的見識、意愿,甚至使命要我們走另一條路的時候,總有一種奇妙的力量作用于我們的精神,促使我們去走這一條路,雖然我們不知道這種力量從何而來,那究竟是一種什么力量;而這種力量事后往往證明,要是我們走了我們自以為應該走的那條路,或者我們心目中以為應該走的那條路,肯定會自取滅亡。在此基礎上,我經過反復考慮,自己找出了一條規律:不管什么時候,當我覺得心中有股神秘的暗示或力量,讓我去做什么而不應該去做什么,走這條路而不應該走那條路,我必須服從這種神秘的指示,雖然我根本說不清心中這種暗示或力量是什么。在我的一生中,特別是我來到這個倒霉的島上以后,我可以找出許多這樣成功的例子。此外,還有許多事情,如果我當時也用現在的眼光看問題,一定可以注意到。但只要徹悟起來,從來都不會為時太晚。我想奉勸那些有頭腦的人們,在他們的生活中,也同我一樣,充滿了種種不尋常的變故,即使不是出乎尋常,也不可輕視這種神秘的上天啟示。且不管這種啟示來自何種神力。關于這種啟示來自何種神力這一點我不想在此討論,也無法加以闡釋。但是這種啟示起碼可以證明,神靈之間可以互相交流,有形之物與無形之物之間可以神秘交往。而且,這一證明永遠無法推翻。對于這一點,我能在我后半輩子孤獨的生活中找出一些很有代表性的事例來加以證明。

                對危險的焦慮與擔憂,對人生的苦思和冥想,使我無心再像以前那樣,為獲得更加舒適方便的生活進行創造和設計。我這么說,想必讀者一定不會覺得有什么奇怪。目前最讓我心煩的不是食物問題,而是人身安全問題。我甚至連一個小小的釘子都不敢釘,一塊木頭都不敢劈,深怕發出的聲音會被別人聽見。至于我的槍,基于同樣的理由,我就更不敢在島上的任何地方開了。最讓我擔心的,其實是生火這事,我真的很害怕白天在老遠的地方就被人看見了煙火,這樣容易壞我的事。所以,我把一切必須要用到火的事情,比如燒陶罐或是燒煙斗等,都轉移到我在森林中的新地方那里去做。那個地方,我去了一段時間之后,就在土層的內部發現了一個天然形成的地洞,這件事讓我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我感到非常欣慰。地洞很深,我敢保證,就算有野人來到洞口附近,他也一定沒有進去的膽子;說實在的,除了像我這樣只想為自己找一條退路的人,其他人不管有什么理由應該都不會想進去一探究竟。

                地洞的洞口就在一塊大巖石下面。有一天,我正在那個地方砍柴,準備用這些柴火來燒炭,偶然間就發現了那個洞口,我只能把這一發現歸諸為天意,因為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為何會如此湊巧,在我需要一個藏身之地的時候卻讓我無意間碰到了一個,也只能說是偶然了。現在,在我講述發現地洞的情況之前,我要先談談為什么我要燒炭。我在前面已經說過,我沒有膽量在我的住所附近生火做飯。可是,那里是我生活的地方,我不能因為害怕被人發現行蹤就不烤面包,或者是不煮肉。因此,我決定按照我小時候在英國看到的辦法,把一些木頭放在草皮泥層的下面燒,直到把木頭燒成木炭,之后就熄火,再把木炭帶回家。這樣,如果家里需要用帶火,就可以用木炭來代替木柴了,省得擔心會冒煙暴露目標。

                這是題外話,所以我只是順便一提。話說那個時候我正在砍著樹枝,偶然看到茂密的灌木叢后面似乎有個洞穴在那里;我感到非常好奇,就想進洞來一番冒險,費了很大的勁兒終于進了洞口,之后,我發現里面的空間很大,我不但可以在這個洞里直立,而且根據它的面積,就算放進兩個人也是沒問題的;不過我得承認,我出洞的時候與進洞的時候相比顯然要倉促了許多,因為我進洞后曾經隨意地朝里面一望,只見一片漆黑之中居然憑空冒出了兩只亮晶晶的眼睛,也不知道這是人是鬼或者是什么動物的;洞口處射進來的那一點微光,正好照在這雙眼睛的上面,于是光線就被反射了出來,看上去就好像兩顆閃爍的寒星。

                然而,稍稍歇了一會兒,我又鎮定了下來,覺得自己是個地地道道的大傻瓜,心想,一個害怕魔鬼的人就不配在這座孤島上獨自生活二十年;我又想,洞里會有什么東西比我自己更可怕的呢?想到這里,我又壯起了膽子,手里拿著一個用樹枝做成的火把,重新沖了進去。可是,才走了兩三步,我幾乎跟剛才一樣,又給嚇了一跳。因為,這回聽見一聲很響的呻吟,就像一個人發出的痛苦的呻吟;緊接著,就是一陣斷斷續續的聲音,像是有人在含含糊糊地講話,然后又是一聲呻吟。于是,我又退了出來。說真的,我給嚇出了一身冷汗;要是我此刻頭上戴著帽子,真不敢保證,我豎起的頭發會不會要把它頂落在地。但我還是強打起精神,一邊給自己壯膽,一邊想,上帝的神力和足跡是無所不在的,他一定能保護我。想到這兒我又鼓起勇氣,向前走去。我舉著火把,把它舉過頭頂,借著火光一看,我看到地上正躺著一只碩大無比、老得可怕的山羊,好像正在交代我們所說的遺囑,一邊無奈地喘著氣,顯然已經快要死了。

                我推了它一下,想看看能不能把它趕出去。它也打算站起來,但卻站不起來了。我想了想,覺得還是由它躺在那里吧。因為它既然已把我嚇了一跳,它當然也會嚇著那些野人,如果那些野人在它還活著時膽敢進來的話。

                我這時已從驚嚇中完全回過神來,開始定下心觀察洞中的情況。我發現洞里面不算太大,方圓不過十二英尺。不過,它既不是圓形,也不是方形,說不上是什么形狀。這里沒有人工開鑿的痕跡,完全是一個天然形成的洞穴。我又發現在洞的盡頭,還有一個更深的洞,實在看不清楚通向何方。這洞的入口很低,非得爬著進去才行。因為那里伸手不見五指,隨身又沒帶著蠟燭,我只好決定第二天帶上蠟燭和火絨盒再來。那只火絨盒是我用短槍的槍栓改制而成的,里面還有一盤火藥作為火種。

                第二天,我帶了六支自制的大蠟燭,我已經研究出用羊油制作蠟燭的方法了,蠟坯硬度很好,剛好能夠裹住燭蕊,至于燭蕊有時用破布來做,有時則用麻線,或者以一種外形像蕁麻草的曬干的草當做原料。要爬進這個小洞,就像我曾說過的那樣,我必須手腳并用。我爬了將近十碼遠,真夠刺激的,因為我不知道這洞有多深,也不知道洞里面是什么。等到我穿過這個洞,眼前豁然開朗,洞頂升高了將近二十英尺;在這島上,我敢說自己還從未見過如此瑰麗的景象。四周和洞頂在燭光的照耀下顯得霞光萬丈,輝煌絢麗。這里的巖石含有什么,是鉆石還是其他寶石,也有可能是金子,我也不太清楚,我想應該是金子吧。

                我現在所在的地方,在我的認知范圍內是我見過的最美的洞穴,雖然這里因為沒有一點光線而顯得黑洞洞的。但是這個洞的地上卻是又干燥又平坦,上面很平均地鋪著一層細碎的小沙石,所以在這里你看不到那些會令人厭惡的或者是有毒的蟲蛇之類,與此同時,洞頂以及四壁上也是一點都不潮濕,極為干燥。如果硬要給它找點缺陷出來,那就是它的入口有問題了;可是瑕不掩瑜,這里正是我所需要的充滿安全感的地方,是我所需要的那種能讓我平安的退路,所以,我反而覺得這個缺點對我來說其實是很有利的。因此對于自己的這個發現我發自內心地感到高興,同時決定不能耽擱一分鐘的時間,把那些我最放心不下的東西都搬到這個地方來,尤其是我的火藥庫以及那些多余的槍械,其中包括了兩支鳥槍(其實我一共有三支,但是得留下一支防身),三支短槍(我總共有八支短槍)。剩下的五支短槍則留在城堡的外墻洞那里,猶如大炮一樣,作戰時如果需要也可以將它們隨時拿下來使用。

                在這次轉移軍火的途中,我還順便打開了我從海上撈回來的那桶受了潮的火藥。結果,我發現,火藥的四周進了大概三四寸水,這些水和周圍的火藥融合,結成了一層非常堅固的硬殼,可里面的那些火藥卻完好無損,就好像那些堅果一樣,里面的果仁總是被外面的果殼保存得很好。我從這個桶里大概弄到了六十磅的上好火藥,對于我來說這真的是一個可喜的收獲。這里就不用多說了,我把所有的火藥都搬了過去。自此之后,我的城堡里頂多只放三磅的火藥,唯恐發生一些突發事件。除此之外,我把做子彈用的鉛也全都搬了過去,一點不剩。

                我覺得,現在的我非常像古代傳說中的那些巨人,據說他們就是居住在山穴以及巖洞中,不管是誰都沒有辦法攻擊他們;而這個洞的實際情況讓我相信,只要我放心地待在這兒,哪怕外面有五百名野人在到處搜尋我,他們也別想找到這里,就算一不小心被他們找到了,他們也沒有攻進來的膽子。

                在我發現這個洞穴的第二天,那只已經奄奄一息的老山羊就死在了洞口。我思考了一下認為,光憑我的力量要把它拖出去非常困難,還不如就地挖一個大坑,然后把它埋在那里比較方便,所以我就把這只山羊埋在了它死去的地方,免得以后它的尸體臭味熏人。

                時光荏苒,我在島上已滯留了二十三年,已完全適應了這個地方及其生活方式,如果不是野人來此地騷擾的話,我會怡然自得地在這兒度過我的下半生,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就像洞里的那只老山羊一樣躺下死去。我還發明了一些消遣玩意兒,讓自己更愜意地打發時光。先是教波兒說話,它講得清晰、流利而明白,叫我開心極了。它跟我生活了二十六年之多,我不知道后來它又活了多久,在巴西,有人說這種鳥能活一百年,或許至今波兒仍然生活在那兒,呼叫著可憐的魯濱?克魯索,我希望沒有哪個倒霉的英國人在那里聽到它的呼喚。如果聽到了,肯定以為它呼喊的是魔鬼。我的愛犬也是個令我十分開心的伙伴,它跟了我至少十六年,后來老死了。至于我的貓,我已說過,它們繁殖得很多,我在開始時就不得不開槍打死了幾只,以免吃完我的一切東西。但到最后,當我帶來的兩只老貓死掉后,我又不斷地驅逐它們,不給它們東西吃,它們都跑到樹林里變成野貓了。只有兩三只我喜歡的,我把它們馴養起來。而每當它們生出小貓來,我就把小貓都溺死。這就是我家庭中的一部分成員。除了這些,我總是在我身邊飼養兩三只小山羊,并教它們學會從我的手里吃東西。我另外還有兩只鸚鵡,話也學得很好,也都會叫“魯濱?克魯索”;但是,這兩只都不如前面那一只,況且,我也沒有像教前面那只一樣費心去教它們。我還馴了幾只海鳥,它們究竟是些什么鳥,我卻叫不出名字。我把它們從海邊捉來后,把它們的翅膀都剪掉了。我在城堡的圍墻之外所插的那一片枝條,現在已長成了一片茂密的樹林,這些海鳥便棲居在這片低矮的樹叢中,并在那里繁殖,看上去真叫人開心。因此,正如我剛才所說,要是無須擔心受到了野人的威脅,我對于我現在所過的這種生活當然是心滿意足的。

                但是現實生活往往與自己的愿望相違背。讀過這本書的人大都可以從中得出這么一個正確的結論:在現實生活中,我們由于懼怕而竭力躲避的壞事,卻哪里知道這些壞事有時又是幫助我們解除困惑、得到解救的唯一途徑。這種轉禍為福,以痛苦解除痛苦的事例,在我不可思議的經歷中,比比皆是,而在我獨居荒島的最后幾年當中,更是不少見。

                前面我就已經說過,現在已經是我來到這個島上的第二十三個年頭的十二月。這個時候正好是冬季的前后(其實應該不能稱之為冬季),對我來說正是收獲的季節,因此為了我的收成我必須經常性地出門,到我的莊稼地去。有一天一大早,太陽還沒有升起來,我才剛剛出門,就看見遠處的海岸上有著一片火光,這片火光距離我大概有兩英里遠,就在我以前發現野人遺跡的那個地方。然而,比較令人苦惱的是,現在這片火光并不是在島的那邊,而是在靠近我的這邊。

                看到眼前的景象,我大大地吃了一驚,馬上在我的小樹林里停住了腳步,沒有膽子再往外走了,生怕受到那些野人出其不意的襲擊。可是,我的內心無論怎樣都無法平靜下來,我擔心那些野人萬一在島上到處亂走,就有可能發現我的莊稼地,如果他們看到有的莊稼已經收割了,而還有些并沒有被收割,或者是發現其他的一些設施,他們一定會馬上知道這個島上有人;到了那個時候,他們不把我從島上搜出來是絕對不會罷休的。在這危險的關頭,我毫不猶豫地跑回了城堡,然后收起梯子,并將圍墻外的所有東西都盡量弄成比較荒蕪自然的樣子。

                然后,我在城堡內做好了防御野人襲擊的準備。我將所有的手槍以及所有的炮全部裝好彈藥;所謂炮,就是那些被我架在防御工事外墻上的短槍,它們的樣子像炮,我也就這么叫了。做好了這些準備,我決心抵抗到只剩最后一口氣。在這種緊張的時刻,我也沒有忘記將自己的性命交付給上帝,我真心實意地指望能得到他的保護,然后態度懇切地向上帝祈禱,請他不要讓自己落進那些野人的手中;就這樣差不多過了兩小時,我開始變得煩躁,想要馬上了解外面發生了什么情況,因為我沒有可以派出去執行任務的嘍啰。

                我又繼續在城堡里坐了一會兒,思考著下一步應該做些什么事,但是只要一想到就這樣坐下去,對外面的情況只能是一無所知,我就實在坐不住了;于是我將梯子往小山旁邊這么一靠,然后爬上我前面向大家說明過的巖壁上的一個平坦的凹處,再將梯子拉上來往那個地方這么一放,我就順利登上了小山的頂部,從懷中拿出特意為偵察準備的望遠鏡;我趴在那里,透過望遠鏡看向那個地方,我發現大約有九個野人圍坐在一堆篝火旁,天氣現在還很熱,他們顯然不是在烤火取暖,而是在用他們帶來的俘虜舉行殘忍的人肉宴會,我不知道那些帶來的是活人還是死人。

                他們是乘著兩個獨木舟來的,現在那兩個獨木舟都被拖上海灘。這個時候正值退潮時分,他們似乎是在等潮水上漲,然后方便離開。看到野人出現在我這一邊,和我的距離這么近,我的心里慌亂極了,但當我意識到他們總是在潮水回落的時候來,心里又安定下來。因為當他們不在岸上時,我可以在潮水漲起時安全地出門,觀察到這一點后,我以后就可以從容地去收割我的莊稼。

                果然如我預料的那樣,當潮水向西流去時,他們就全部上了船,搖著槳離去。我可以觀察到,在他們離去前一小時,他們還跳了一陣舞。通過望遠鏡,我還能很容易地辨出他們的舞姿,再仔細觀察,可以看到他們全都赤裸全身一絲不掛。但至于是男是女,我就分辨不出來了。

                我一看到他們上船走了,就立即把兩支長槍背到肩上,把兩把手槍插在腰帶上,將一把沒有刀鞘的大刀懸在腰間,全速朝海邊的那座小山跑去。這段路程用了不到兩個鐘頭的時間,因為我身上背了這么多武器,邁不開步子。我一跑到那里便發現,到這里來的還有另外三只獨木舟的野人。再向海面望去,我看到五只獨木舟已會合在一起,向對面的大陸駛去。

                我看到這種情況,心里感到十分害怕,而當我來到海邊,再一次目睹野人們慘無人道的吃人現場上所留下的斑斑血跡時,我更加感到難以名狀的恐怖。我看著眼前那一攤攤人血、一堆堆人骨和一塊塊人肉,渾身發抖,毛骨悚然。這一片狼藉足以顯示了這幫殘忍的家伙是如何一邊撕咬著人肉,一邊尋歡作樂的。面對眼前的景象,我真是怒不可遏,暗自狠狠地下了決心:如果他們再次上島來干如此罪惡的勾當而讓我碰上的話,無論他們是誰,無論他們有多少人,我非得把他們殺個精光不可。

                很明顯,他們并不是經常來這個島上的,因為,我再次看到他們是在過了十五個多月之后,那個時候他們才再一次在這個島上登岸;也就是說,有大概十五個月的時間,我完全沒有見過他們,也沒有看見過他們之中誰的腳印或者是任何他們留下的痕跡。如此看來,在雨季的時候,他們是絕對不會出門的,至少絕對不會到離他們部落這么遠的小島來。然而,在這段時期,由于我總是擔心會被他們突然襲擊,所以我的日子過得非常不順心。由此可以看出,一個人時時等待著也許會到來的禍事,比本身遭遇到禍事還要讓人痛苦,尤其是當一個人不管怎樣努力都無法擺脫這種等待,只能始終保持著一種擔驚受怕的心情的時候。

                在這段時期,我始終懷著殺人的心情,大部分時間都用來計劃下次看見他們時,要怎樣戰勝他們,怎樣攻擊他們,尤其是當他們如同上次似的,分成兩隊時。我卻沒想到,即使我殺光一隊,殺死十個人,二十個人,我在第二天,第二個星期,第二個月就得再殺一隊,再殺幾十人,哪怕殺到了無窮數,一直到我變成跟這些食人族一樣殘暴,或者更加殘暴的殺人者為止。

                我現在每天都在疑慮以及焦急的煎熬中過日子,我總感覺自己有一天一定會落入那些殘忍無情的野人的手中。所以,我即使是偶爾大著膽子外出散步,也總是到處張望,小心翼翼到了極點。我終于發現,我很早以前馴養的那群羊,真的給了我非常大的寬慰,因為在這種狀況下無論如何我都是不能也不敢再開槍了,特別是在那些家伙常來的那片區域,生怕我的槍聲驚動了那些野人。我知道,即使我能夠暫時將他們嚇跑,用不了幾天他們一定會卷土重來的,那個時候,可不是會來幾十人這么簡單了,說不定會同時有兩三百只獨木舟向這個小島駛來,我的最終下場也就不而喻了。

                想歸想,實際情況卻沒有這么糟糕,已經過了差不多一年零三個月了,我還是沒有看見任何一個野人來到這里,不過在這之后的將來我還是見到了他們——這是后話了,現在不多說。當然,這段期間也許他們已經來過那么一兩次,但他們大概是來過就走,一點聲響都沒有,所以我也沒有覺察;不過在我登上這島的第二十四年,根據我計算日期的方法,那個時候是五月份,我又在一種非常特殊的情況下見到了這些野人;相關的情況,我會在下面向大家介紹的。

                在這過去的十五六個月當中,我始終心神不寧,夜里也睡不好覺,就算睡著了也總是在做噩夢,自己還常常被這些噩夢嚇得驚醒過來。白天的時候,我總是心事重重;也因此,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常常在夜里夢到我在屠殺那些野人,而且還在夢里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極力辯解、振振有詞。暫時撇下其他不談。根據我刻在木樁上的日歷來計算,現在已經是五月中旬了,暴風雨肆虐了整整一個白天,這一天里狂風大作,雷鳴電閃,已經到了晚上還是沒有停歇的意思。我不知道這對我來說是不是一個特殊的機遇。我現在正在讀《圣經》,并開始考慮自己的目前的處境,整個人都陷入了沉思之中,就在這個時候,海面傳來了一聲槍響,這讓我大吃一驚。

                這肯定跟我過去遇到的意外事件的性質完全不同,因為這件事在我頭腦里形成的概念與過去完全不一樣。我一下子跳了起來,立刻搭起梯子爬到了懸崖那邊的平臺上,然后再拉起梯子往更高處的地方一架,最后爬上山頂,就在這頃刻之間,一道火光劃破了夜空,我聽到第二聲槍響,不到半分鐘,又是一聲。從聲音判斷,正是從我坐舢板被急流沖走的那一帶海面上傳來的。

                我立即想到,這一定是什么船只遇險了。他們肯定還有其他同伴,有其他結伴的船只,放槍正是他們遇險后求救的信號。我在那一刻反而鎮定自若了,我想,雖然我不能援救他們,他們或許能救助我。于是,我把手頭上所有的干柴都收起來,堆成一大堆,把它放在山上點起火來。木柴干燥,很快就燃燒起來。雖然風很大,但火還是著得很旺,我確信,如果真有船只之類的話,他們肯定會看到火光。毫無疑問,他們的確是看見了火光的。因為,我點的火剛剛燃起,我又聽到了一聲槍響,接著又是好幾槍,而且都是從一個地方傳來的。我給火堆加了一夜的柴,一直加到天亮。天大亮以后,天空晴朗起來。我看見,在島的正東面,在遠處海面上,好像有個什么東西。究竟是一面船帆,還是一具船殼,我看不清楚。它離這里太遠了,我用望遠鏡也看不清。況且,天上還有點霧氣,至少說海面上是這樣。

                那一天,我不時地眺望那個東西,很快就發現它一直停在那里一動不動。我斷定那可能是一只拋了錨的大船。我迫不及待地想把事情弄個明白,就拿起槍,急匆匆地向島的東南角跑去,跑到了那片巖石邊上,也就是我上次被急流沖走的那片礁石灘邊上。這時,天已完全放晴了。等我接近礁石灘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了一只遇難的大船,而且立刻明白了它肯定是昨晚在這里撞上礁石了。看著這只失事的大船,我心痛不已。我上次駕舢板巡游時,就發現這一帶礁石林立,可那一次倒多虧了這些礁石擋住了急流的去路,從而形成了一股逆流,才使我沒有被急流沖進外海,才使我得以從生平最絕望的險境中死里逃生。

                一個人的安全,往往是另一個人的危險。這些人好像由于不曉得路,并且那些礁石又都在水里隱著,加上昨晚東北風刮得又急,竟然在夜間觸了礁。如若他們看見這個島(如今我必須設定他們并沒看見),他們定會竭力以舢板向岸上逃生。他們鳴槍求救,尤其是我的火光被他們看見后,使我有許多感想。我想象我的火光被他們看見以后,他們一定下到舢板里,竭力向岸上搖來,不過當時風浪很大,或許波浪已經卷走了他們。過了一會兒我又開始猜想,他們的舢板說不定很早以前就沒有了,因為這種事情并不新鮮;特別是在碰到驚濤巨浪拍打著船只的時候,人們常常迫于形勢需要不得不把船上的那些舢板全部拆散,甚至把它們都扔到海里去。沒過多久,我又冒出了新的想法,也許還有別的船與他們一起搭伴同行,看見了他們出事時發出的信號,就馬上將他們救了起來,順便載走了。一會兒我又有了新的猜想,那些船員說不定已經坐上了他們船上配套的舢板,下了海之后,很倒霉地碰到了上回將我弄得很狼狽的那股急流,結果被沖到大海里去了;一旦到了大海的深處,他們也只有受苦以及死亡的可能性了,說不定他們這個時候已經瀕臨餓死而開始人吃人的境地。

                所有這些想法,僅僅只是我自己的猜測罷了。就我目前的處境而,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伙可憐的家伙遭難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心里為他們感到難過;除此之外,我想不出任何辦法。可是,這件事對我的思想產生了不錯的影響。從這次事件當中,我進一步地了解了上帝對我的恩惠,對于上帝對我的關懷我實在是不甚感激啊!雖然我現在處境悲慘,但是我的生活過得還是非常舒適的,當然也很幸福。同時,我還要感謝上帝在那次船難中只讓我一個人死里逃生;迄今為止,我至少已經親眼看見兩艘船只在海上遇難,這兩艘船上的全體成員全都葬身海底,唯我獨生。此外,我從這件事中還認識到,不管上帝將我們置于何等不幸的境地抑或是何等惡劣的生活環境,我們總會親眼看到或是感受一些能讓我們感恩的事,要知道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人的處境比我們更加不幸。

                那艘船上的人們顯然就是遇到了這種情況,因為我沒有任何可信的根據能夠認定他們中的某些人已經獲救;根據目前的情況來看,我只能得出一個比較合理的結論,那就是所有人都已經全都遇難了;他們生還的唯一希望,也可以說是可能性,只能寄望于那條與他們結伴而行的大船了,但是,他們會被那條船搭救的可能性也僅僅只能稱為可能性而已,因為我沒見到與這類事有所關聯的任何跡象。

                看到眼前的狀況,我感到內心產生出了一種非常莫名其妙的熱切愿望,這種感覺是無法用語來解釋或者是說明的,在它面前任何辭都失去了原本的作用;有時候我會控制不住地脫口叫喊:“啊,哪怕只有一兩個人也好,哦不,哪怕只有一個人能夠從這場災難中死里逃生,從那艘破船上逃到我所在的小島,那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啊!那樣,我也可以有個伙伴,有個同類,跟我說說話,跟我交談交談!”在漫長的孤獨生活中,我從來不曾有過如此迫切、如此強烈的愿望,需要有個同類跟我交往,也從來沒有因為缺少這種交往而感到如此難過。

                在我們的感情當中,有一種神秘的力量,這種力量一旦被眼前的目標激發起來,或者不是被眼前的目標,而是被我們想象中的目標激發起來之后,它們就會帶著我們的靈魂勇猛向前,以強烈的渴望去尋求這一目標;如果達不到,我們必將痛苦不堪。

                我現在最急切的愿望,就是希望哪怕只有一個人逃脫出來。“啊!哪怕只有一個人逃出來!”我不斷重復著這句話。“哪怕只有一個人逃出來!”重復了上千遍。我按捺不住心中強烈的渴求,雙手緊緊地絞在一起,手指狠命地摁在手掌上,如果我手里有什么軟東西,一定會不知不覺地被捏個粉碎。我的牙關咬得緊緊的,一時間難以分開。

                讓自然學家去解釋這種事情,以及其原因和方式吧,我只能進行一些實況描述。我發現了這個情況后,也曾大吃一驚,不知道自己怎么會有這種表現,但毫無疑問,這是我頭腦里執拗的念頭和熱切造成的后果,當我意識到與一個基督教同伴結交將是怎樣的一件樂事后,我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然而,現實卻總是與人的愿望背道而馳,我竟連一個生還的人也沒見著。看來,這不是他們命該如此,就是我命中注定,要么就是雙方的命運都在阻止我們碰到一起,因為,直到我在島上生活的最后一年,我才終于弄清這艘失事船上到底有沒有人幸存下來。更讓我悲痛萬分的是,幾天以后,我在島那頭靠近失事船只的海灘上,親眼看到了一具尸體,是一個被淹死的年輕人。他身上穿的衣服不多,只有一件水手背心,一條齊膝麻紗短褲和一件藍色的麻紗襯衫。我看不出,也猜不出他是哪國人。他的衣袋里沒什么別的東西,只有兩塊西班牙銀幣和一支煙斗。這兩樣東西照我目前來看,后者的價值要大大高于前者,我想,起碼高出十倍還不止呢。

                這個時候海面上一派風平浪靜,我很想壯著膽子坐著我的舢板到那條破船上去探個險,因為我相信我應該能像以前那樣從船上找到一些對我來說很有用的東西。同時,還有一種動機正在拼命驅使著我,那就是希望能在那破船上找到一兩個活著的人,如果能實現這個愿望,不僅可以搭救那個人的性命,而且在搭救完他之后,對于我個人來說也是一種直達心底的安慰。這樣的思想每分每秒都盤踞在我的心頭,讓我晝夜都不得安寧,只想心一橫坐著舢板到那破船上去。我認為,既然這種念頭這樣不容拒絕地壓迫著我,讓我沒有辦法抵抗,那么一定是有一股不知道來自哪里的看不見的神力在進行指示,如果我不遵照這個指示,那就是對不起自己的表現。至于其他方面的事情,我也只好聽天由命了。

                在這個愿望的驅使下,我匆匆跑回城堡作出航的準備。我拿了不少面包,一大罐淡水,一個駕駛用的羅盤,一罐甘蔗酒,這種酒我還剩下不少,以及一滿筐葡萄干。我把一切必需品都放在了身上,就走到我藏舢板的地方。我先把船里的水淘干,讓船浮起來;然后把所有的東西都放進船里。接著,我又跑回家去取了一些其他東西。這一次我拿了一大袋米,還有我自制的那把擋太陽的傘,又取了一罐子淡水,二十多個小面包,實際上就是一些大麥餅,這次拿得比上次還多。另外又拿了滿滿一瓶羊奶,一塊干酪。我費了很大的力氣,流了許多汗,才把這些東西全都運到舢板上。然后,我祈禱上帝能夠保佑我一路平安,就駕船出航了。我沿著海岸線先把獨木舟劃到小島的東北角附近。現在,我得把它駛入大洋中去了;冒險還是不冒險呢?我遙望小島兩邊日夜奔騰的急流,想到我上次遇到的危險,心里感到非常害怕,望著大海真想退回去。因為我可以預見,不管我被卷進哪股急流,我都會被沖走卷進大海,也許永遠再也看不到,再也回不到這個島上了。到那時,只要海上起一點點風,我就要同我這一葉孤舟一同葬送到大海里了。

                這些想法令我很煩惱,我開始打算放棄我的計劃了。于是,我把舢板拖進海岸旁邊的一條小溪里,我走下船來,坐到了一塊小小的高地上。心里雖然想著要出航,但是對于這次行動又懷有一種恐懼,所以那種心情真的是又急切、又擔憂;就在我陷入沉思的時候,我突然發覺海水的流向開始產生變化了,原來這個時候已經開始漲潮了,這樣一來,我在未來的幾小時之內是絕對不可能出航的。這時有一個念頭在我的腦海中油然而起,我覺得自己應該在附近找一個海拔最高的地方,盡可能在漲潮的時候從那里觀察海中那兩股急流的流向變化,以便憑這個來斷定:如果我一不小心被一股海流沖走了,是不是還有可能被方向相反但是同樣湍急的海流又給沖回來。我剛剛想到這里,眼光便落在附近的一座小山上再也移不開了;這座小山有足夠的高度,只要我爬上它完全可以俯瞰周圍兩側的海面,而且從那里還能清楚地看到那兩股不好對付的急流,只要看清楚了就可以判斷我回程時到底該采取什么樣的路線;等我爬上了山一看,我發現海流在退潮的時候是貼著島的南端向外流;而漲潮的時候卻是貼著島的北部往回流;所以我在回程時唯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朝島的北面靠攏,這樣就可以萬事大吉、高枕無憂了。

                這次觀察又使我有了信心,我打算第二天一早趁早潮上路。我在獨木舟上睡了一夜,身上蓋的就是前面提到的那種水手值班時穿的大衣。第二天早上起身后,我就出發了。我先將船向海中開了一點,然后向正北方向開去。不一會兒,一股向東流的急流就幫上了我的忙,將我的舢板向東北推進。不過,這股急流還沒有小島南面的那股強勁,我還不至于像當初那樣,控制不住舢板。我把木槳當做舵來使,用力把握住方向,船速很快,一直朝那條破船駛去。用不了兩個鐘頭,我就來到了破船邊。

                我所看到的是一幅凄涼的景象。那條船,從建造形式看是只西班牙船,由于撞得很猛,被緊緊地夾在兩塊巖石之間,船尾和船艙都被海水打碎了,而它的前艙,已撞到巖石中,由于撞得很猛,它的主桅和前桿都倒在了甲板上,折斷了。但它的斜檣還算完整,船頭看起來也還結實。當我走進船時,突然看到一條狗,它看到我過來,便尖叫起來。看到我在叫它,便跳到海里游了過來,我便把它抱到了舢板里。發現它幾乎要饑渴而死。我給了它一塊大麥餅,它立即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就像一只在雪地里兩個星期沒吃東西的餓狼。接著我又給這可憐的小東西倒了點水,它又呼嚕呼嚕地喝了起來,看那樣子,如果我讓它喝個夠的話,它非要撐破肚皮不可。

                隨后,我爬上了這只破船。一登上甲板,就看到前艙廚房地上倒著兩個淹死的人,他們互相緊緊地抱在一起。看來,船在狂風暴雨中觸礁的時候,海面上正是波濤洶涌,不斷掀起的巨浪不僅把甲板上的人打得不知所措,不能自持,而且迅速地淹沒了甲板,淹死了被浪頭打倒的人。所以,船上除了那條狗,沒有任何幸存的生命;而且,所有的貨物都被海水浸泡壞了,只剩下放在艙底的幾大桶酒,可能沒有損壞。也不知道里面裝的是葡萄酒還是白蘭地。因為已經退潮了,所以這些酒桶都因為浮力而露在了外面;但是由于桶太大,所以沒有辦法移動。這時,我又看見了幾只大箱子,看樣子這些箱子是某個船員的所有物,我隨便搬了兩只,將它們運到我的舢板上,至于里面到底裝了什么,我也沒有時間去檢查。

                假設觸礁的地方是在船尾,船因此被固定不動,而船的前部也被風浪打壞,我倒是不虛此行;因為,根據之前我搬走的那兩只大箱子里所找到的東西來看,有充分的理由可以斷定這艘船上藏有很多的財富;同時,根據我的經驗來推斷這艘船所走的航線,不難看出它是從南美巴西附近的布宜諾斯艾利斯或者是里約拉巴拉他出航的,目的地是墨西哥海灣的哈瓦那,然后再從那里航行到西班牙去。不用懷疑,船上一定帶著許多財物,只是這些財物目前對于任何人來說都已經變成了無用之物。至于船上的其他人都跑到哪里去了,我完全猜不出來。

                除了之前找到的那兩只箱子,我還順便找到了一小桶酒,大概有二十加侖。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酒桶搬到舢板上。船艙里還有幾支短槍和一只盛火藥的大角筒,里面大約有四磅火藥。短槍對我來說已毫無用處。因此我就把它們留在船上,只取了一個盛火藥的角筒。另外我還拿了一把火爐鏟和一把火鉗,這兩樣是我現在十分需要的東西。我還拿了兩把小銅壺,一只煮巧克力的銅鍋以及一把烤東西能用到的鐵鈀。我把這些貨物全部裝進了我的舢板,再帶上剛剛撿到的那只狗,就準備起航回家了。這個時候正值漲潮,潮水開始往島的方向流。天黑后還不到一小時,我就回到了岸邊,這個時候人已經勞累得疲倦不堪了。

                夜里我就睡在自己的舢板上;到了第二天早晨,我開始慢慢盤算,把那些從船上弄來的東西都存放在我新近找到的那個洞里,不需要把它們運回我的城堡里。稍微吃了點東西之后,我就把那些運來的東西通通都搬上岸,然后開始一一檢查。我發現那桶酒雖說也是甘蔗酒的一種,卻不是我們在巴西經常喝的那種,反正味道一點都不好;但打開那兩個箱子一看,卻發現里面有幾樣東西對我真是大有用處。比如,在其中一個箱子里,我發現了一只做工非常精巧別致的酒箱,里面裝著幾瓶上好的露酒,更為可喜的是每個瓶子都是滿滿的,大概有三品脫吧,這些酒瓶的瓶蓋都是銀制的。我還發現了兩罐質量上等的蜜餞,由于罐口的密封程度很好,所以也沒有被海水侵蝕;但是另外還有兩罐就已經被海水給浸壞了。除了吃的以外,我還找到了幾件質地非常好的襯衫(這是我目前很需要的東西)以及十幾條亞麻材質的白手帕和一些顏色鮮艷的餐巾。在我這里手帕也是很受歡迎的東西,天氣炎熱的時候用它們擦擦汗是非常舒服的一件事。除此之外,我又在這只箱子里看到了一只錢箱,里面裝有三大袋的西班牙銀幣,差不多有一千一百多塊。其中一只口袋里,還藏有一個紙包,里面裝著六塊西班牙金幣以及一些小塊金條。根據我的估計,這些金子全部加起來差不多有一磅左右吧。

                在另一只箱子里,我找到了一些衣服,但都沒有什么用處。從里面的東西來看,這只箱子肯定是屬于炮手的。里面雖然沒有普通火藥,但有兩磅左右的細沙火藥,分裝在三只燒瓶里,我猜測,這大概是隨時用來裝鳥槍用的。總而之,我這次出海得到的對我有用的東西很少。至于金錢,我根本無法使用,它們對于我來說,就像我腳下的泥土一般,我寧愿用所有的錢幣去換三四雙英國鞋或襪子,這些東西是我迫切需要的,我已經好多年沒有穿在腳上了。事實上,我現在也得到了兩雙鞋,這是我從船上兩個被淹死的人的腳上脫下來的。我在一只箱子里也找到了兩雙鞋,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但卻不像我們英國鞋那樣,既不舒服又不耐用,只是一種便鞋。我在這位船員的箱子里也發現了五十多枚銀幣,但卻沒有金幣,我想這只箱子一定屬于一位較貧窮的船員,不像那只箱子的主人,像是位高級船員。

                不管這些錢有用沒用,我還是把它們都帶回了城堡,依舊放在帳蓬后面的山洞里,和過去從自己船上弄來的錢幣一樣,把它們收藏妥當。只可惜我無法進入這艘破船的其余部位,否則的話,我敢肯定,一定能用我的舢板裝回好幾船的錢幣呢。如果有朝一日我能逃回到英國,這些錢幣留在島上也是安全的,等事后有機會時,再回來運走也無妨。

                我把所有的東西都搬到了岸上,全部收藏妥當之后,又重新回到我的舢板上,讓它沿著海岸劃回了它的舊港,把舢板拴好之后,我拖著疲倦的身子回到了我的老住處。到了那里,看到眼前的一切都平安無事。于是我便開始放心地休息了,照著以前的老樣子繼續過日子,時不時地照料一下我的家事。在一個短暫的時期中,我的日子過得非常悠閑且自在,只是比以前稍微警惕了一些,時不時地注意一下外面的動靜,而且也不愿意經常出門。即使有的時候大著膽子外出,也盡量只在島的東面活動,因為我相信那里是野人從來沒有涉足的地帶,所以,到那邊去的時候用不著神經質一樣地處處小心,不過,我還是帶著很多的武器以及軍火,就像我去別的地方那樣。

                在這種情況下我又過了將近兩年。在這兩年中,我頭腦里隨時都充塞著各種各樣的計劃,想方設法地要逃離孤島,盡管我自己也清楚,我那該死的頭腦似乎天生就是為了折磨我的肉體。有時候,我還想上那條破船去察看一番,盡管我也知道,船上已沒有什么東西值得我再次冒險出海了。有時候,我又想乘著小船到處走走。我相信,如果現在我有以前從薩利逃出來時用的那條舢板,我早就冒險出海了;至于究竟想去什么地方,我也許不可能顧得上了。

                普通人往往都會有一種通病,那就是不知足,老是不滿足于上帝和大自然對他們的安排。對于這種人來說,我的種種遭遇其實就是一種警告;因為,當初我完全不考慮自己的家庭背景,也不考慮父親分析得非常透徹的忠告,我認為,違抗這忠告真可謂是我犯下的原罪,再加上后來接二連三犯下的同樣錯誤,便鑄成了我今日的不幸處境;因為上帝當初把我送去巴西,讓我成為了事業頗為興旺的種植園主之后,如果能格外施恩,讓我不再三心二意,那么我就能滿足于循序穩定的發展,而經過這幾年的發展(我是說,如果不在島上花費這么多年的話),我現在可能已經是巴西舉足輕重的種植園主之一了;實際上,根據我在巴西那短暫時間內所取得的進展以及不斷增大的收獲,我相信,只要我一直留在那里,現在我的身價很可能已經達到十萬莫艾多了;而我卻丟下了一個頗具實力又日益興旺發達的很不錯的種植園,丟下了一個穩當且可以發家致富的前程,異想天開地到船上去當押運員,跑到幾內亞裝運黑奴,這又算什么事呢?實際上,只要我能耐心地積累財富,時間一長,不就可以在自個家門口從黑奴販子那兒買上幾個嗎?雖說從黑奴販子手里購買,價錢要貴得多,但也不值得為了這點差價去冒那么大的風險。

                這就是一般頭腦發熱的年輕人的命運。要意識到這么做有多蠢,需要多年的磨礪,并為此付出昂貴的代價;我就是這樣一個人,但是這種錯誤在我的性格中已根深蒂固,所以,直到現在我仍對現狀不滿,不斷盤算著怎樣逃出這個地方。為了使我后面講述的故事讓讀者更有興趣,我覺得有必要先講述一下我那愚蠢的逃跑計劃的初步構思,以及后來是怎樣實施的,又是在什么基礎上實行的。

                當我從破船上回來后,我應該隱退到我的城堡了,我的舢板像以往那樣被放置好之后沉在水底下,我的生活恢復到從前的樣子。事實上,我比以前有了更多的財富,但并不比以前富裕。因為,這些錢對我毫無用處,就像在西班牙人到達秘魯之前,當地的印第安人根本不必用錢幣一樣。

                這是我淪落到這座孤島的第二十四個年頭,現在正處于雨季的三月份。且說一天晚上,我躺在我的吊床里,難以入眠。盡管我的身體很好,沒有疼痛,沒有疾病,也沒有肌體上的不適,甚至精神上也很平靜,可是,我怎么也合不上眼,怎么也睡不著,整整一夜,一分鐘也沒睡著,腦子里一直在胡思亂想。

                在這個不眠之夜里,我的思潮起伏,浮想聯翩,許多往事和各種想法在我的腦海中不停地閃現出來,實在讓我無奈,當然也沒有必要將它們一一敘述出來。我大致回顧了自己一生的經歷,從年輕時想到流落這個荒島時的情景,想到在島上度過的這些歲月。我想到了最初那些年的愉快生活,也想到了發現沙灘上的野人足跡后的那種憂慮不安、擔驚受怕的日子。我當然也明白,野人們光顧此島的事并不是近幾年才出現的,他們多年來時常上島,而且從未間斷過,甚至成百上千次地來過。可是俗話說得好:眼不見,心不煩。我以前不知道他們光顧此島之事,自然不會提心吊膽。盡管那時一樣有危險,但因為不知道,所以照樣過得無憂無慮,美滿如意。我覺得,不知道危險的存在,就像沒有危險一樣,可以生活得自由自在,安寧泰然。由此,我悟出不少有益的道理。上帝在統治人類的時候,會將人類的認識以及知識局限在一個狹隘的范圍內,這實際上是一件無上的好事。人類有時雖然會在千千萬萬的危險當中生活——如果讓他發覺了這些危險,那么他一定會每天心煩意亂,精神頹唐——但是上帝的偉大之處就在這里,他讓人們看不清事情的真相,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四周有著種種危險,從而能夠寧靜泰然地繼續過日子。

                這樣的想法在我腦海里盤旋了一陣子之后,我就開始慎重認真地想到,這些年以來,就在我生活的這個島上,我每時每刻都被危機包圍著。這些危險都是實實在在的,可是,我過去卻經常坦然自若地在島上走來走去。實際上,可能只是一座不起眼的小山,一棵普通的大樹,或者正好是夜幕降臨,我才免遭殺害,而且,是免遭一種最殘忍的方式的殺害:那就是落入吃人土著手里。如果落到他們手里,他們就會把我馬上抓起來,就像我抓只山羊或海龜一樣。同時,從他們的觀念來看,把我殺死之后吃掉,根本不算什么犯罪行為,就像對我們來說,把一只鴿子或者是鷸鳥殺了吃掉也不是什么犯罪行為一樣。我衷心地感激我偉大的救世主,如果我不承認這種感激之情,那我就不是一個誠實的人。所以我必須恭敬地承認,我之所以能夠在不知不覺中免于一死,完全都是由于救世主對我的保佑,如果沒有他的保佑,我可能早就落入野人的手中而慘遭毒手了。

                這樣想想之后,我又把那些可憐的畜生——我的意思是說,那些野人——列入了我的思考范圍,考慮了許多關于他們的天性的問題;我很納悶,世上怎么會有這樣的生物存在呢?萬物的英明主宰又怎么能夠容忍這些家伙,怎么能夠聽任他所創造的人做出如此慘無人道——不,他們的做法簡直比一般的畜生還不如——竟聽任他們吃掉自己同類的肉!但是這個問題在那個時候是得不出結果的,想來想去也只能是我個人的猜測而已;可我轉過頭來又想到了很多與野人有關的問題:這些可憐鬼住在世界上的什么地方呢?從他們的部落到我這個島上距離有多遠?他們為什么要時不時地冒險出海,到離家這么遠的孤島上來?他們乘的舢板是什么樣的?既然他們可以來我這里,是不是也意味著我只要動一動腦筋、想一想辦法,也能到他們的地盤去?

                我懶得費心思考我去了那邊該干什么;一旦落入野人的手里,我的命運如何;或者如果他們向我進攻,我該如何逃脫。我也沒有特別認真地考慮過我怎樣做才有可能不受攻擊地回到岸上,因為一旦受到攻擊,我一點獲救的指望都沒有,即使我不會被他們捉住,我該從哪兒弄到吃的,又該朝何處去等,我都沒有考慮。總之,這些顧慮一點不礙事,我仍舊設想著坐舢板去那邊的大陸。我把我現在的處境看做是世界上最悲慘的處境,除了死亡以外,任何遭遇都比它強。如果我到達大陸那邊,我也許能夠遇救。或者我也可以沿著海岸走,像我以前沿非洲海岸走那樣,一直走到有人居住的地方,也許能夠得到救援。并且,說不定我能遇到某個基督徒船只,把我收留下來。就是落到最壞的地步,最多也不過一死了之,而且死后這些不幸也就全部了結了。請讀者注意,所有這些想法都是我那煩亂不安的心情和焦慮的性情所造成的。一個接一個的打擊已使我十分絕望,加之,我上次到那條破船上去又再次失望,沒有得到迫切想得到的東西。就是說,我原指望在那條船上能找到一個幸存者,能跟他說說話,并從他那里了解一下,我現在究竟淪落在什么地區,看有沒有辦法從這里逃出去。總之,我完全被這些因素折磨得心煩意亂。我本想心平氣和,一切順從造物主的意志,一切等待上帝的安排,可現在,我的心境好像根本無法平靜。現在,我似乎已無力將我的思想轉到別的方面去,只一心想著航行到對面大陸的計劃。這個念頭以一種巨大的力量和不可阻擋的趨勢沖擊著我,令我實在無法抗拒。

                現在,強烈的欲望又使我激動不已,而且在好長時間內都無法控制住自己。我覺得自己熱血沸騰,心跳加速,就像得了熱病一樣。當然,這只不過是頭腦因為沖動而發熱罷了。整整一夜,我就這樣任憑思緒像脫韁的野馬狂奔亂跑,直到最后精疲力竭,才昏昏睡去。可能有人認為,我在睡覺時也會夢見自己登上了大陸,可我并沒有做這樣的夢。我夢見的是有一天早晨,我像往常一樣走出城堡,忽然發現海邊有兩只獨木舟,載了十個野人登上岸,他們另外還押著一個野人,像是要把他在這里殺死吃掉的樣子。突然之間,這個快要被殺的野人猛地一跳,然后就飛跑起來。我在睡夢中恍惚看到,他跑到城堡外那片茂密的小樹林里藏了起來。我看到僅他一個人跑過來,其他野人并沒有追趕他,便走了過去,向他微笑,叫他不要害怕。他立刻在我面前跪了下來,仿佛在向我求救。于是我向他指了指我的梯子,叫他順著梯子爬上去,將他帶到我的洞里,自此他就成為了我的仆人。我得到這個人之后,就自己對自己說:“我現在可以冒險向我想了好久的大陸出發了;因為這個人他可以做我的向導,告訴我應該怎么辦,比如,什么地方能弄到需要的給養;告訴我什么地方是禁區,千萬不能過去,免得被其他野人吃掉;告訴我哪些地方可以放心大膽地前去,而哪些地方必須馬上躲開。”正在沾沾自喜地想著,我就醒了過來,起初還覺得自己有了可以逃走的希望,那種高興是任何東西都無法形容的,等清醒過來之后,卻發現原來剛剛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夢,這讓我感到非常的失望,整個人大為沮喪。

                可是,通過這個夢境,我卻為自己明確了一件事:我要想逃離這里。想要做到這點的唯一辦法就是盡可能地弄到一個野人,而且,有這個可能性的話,最好是一個被其他野人帶來準備殺死吃掉的俘虜。不過要實現這個計劃有著極其困難的一面,那就是我必須要進攻一大隊野人,并將他們殺得片甲不留。這種做法可以說是非常危險的,一個不慎就有可能出差錯;不僅如此,從另一方面來說,這種做法是否符合法律規定,也是非常值得懷疑的。一想到同時要殺這么多人,要流這么多血,我的心就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雖然這樣做主要是為了使自己能夠獲救。我前面也已經提到過我為什么不去主動攻擊野人的各種理由,所以我就不在此重復了。除此之外,我現在還可以頭頭是道地說出許多理由來證明我為什么應該攻擊這些野人。比如說,這些野人是我的敵人,如果被他們抓到我,我絕對會被他們吃掉;再比如說,我這樣做也是為了保護自己的生命安全,是為了讓自己得到拯救,完全是一種自衛的行為。因為,如果他們向我進攻,我也只能還擊。如此這般,舉出了一大堆理由。但是,只要一想到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而讓別人流血,我就感到非常害怕,無論怎么想都想不通。

                兩種相反的理由在我的腦海中斗來斗去,相互斗爭了很長時間,我已經有點茫然不知所措了,但是我的內心經過了多次的較量之后,想要離開這島的愿望終于壓倒了另一個想法,占了上風,這也使我下定了決心,我一定要盡一切可能,抓到一個野人,哪怕付出再大的代價也在所不惜。接下來的時間里,我必須要做的事就是考慮要如何行動了,但要在這個關鍵問題上作出決定對我來說卻是很困難的。反正我一時間也想不出可行性比較大的辦法,我決定還不如先仔細觀察一下情況,看看他們什么時候能來,其他的事暫時就不考慮了,以后再看具體情況如何,見機行事就行。

                這樣決定以后,我就開始了外出偵察的工作。只要有空就去等候野人,這一等就等了一年半之久,直等得我又心生厭倦起來。在這期間,我幾乎每天都要到島西邊或西南邊去,看海面上是否有獨木舟出現。可是一年半的時間過去了,竟連一只獨木舟的影子也沒見到過,這真讓我極為掃興和懊喪。但是在這次等候中,有一點和上次不一樣,那就是我沒有在日復一日的等待之中,一點一點地放棄自己的希望。相反,我等待的時間越長,渴望的心情就越強烈。一句話,我以前總是小心翼翼地躲避野人,不想看到他們,也不想被他們看到,可我現在卻是在急切地盼望著見到他們。

                與此同時,我又打起我的如意算盤來。我認為,假如能弄到一個,不,哪怕兩三個野人來,我一定有能力管理好,叫他們服服帖帖地做我的奴隸,吩咐他們去做各種各樣的事情,而且,不管在什么時候都能使他們傷害不到我。這一幻想的確讓我得意了很久。可是,一切依然沒有動靜。我所有的幻想和計劃一直得不到落實,因為好長一段時間都沒有野人到我這里來。

                自從我心里開始盤算這個念頭之后,又過了差不多一年半,這個期間我一直在反復醞釀和斟酌,可就是找不到適合的機會來實施我的計劃。一天早晨,我驚奇地發現有不下五只獨木舟停在靠近我城堡附近的海岸。船上的人都上了岸,已經看不到蹤影。他們的人數使我的計劃胎死腹中。因為海邊的獨木舟數量實在有點多,一般而每個獨木舟上都能乘坐五至六個甚至更多的人,這個時候我不知所措了,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到底應該采取什么樣的措施才能使我單槍匹馬地打敗二三十人。我躺在城堡里,感覺一陣惆悵和難過。不過,我還是調整自己的情緒,使自己恢復常態,立即進入之前布置好的戒備狀態,隨時都準備采取行動。我等了很長時間,靜靜地聽著他們的動靜,最后終于失去了耐心。我把槍放在梯子腳下,像以往那樣,分作兩步爬到了小山頂上,站在那里,免得把頭露出來,讓他們看見。在這里我通過望遠鏡觀察到,他們不少于三十個人正點著一堆火,在那里烤肉,至于他們是怎樣點燃火的,燒的又是什么,我卻不知道,只見他們正在那里以他們那種野蠻的舞姿和舞步圍著火堆跳舞。

                當我正這樣看他們的時候,通過望遠鏡,我看到有兩個可憐的受害人從舢板里被拖了出來,看起來,他們是事先被放置在舢板里,現在拖出來準備屠殺的。這個時候,我看見其中一個野人被他們用一根木棍或者是一把木刀一頓暴揍,馬上倒了下來,馬上就有兩三個野人跑了過來,用刀將他開膛破肚,準備用火烤來吃。至于另外一個野人,則茫然地站在旁邊,等著其他人來處理他。突然,這個可憐的家伙看見綁著自己手腳的繩子似乎松了,而周圍并沒有人注意到這點,于是他有了逃命的機會,趁周圍的人不注意,他突然跳出了其他野人的圈子,然后用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沿著海岸朝著我這邊跑來,換句話說,他朝著我的住所附近跑來了。

                我一見那個家伙朝我藏身的方向跑來,尤其是猛地一看,全部野人都在他身后緊緊追趕,說句實話,我當時真的嚇壞了。我看出我的那天做的夢有一部分就要實現了,我料定這個野人為了躲避追殺一定會藏到我的小樹林里來。可是,夢境中的其余部分卻讓我無法相信,就是那些野人不會來追捕他,也不會發現他躲藏在樹林里。我還是站在原地沒有動。后來,我發現來追他的僅僅只有三個人,所以膽子稍微大了一點。特別是我發現那個野人跑得非常快,比追他的那三個人要快得多,而且逐漸把他們越甩越遠。只要他能再堅持跑上半小時,就可完全擺脫那些追捕者了。這個情況使我勇氣倍增。

                在這些家伙與我的城堡之間,隔著一條小河。關于這條小河,我在本書的開頭部分就已經向大家提過了;我把遇難船上的東西搬下來的時候,就是進入了這條小河,然后順著河流來到我的城堡,最后才把東西搬上岸的。根據現在的情況來看,那個逃跑的野人必須要做的事很明確,他必須要游過這條河,否則,這個可憐蟲一定會在河邊被抓住。當那個逃跑的野人來到河邊的時候,已經開始漲潮了,但是他根本不當一回事,毫不猶豫地縱身入水,大概劃了三十來下水就游到了對岸,上了岸之后依然是健步如飛;而那三個追他的人來到河邊之后,我發現只有其中兩個人會游泳,剩下的那個人是個旱鴨子,只好老老實實地站在岸邊,看著同伴游過河,至于自己也只好到此為止了;沒過多久,他就灰溜溜地離開了,按原路返回;根據以后發生的情況來看,對于這個走掉的野人來說,他不會游泳其實是一件大好事呢。

                根據我的觀察與推測,后面那兩人游泳的速度比前面逃跑那人要慢許多,他們過河所花的時間比前面那人多了整整一倍還不止。這真叫我激動不已,心想,機會終于來了,現在我又可以弄到個仆人了,或許他還可以做我的伙伴或幫手呢。而我像是得到了上天的召喚,要救這個可憐蟲的命。我飛速下了梯子,帶上了那兩支長槍,我剛才說過,我事先把它們放在梯子下面,然后,又以同樣的速度爬了上去,越過了山頂,朝海邊奔去。由于我抄了一條很近的路,一路上又都是下坡路,所以,我一下子便插到了追捕者和逃亡者之間。我大聲向那個逃跑的野人發出了呼喊。他朝后看了看,起先,他見到我跟見到他們一樣害怕。但我向他招招手,示意他回來。與此同時,我又朝那兩個前來追捕的野人慢慢走去。忽然,我向前面那個猛地撲了過去,用槍托將他擊倒了但我不愿放槍,怕被其余的野人聽見。其實距離很遠,而且又看不到硝煙,即使聽到聲音,他們也不容易知道這是在干什么。把第一個野人擊倒后,另一個來追趕的野人停住了腳步,好像害怕了。我飛快地向他迎去。但當我走近他時,我立刻發覺他拿了弓和箭,而且正準備向我射箭。這時我必須得先向他開槍了。我向他開兩槍,第一槍就把他打死了。那可憐的正在逃跑的野人這時也停下了腳步,雖然看到他的兩個敵人已經倒下或是死了,卻又被我的槍聲和火光嚇壞了,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既不敢前進又不敢后退,但看起來他的意思還是傾向于逃跑。我又向他大聲呼喊,打著手勢叫他過來。他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開始挪動腳步向我這邊走來,可是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他停下的時候,我看到他渾身顫抖,大概以為自己現在又成了我的俘虜,我也會像殺他兩個敵人那樣把他殺死的。我一邊示意他靠近我,一邊做出各種手勢叫他不要害怕,他這才一步不停地慢慢向我走了過來。他每走十幾步便趴在地上跪拜一下,似乎是在感謝我的搭救之恩。我面帶微笑地看著他,用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打手勢招呼他,讓他再靠近一點。最后,他終于走到我跟前,沖著我跪了下來,先是親吻地面,然后把頭貼在地上,把我的一只腳放在他的頭上,像是在行跪拜禮,以此宣誓愿做我的終身奴隸。我把他攙扶起來,對他百般撫慰,并盡我所能做出各種手勢叫他不要害怕。就在這時,又出現了新的情況;因為我看見我用槍桿打倒的那個野人并沒有死,只是給我打昏了,現在他又開始蘇醒過來。于是我把那野人指給他看,表示他沒有死。他看見之后,就嘰哩咕噥地向我說了幾句話。我雖然不明白他的話,可是聽起來卻非常悅耳,因為除了我自己的聲音以外,這是二十五年以來我第一次聽見人的聲音。可是現在已經沒有時間來想這些事情了。那被打倒的野人現在已經完全清醒過來,居然坐了起來。我看見我那野人這時又有點害怕起來,便舉起我另外一桿槍,對準那個人,準備開槍。這時候,我那野人(我現在這樣叫他了)向我做了一個動作,要求我把腰間掛的那把沒有鞘的刀借給他。于是我就把刀借給他。他一拿到刀,就沖向他的敵人,動作干凈利落,手起刀落,一下子就把那個野人的頭砍下來了,那個動作完全勝過了德國劊子手。這讓我大為驚訝,因為,我完全相信,這個野人在這之前,除了他們自己制作的木刀外,應該還從來沒見過一把真正的刀。但就現在的情況來看,他們的木頭刀應該也是又快又鋒利的,砍頭殺人照樣可以一刀就人頭落地。后來我從這個野人那里了解到,事實就是我想的那樣。他們制作木刀所用的原料是一種很硬的木頭,這種原料能讓木刀又沉重又鋒利。這個時候那個野人砍下了敵人的腦袋,然后帶著勝利的微笑回到我面前,他把刀還給了我,然后又做了許多很復雜的手勢,最后把他砍下來的那顆人頭放在我的腳下。

                但是,最讓他感到驚奇的是,我是用什么方法在那么遠的距離就能把另一個野人打死。他用手指了一下那個野人的尸體,希望我能讓他過去看一下。我也向他打著手勢,努力讓他明白我的意思:我同意他去看那具尸體。他走到那個死人的旁邊,整個人都驚呆了。他把死者翻來覆去地檢查,仔細看子彈留下的傷口;那傷口位于胸前,肉眼看上去就像一個小孔,留出來的血不是很多,因為這個人死得很徹底,這個時候,血已經不再往外流了。他拿走了死者的弓箭,然后走了回來,于是我也就離開了這里,走之前向他招了招手,讓他跟著我走,一邊還向他打著手勢,意思是可能還會有更多的人來追殺他。

                看到我的手勢之后,他也就給我打手勢來回答我,他表示要把那兩具尸體都掩埋起來,這樣做的話,后面追來的人就什么都看不到了;于是我又對他打手勢,表示我同意他的做法。于是,他干開了,轉眼之間就用手刨了一個坑,大小足以埋下第一個。接著,他便把那個死鬼拖進坑,蓋上了土,然后,他又以同樣的方式把另一個也埋掉了。我想,他埋那兩個家伙前后只不過花了不到一刻鐘。完了之后,我便叫他跟我走,但我沒有帶他去我的城堡,而是把他帶到了遠在島的另一部分的我的地洞。我不想完全按照夢里的情形去做,就是說,在夢里,他是跑進我的樹林里去藏身的。

                到了我的新洞里,我拿了一些面包和一串葡萄干給他吃,又弄了點水給他喝。我發現,由于奔跑,他已饑渴萬分。讓他吃喝完畢后,我示意叫他躺下睡覺。我指著一塊地方,那地方放著一大堆稻草,還有一條毛毯,以前我自己有時睡在那里。這個可憐蟲躺到那兒后,便酣然睡去了。

                他是個標致、帥氣的小伙子,生得完美無瑕,四肢修長而強壯,但并不粗大,個子很高而身段勻稱。據我估計年齡在二十六歲左右,他有一副好面孔,看上去非但沒有猙獰可怖的樣子,反而具有一種男人的陽剛氣,但又有點歐洲人的和藹可親,尤其是他微笑的時候。他的頭發又黑又長,但像羊毛似的鬈曲著,他的前額又高又大,一雙大眼睛活潑有神。他的皮膚并不很黑,帶點黃褐色,但又不是巴西、弗吉尼亞等其他美洲土著人那種丑陋的黃,而是一種很耀眼的橄欖色,難以形容的賞心悅目。他的臉龐圓潤而又飽滿,鼻子也是小巧玲瓏,與黑人那種塌鼻子完全不一樣,天生一張漂亮的嘴,薄薄的嘴唇,牙齒也非常整齊,象牙那樣潔白。他只是打了一個盹兒,還沒到半小時就醒了過來,跑出地洞來找我。我正在附近的圈地里給羊擠奶。他一眼瞥見我,跑過來,又匍匐在地,打出各種虔誠、感激的手勢,做了各種古怪、滑稽的動作來表達自己的心情。最后,他又像上次那樣把頭貼在靠近我腳邊的地上,把我的另一只腳放到他的頭上;接著他又做出各種姿勢,好像在向我表示他對我的屈從、降服和歸順,表示他愿意終身為我之奴,為我效命。我大致了解他的這些意思后,便告訴他,我對他非常滿意。過了一會兒,我開始和他說話,并叫他跟我學著說。我首先告訴他,我給他取名叫“星期五”,因為他是在這一天被我救出了性命,因此取這個名字來紀念這一天。我接著教他說“主人”一詞,并叫他以后就這樣稱呼我。我還教他說“是”和“不是”,也同樣告訴了他這兩個詞的意思。最后我在一個瓦罐里倒了點羊奶,遞給他,讓他先看著我如何在喝羊奶的時候用面包蘸著奶一塊兒吃;然后,我給了他一塊面包,讓他照我的樣子做;他照樣子吃下去以后,興奮地向我做出手勢,表示味道好極了。

                那天晚上我就陪他在那個地洞里過了一夜,天亮的時候,我向他招手,讓他跟著我走,同時也讓他明白,我要送他一些衣服。他很快就明白我的意思,好像還很高興,因為這個時候的他光著身子,渾身上下一絲不掛。我們走到昨天他掩埋尸體的地方的時候,他馬上就把那個地方指了出來,并且指給我看他作的記號,他向我打手勢,表示我們可以把那兩具尸體挖出來吃掉!明白了他的提議,我就裝出了發怒的樣子,表示我對吃人這種勾當是深惡痛絕的,并且做了幾個樣子給他看,表示我一想到食人這種勾當就忍不住想嘔吐,然后我向他招手,讓他離開這塊地方。他馬上很聽話地走開了。然后我又將他帶到我常去的那個小山頂上面,觀察一下想殺他的人走了沒有。我打開我的望遠鏡朝他們登陸的方向望了過去,馬上就找到了他們昨天集會的地方,可是那些野人以及他們的獨木舟都已經不見了。很明顯,他們已經開船離開了,順便也把他們的兩個伙伴丟在這個島上,根本就沒有去尋找失蹤的他們。

                我并沒有滿足這一發現。現在,我的勇氣倍增,好奇心也開始增大。所以,我帶著我的仆人星期五,準備到那個地方看個究竟。我給他一把刀,讓他好好拿在手里,他自己還把弓箭背在背上;我已經知道,星期五是一個優秀的弓箭手。另外,我還讓他幫我背一支槍,而我自己則背了兩支。武裝完畢之后,我們就向昨天那些野人聚集過的地方前進,因為我很想獲得更多的更充分的有關野人方面的情報。但是一到那里,我的面前出現了一幅慘絕人寰的畫面,我血管里的血在一瞬間就冰冷了,心臟也差點停止了跳動。呈現在我面前的真是一幅可怕的景象,至少對我而真的是慘不忍睹,不過對星期五來說,這根本算不了什么。那里遍地都是死人的骨頭和碎爛的人肉,鮮血染紅那里的土地;那些人肉,有的已經吃了一半,有的則被砍爛了,還有的被燒焦了,弄得東一塊西一塊的,整塊地上一片狼藉。總之,所有跡象都表明,他們在戰勝敵人之后,在海邊大開人肉宴,歡慶他們的勝利。我還看到了三個頭顱、五只手、三到四根腿骨以及腳骨,除此之外還有許多身體的其他部位;根據星期五的手勢我得知,他們總共帶來了四個可以供他們大吃一頓的俘虜,其中的三個已經被吃掉,而他,星期五指了指他自己,則是第四個。他還讓我了解,這些家伙同剛繼位的部落首領大戰了一場,而星期五看來是擁戴這個部落首領的;結果,對方在戰斗中抓獲了大量的俘虜,就把這些俘虜分別帶到了幾個地點去大吃一頓;他們到這里吃俘虜的事,與其他幾處的這類事是一樣的。

                我吩咐星期五把這些骷髏、人骨、人肉,以及所有被野人吃剩的東西,通通收集起來,堆成了一堆,然后放一把火把它們全都燒成了灰燼。我看得出,星期五仍然垂涎于這些人肉,在本性上他仍然是個食人者。但因為我對這種行為表現出深惡痛絕的樣子,甚至想都不愿意想,看到這種行為就惡心,所以他才不敢有所表示。同時,我又想辦法讓他明白,只要他膽敢吃人肉,我就把他殺掉。

                辦完這件事后,我們回到城堡。一回到家,我就為星期五忙碌起來。首先,我給了他一條亞麻短褲,這是我從那條失事船上死去的炮手箱子中找來的。我把短褲稍微修改一下后,他穿起來非常合適。然后,我又盡己所能用羊皮給他做了件背心。說句不算吹牛的話,我現在的縫紉手藝已經練得相當不錯了。此外,我還給他做了一頂兔皮帽子,戴起來不僅合適,而且相當時髦。就這樣,我給他拾掇出一身看上去頗為不錯的穿戴。星期五看到自己和主人穿得差不多一樣好,心中十分高興。不過,他起初剛穿上這些衣服的時候,行動起來的確很不習慣,不僅褲子穿起來感到別扭,而且背心的袖口邊也磨痛了他的肩膀和夾肢窩。后來我把磨痛他的部位重新加工放寬,加上他也逐漸地習慣了穿著,終于對穿衣戴帽這件事完全適應了。

                我帶他回到家里后,第二天,我便開始考慮找個地方安頓他。我不僅要使他住著舒服,還要使我自己安全。于是,我在兩道圍墻之間的空地上給他搭起了一個小帳篷,正處于第一道圍墻外邊,第二道圍墻里邊。因為我的山洞原先就有一個小門作為入口,我又做了一個正式的門和一個木板門,然后放入洞口里邊。我使它朝里開著,每天晚上就上了門,并把梯子也收起來,這樣,星期五要想通過我里邊的圍墻來到我的身邊,就必須先弄出一些聲音,這樣就會把我吵醒。因為第一道圍墻我已經用柱子搭起了一層嚴實的屋頂,和巖壁相接,把我的帳篷全蓋了起來。屋頂上又橫搭了一些小木棍子代替椽子,木棍上又蓋了一層厚厚的結實如蘆葦的稻草。在搭梯子進出的缺口那里,我做了一個單面的假門,這個門從外面根本打不開,如果有人想要強行開門,它就會轟的一聲全部坍塌,發出巨大的聲響來警告我。每天晚上,我就把所有的武器都回收到自己身邊來。

                其實我完全沒有必要采取那么多的預防措施,因為星期五對我而真的是一個最可愛、最誠懇、最忠實的仆人,他完全不會發脾氣,不對我鬧別扭,沒有心懷鬼胎,很聽話,主動干活。他對我的感情非常深厚,就好像一個孩子面對他的父親那樣;我敢打包票,今后不管在什么樣的場合,他都愿意犧牲自己的性命來拯救我。他為我做的許多事情都可以證明這點,所以我對于他的忠誠心毫不懷疑,而且我也深信,在安全問題這方面,我根本用不著對他采取什么防范的措施。

                上帝在他的統治中,盡管會把世界上許多動物使用天性的機會奪去,卻仍舊把同樣的天性,同樣的理智,同樣的愛,同樣的善心和責任感,同樣嫉恨惡事的本能,同樣感恩、熱誠、忠實的觀念,同樣為善的、知善的能力賦予了它們,與我們沒什么兩樣;并且當上帝給它們機會表現這些才干和良知時,它們和我們一樣,立即把上帝賦予它們的才干和良知發揮出來做各種善事,甚至比我們發揮得還要充分。對此,我感到非常驚訝。同時,想到這里,我又感到有點悲哀,因為眾多的事實證明,我們文明人在發揮這些才干以及良知方面,反而比這些野人顯得更加卑劣。盡管我們有能力,而且,還受到上帝孜孜不倦的教誨,上帝的圣靈以及語的啟示能讓我們對事物有更深刻的認識。同時,我也感到很奇怪,為什么除了我們這些文明人,上帝不給那些成千上百的生靈以同樣的教誨和啟示,讓他們懂得何謂贖罪。我認為,如果我用這些可憐的野人作為判斷的依據,那么,他們很多時候其實能比我們文明人做得更好。

                關于這些問題,我有時甚至會想到頭疼,以至于冒犯了上帝的統治權,認為他對世事的安排實在有失公正,因為他只把他的教誨給了一部分人,而另一部分人卻什么都沒有,但卻又要這兩部分人同時負起一樣的義務和責任。但是最終我沒有再對此事進行探究,因為我已經得出了兩點結論:第一,我們都不太清楚上帝會這樣處置他們到底是憑什么依據和律法,不過,上帝的本性一定是無限圣潔、無限公正的,所以,假如說這些人都被判定在上帝的恩澤范圍外,一定是因為他們違背上帝的教導,之后犯下了罪孽,因為根據《圣經》中的說法,對于人們來說,上帝的教導就是我們必須要遵守的律法,而且根據這些人的良心所承認的法則來作為上帝判斷好壞的標準,對他們的處置似乎也是公正的,雖然這種標準的基礎我們到現在還不太清楚。第二,既然我們都是上帝這位陶工手中的一塊小小的陶土,難道就沒有這么一件陶器能夠問他:“為什么你要把我做成這樣?”

                不過,還是讓我來繼續談談我的新伙伴吧。我很喜歡他,對他很滿意。覺得有必要把每件東西都教給他,好使他對我有用,好聽我使喚,對我有幫助。當然,我特別要教他說話,教他聽懂我說的話。他比誰都學得快。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他總是那么快樂,那么用功。當他聽懂了我的話,或者讓我明白了他的話的時候,他總是很高興。所以,對我來說,跟他談話是件愉快的事。現在,我又生活得從容自在起來。我甚至對自己說,要是不會再有野人來威脅我的安全,就是這輩子不從這里搬走我也不在乎。

                回到城堡后兩三天的時間里,我一直在想著一定要設法改掉星期五那種可怕的吃相,更重要的是戒掉他那想吃人肉的邪欲。我覺得應該讓他嘗嘗其他肉類的味道,于是一天早晨,我帶他到林中圈地去。我原本打算從自己的羊圈里找一只山羊,殺死后帶回家煮了吃。可是走到半路上遠遠地看到一只母山羊躺在樹蔭下歇息,在它身邊還趴著兩只小山羊。我一把抓住星期五,用手暗示他站住,同時打出手勢,叫他千萬不要動。然后我端起槍,開槍打死了一只小羊。可憐的小伙子,上次看到我用槍打死他的對手的時候,因為離得太遠,沒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因而也想象不出我是怎樣把他的對手打死的。可這一次他就站在我身邊看著我開槍,這可真把他給嚇壞了。只見他渾身顫抖,幾乎要癱倒在地的樣子。他沒有看到我射殺小羊,也不相信我已射殺了小羊,只是一個勁兒地撕扯著他的大衣,看看他哪兒受傷了沒有。我馬上便明白他是以為我要殺了他。他跑過來跪在我的面前,抱住我的雙腿,說了一大堆我不明白的話,但我不難理解,他的意思是祈求我,不要殺了他。

                我想辦法叫他相信,我絕不會傷害他,我用手把他扶起來,對他大笑不止,并指了指我殺死的那只小羊,示意他跑過去拿過來,他照我的意思做了。但他還是驚奇不已,在那里仔細觀察那只小羊是怎么死的,這時,我順便又裝上了我的槍。很快,我發現樹上一只像鷹一樣的大鳥正好在我的射程內,為了讓星期五明白我的意圖,我把他叫到身邊,指指樹上的鳥(其實是只鸚鵡,而我以為是只鷹),又指指我的槍,再指了指鸚鵡下面的地,我要讓他親眼看到我是怎么把鸚鵡打落在地的,讓他明白我馬上就要射殺那只鳥了。我開槍了,示意他朝那邊看,他立刻看到鳥落下來。這一次他又目瞪口呆,盡管我給他作了種種解釋。我發現他比以前更加驚奇了,因為他沒有看見我往槍里裝彈藥,以為槍這東西能源源不斷地制造死亡以及毀滅,能輕易地殺死近處和遠處的人、野獸或鳥等任何東西。這件事所給他的驚訝,久久不能消失。我相信,如果我聽其自然,他簡直可以像崇拜神一樣崇拜我和槍,至于那支槍,他一連很長時間都不敢動,然而卻整天一個人同槍說話,與槍交談,就好像槍會回答他一樣,后來我聽他親口說,他如此做是求槍不要把他殺死。

                且說我等他的驚訝略微緩和過來了一些,就指著那鳥,叫他去拿來。他跑過去,半天過后才回來,是由于那只鸚鵡中槍之后,并沒完全死去,竟鼓著翅膀掙扎了好一段路;然而他最終找到了,撿起來拿給我。我見他對于我的槍完全莫名其妙,就趁這個機會再把它裝上彈藥,以便碰到其他任何目標的時候,隨時開槍。可是找了很久,什么東西都沒找到。我只好把那只小羊帶回了家,當晚就把它剝了皮,切成一塊一塊的。我有一只專門用來煮肉的罐子,就用它把一部分肉煮了起來,做成了很好的肉湯。我自己先嘗了一點,又分了一部分給他吃;他吃了之后,感覺非常滿意,這些肉非常合他的胃口。最讓他感到奇怪的是,我吃肉湯的時候,居然習慣放鹽。他向我打手勢,表示他不喜歡吃鹽,同時又拿了一點鹽放進嘴里,做出想要嘔吐的樣子,呸呸地吐了一陣,又趕緊倒點清水漱口。另一方面,我也拿了一塊沒有鹽的肉放進嘴里,假裝呸呸地吐了一陣,表示如果菜里不放鹽我就吃不進去,就好像他有鹽就吃不進去一樣。只可惜這沒有用。他就是不喜歡在肉或湯里放鹽。過了很久之后,他也只習慣在菜里放很少的一點鹽。

                吃過煮羊肉以及羊肉湯之后,我決定第二天再請他吃烤羊肉。我按照英式烤法,在火的兩邊分別插上一根帶叉的木竿,然后在上面搭上一根橫竿,再用繩子把羊肉吊在橫竿上,讓它不停地轉動。星期五沒有見過這種烤肉法,所以感覺十分驚異。但當他嘗過了烤羊肉的味道之后,他用各種方法告訴我他非常喜歡這種味道,我當然了解他的意思。最后,他很鄭重地告訴我,他從此再也不吃人肉了。聽到他這么說,我感到非常愉快。

                第二天,我讓星期五干了一陣打谷的活,并用我之前說過的老辦法將打下來的谷子篩了一下。沒過多久,他已經能非常熟練地干這活了,技術與我的不相上下,特別是到了后來,當他得知這種工作的意義所在,得知這些谷物是用來制作面包的原料,整個人的干勁就更大了;因為在他篩好所有的谷子之后,我為他演示了一遍我做面包以及烤面包的全部過程,所以沒有多長時間,星期五就已經包攬下了所有的家務活,而且干活的技術與我一樣好。

                現在,我又開始考慮到,目前已不再是一口人吃飯,而是兩口人,因此,我的莊稼地的面積必須要擴展,播的種也得比過去多。我劃出更大的一塊地,并按以前的老方法,開始在四周圍上籬笆。在干這項工作時,星期五不但很樂意、很賣力,甚至還非常開心。我把這項工作的意義告訴了他,讓他明白,這是為了長谷子,為了做更多的面包,因為他現在跟我在一起,我必須有足夠的面包夠他也夠我自己吃。他聽了這話,顯出很懂事的樣子,并讓我明白,由于現在多了他一個人,我得干比以前更多的活,所以只要我教他怎么干,他情愿為我多干一點。

                這一年是我來孤島后所過的最愉快的一年。星期五的英語已學得相當不錯了,要他拿取的每一種物品,以及差遣他去的每一個地方,他基本上全能明白。他還很喜歡和我交談,我也非常喜歡和他交談。他沒來之前,我很少有機會使用我的舌頭,當然是指用舌頭說話啦。現在,我終于又能全面發揮我舌頭的功能了,這怎能不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啊!我不僅喜歡和星期五交談,還對他的人品更為滿意。在和他朝夕相處的過程中,我越來越感受到他的淳樸真誠,真是打心眼里喜歡他。而他對我的那份情感,我相信,也是真愛至極,超過愛世上任何一個人。

                有一次,我存心想要試試他,看他是不是還在想念自己的故國。這個時候,他的英語水平已經很不錯了,基本上能夠回答我的所有問題了。于是我開始問他,他所在的那個部落是不是從來都沒有打過敗仗。他聽了我的問題,微笑著說:“是啊,是啊,我們打仗打得很好。”他想要說明的是,我們總是打勝仗。于是我們展開了下面的談話。

                我問星期五:既然你們總是打勝仗,為什么你會做了其他部落的俘虜呢,星期五?

                星期五:不管情況是怎么的,還是我的部落打贏的時候比較多。

                主人:你們是怎么打贏他們的?如果你的部落將對手打敗,為什么你還被捉住了呢?

                星期五:我所在的那個地方,對方的人數比我們這邊多;他們把一個,兩個,三個以及我捉了起來。但是我們部落在別的地方打贏了他們;在打贏的那邊他們好幾千人都被我們捉住了。

                主人:那為什么你們部落的人不從敵人的手里將你們搶回來呢?

                星期五:因為對方用獨木舟把被抓的一個人,兩個人,三個人以及我全都帶走了,那個時候我們部落還沒有獨木舟。

                主人:那么,星期五,如果是你們部落捉到了俘虜又要如何處置他們呢?也是帶走他們,然后吃掉他們嗎?

                星期五:是的,我們的部落也是食人部落,我們會把俘虜都吃光。

                主人:你們部落的人習慣把人帶到哪里去呢?

                星期五:帶去遠離戰場的其他地方,想去哪里就帶去哪里。

                主人:你的族人也來這個島嗎?

                星期五:是啊,是啊,他們有時也來這里,不過也去別處。

                主人:你曾經和他們來過這個地方嗎?

                星期五:是的,我以前來過這里(他用手指著島的西北方向,那里大概是他們經常來的地方)。

                通過這次談話,我知道星期五過去也在那群野人中間,常常在島的另一端上岸,干那種吃人的勾當,就像他這一次被帶到島上來,差一點也被別的野人吃掉一樣。幾天之后,我鼓起勇氣,把他帶到島的另一邊,也就是我之前提到過的那地方。他馬上認出了那個地方。他告訴我,他曾經到過這個地方一次,在這里一共吃了二十個男人、兩個女人以及一個小孩。他還不會使用英國的計數法,所以就用許多石塊在地上排出了一行,又用手指了指那行石塊告訴我這些數字。

                我之所以把這段談話敘述了出來,是因為它與下面的故事發展有關聯。那就是,在我與他進行過這次談話之后,我就詢問他,這個小島離對面的大陸到底有多遠,獨木舟往返兩地是不是經常出事故?星期五告訴我出海沒有任何危險,獨木舟也從來沒有出過事。只是出海沒多久就會遇到一股海流,當然也有風在吹,而且是早上一個方向,到了下午又換另一個方向。

                我以前以為這些不過是由于潮水的漲落造成的,到了后來才了解到,這是奧里諾科那條大河在漲潮以及退潮的時候,流量過大而引起的,因為后來我通過觀察發現,這個小島正處于這條大河的出海口上;至于我朝西部以及西北方向望去時看見的那片陸地,其實是一個名為特立尼達的大島,它正好位于那條河河口的正北方。我向星期五提出了無數個問題,全部是有關那里的風土人情以及河海山川的,除此之外,還問了那一帶有哪些部落;對于我的問題星期五都毫無保留地把他所知道的一切情況告訴了我;我問星期五他們那里的民族到底分為幾個部落,都要怎么稱呼,但是問來問去只問出了一個名稱——加利布;我一聽這個詞的讀音就知道,這里指的其實是加勒比人;在我以前看過的地圖上,這些人分布在奧里諾科河口以及圭亞那和圣馬爾塔附近。這時,他又指著我的胡子告訴我,在離這里很遠很遠的地方,在月亮落下去的那邊(其實,他是指他們家鄉的西面),住著許多像我一樣長著胡子的白人,他們殺死了許許多多的人(他用不合文法的英語對我說)。從他的話中,我一下子明白了,他指的是西班牙人。因為,他們在美洲的暴行已經遠近聞名,無人不曉,所有部落的子子孫孫都不會忘記。

                我又問他能不能告訴我怎樣才能離開這座小島,到那些白人中間去。他對我說:“是的,是的,可以乘兩只獨木舟去。”我弄不懂“乘兩只獨木舟去”是什么意思。一時也無法讓他解釋“兩只獨木舟”究竟指的是什么。直到最后,費了半天周折,比畫來比畫去,才明白他是說要乘一只很大的船才行,大到足有兩只獨木舟那么大。

                星期五的談話使我感到非常興奮。從那時起,潛在心底的希望又開始升騰。我希望遲早有一天,我會找到機會從這個孤島上逃出去,我相信這個可憐的野人會幫助我實現我的愿望。

                在星期五和我共同生活的這幾年里,他一點一點學會了英語,漸漸地能聽懂我的話并且和我交談了。我在教他說話和干活的同時,一直努力向他傳授宗教信仰的基本知識。開始,我特別提出這么一個問題來回他:是誰創造了他。可憐的小伙子一點也不明白我問這話的意思,還以為我在問他的父親是誰呢。我換了一個問法問他,是誰造出了大海、我們腳下的大地,以及山巒和森林?他對我說,那是由一位名叫貝納木基的老人家創造出來的。他住在極遠的地方。他無法告訴我他心目中的大人物是什么樣的人,只說他年歲很大,月亮、星宿、大海和陸地都沒有他年紀大。我仍問他道:“既然這位老人創造了一切,那么萬物怎樣崇拜他呢?”他表情立刻變得莊嚴但又純真地說道:“萬物都向他說‘呵’。”我問他,他們部落里的人死后是否到其他的地方去;他說是的,都到貝納木基那里去。然后我又問他,那些被他們吃掉的人是否也到那里去;他回答:“是的。”

                從這些事情著手,我慢慢地給他一種想法,使他認識真的上帝。我指著天空,告訴他,在那里住著萬物的創造者。告訴他,上帝用與創造萬物時相同的神力和天命來統治著世界。告訴他,上帝是萬能的;他能為我們做一切事情,他能把一切給我們,能從我們手里奪去一切。就這樣,我逐漸使得他睜開了眼睛。他很留心聽我的話,并且很樂于接受我向他灌輸的觀念:基督是被差來替我們贖罪的;我們應該怎樣向上帝祈禱;以及我們的祈禱如何可以讓上帝聽到。有一天,他對我說:上帝既然能夠從比太陽更遠的地方聽到我們的話,必然是一位比貝納木基更偉大的神,因為貝納木基住的地方不算太遠,可是他卻聽不見他們的話,除非他們到他住的那座山里去,向他談話。我問他:他可曾到那邊去同他談過話?他說:沒有,年輕人從來不去,只有那些被稱為奧烏卡幾的老年人才去。經過他解釋,我才知道所謂奧烏卡幾,就是他們的祭司或僧侶。據他說,他們到那邊去說了“呵”(這就是他們的祈禱)以后,就回來向其他人傳達貝納木基的話。從星期五的話里,我可以判斷出,即使在世界上最盲目無知的邪教徒當中,也存在著祭司制度;同時,我也發現以前沒注意過的問題,那就是把宗教神秘化,從而使人們能夠敬仰與畏懼神職人員,這種做法不但存在于羅馬的天主教中,也存在于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宗教里,甚至也存在于那些最野蠻、最殘忍的野人之中。

                我盡力向我的仆人星期五揭發這個騙局。我告訴他,上面所說的那些老人并沒有真正到山里去對貝納木基說“呵”,因為那根本就是騙人的把戲。他們說他們的職責是轉達貝納木基的話這件事,更是一個專門用來騙人的詭計。我對星期五說,如果他們真的在那里聽到了什么,真的在那個地方同什么人說過話,那個人也一定是魔鬼變的。然后,我花了很長的時間向他解釋關于魔鬼的問題:魔鬼是怎么來的,他與上帝的抗爭,他仇恨人類以及仇恨的原因,他是怎樣來統治這個世界上最黑暗的地方,讓人們像崇拜上帝那樣崇拜他,以及他是如何用各種陰謀詭計來誘惑可憐的人類走上死路,又是怎樣悄聲無息地潛入我們的情欲以及感情,在迎合我們心理的同時來安排他的卑鄙陷阱,使我們自我誘惑,心甘情愿地走上滅亡之路。

                我發現了一個問題,那就是要讓星期五確信上帝的存在并不困難,相比之下,反而是要在他的心中確立一種對于魔鬼的正確認識,那可不是容易辦到的事了。在整個自然界中,隨處都可以找到能夠支撐我論點的根據,這樣能很方便地向星期五證明天地之間一定有造物主的存在,有一個能夠統治一切的神明,有一個冥冥之中的主宰;我也有充分的理由向他證明:既然上帝創造出了我們,那么我們對他的崇拜、對他的贊美,也是非常合理且公正的事。但是在向星期五傳播有關魔鬼的觀念,以及他的形成、存在、本性,特別是他一門心思地作惡并引誘人類作惡等問題上,情況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有一次,這個可憐的小伙子向我提出了一個非常自然且天真的問題,弄得我都不知道應該如何來回答他才好。在他提這個問題之前我對他說的一大堆話,比如上帝是無所不能、具有神力、疾惡如仇的,能讓那些作惡者死無葬身之地;再比如上帝能夠創造出我們以及這世界上的一切,那么自然也能讓我們以及整個世界在一瞬間灰飛煙滅;當我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星期五一直保持著認真聽講的勁頭。

                在這之后,我又經常跟他講,在人們的心目中,魔鬼往往是上帝的死對頭。魔鬼總是用各種惡毒的詭計跟上帝善良的旨意做對,毀滅基督在這個世界上的王國,等等。星期五聽后卻對我說:“依你的說法,上帝是非常強大的,非常了不起的,可是,他并沒有魔鬼那么強大,那么萬能,是不是?”我說:“不對,不對,星期五,上帝要比魔鬼強大,上帝在魔鬼之上,所以,我們要祈求上帝把他踩在腳下,幫助我們抗拒他的誘惑,熄滅他向我們射來的火焰。”“可是,”他又問,“如果上帝比魔鬼更強大,更有本領,那上帝為什么不把魔鬼殺死呢?為什么不阻止他再作惡呢?”

                他突然問了這么一個頗為意外的問題,把我問得瞠目結舌,無以對。說實在的,我雖然現在已是有些年紀的人了,但是作為向別人布道傳教的導師來說,我畢竟還是個新手,資歷很淺,水平不高,尚未具備答疑解難的資格。我一時語塞,想不出究竟該如何回答他的問題,便裝作沒聽清楚的樣子,問他剛才說的是什么。星期五正在急切地等待著問題的答案,當然不會忘記自己提的是什么問題,于是又結結巴巴地用英語重復了一遍。這時,我已稍稍恢復了鎮靜,就回答說:“上帝最終一定會嚴厲地懲罰魔鬼,魔鬼必定會受到審判,他將被投入無底的深淵,在永不熄滅的地獄之火里受煎熬。”這個答案并不能使星期五滿意,又問我道:“‘最終’,‘必定’,我不明白,那么,為什么現在不把他殺掉,以前不把他殺死呢?”我說道:“你這就等于問我,在這里,我們做了很多冒犯上帝的壞事,上帝為什么不立刻將我們殺死呢?上帝之所以留著我們,是要給我們機會讓我們懺悔,以便有機會赦免我們。”對我的話,他體會了半天,才激動地說:“是啊,是啊,你、我和魔鬼都有罪,上帝留著我們,是讓我們都懺悔,再都獲得赦免!”話談到這里,我卻被他弄得尷尬萬分。這一切都表明,盡管天賦的觀念可令一般有靈性的動物了解上帝,并自然而然地向至尊的上天致敬,然而要想曉得耶穌基督,曉得他曾經替我們贖罪,曉得他是我們同上帝之間所立的新約的中間人,曉得他是把我們引到上帝寶座前的人,那就非要神的啟示不可;也就是說,只有神的啟示,才能使這些知識存在于我們的靈魂。所以,在關于上帝的知識方面,在獲得自救的法門方面,我們的主耶穌基督的福音(也就是說上帝的語)和將眾民引渡的圣靈,是人類靈魂的必要導師。

                因此我立刻把我和星期五之間的那些談話全都轉移到別的事情上去了,我非常匆忙地站起來,就好像突然想到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沒做,所以必須先出去一下,同時還隨便找了一個借口,把星期五打發到一個比較遠的地方去。等他走了之后,我就非常誠懇地向上帝禱告,祈求他能告訴我用什么方法才能教導這個可憐的野人;祈求上帝能用他的圣靈幫助這個可憐而無知的人從基督身上感受到上帝的真理,與基督結合起來;同時祈求上帝能指導我用他的語同星期五進行談話,這樣可以很容易地讓他心悅誠服,睜開被無知所蒙蔽的雙眼,靈魂獲得救贖。當星期五辦完事從外面回來的時候,我又與他進行了很長一段時間的談話,也談到了救世主耶穌代人贖罪的故事,談到從天上來的福音飽含著多么深刻的道理,換句話說,我是在向他灌輸向上帝懺悔以及信仰救世主耶穌的思想。然后,我又盡我所能地向他解釋,為什么我們的救世主不是以天使的身份出現在我們面前,而是降世為亞伯拉罕的后人,為什么那些遭到貶謫的天使沒有辦法替人類贖罪,以及耶穌的誕生是為了挽救那些迷途的以色列人等道理。

                實際上,在教導星期五的時候,我所使用的方法,誠意絕對多于知識。同時,我也必須承認,在向他說明這些道理時,我自己在很多問題上也獲得了不少認知;這些問題有些我過去也不了解,有的問題則是思考得不多,現在因為要指導星期五,所以自然而然地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和思考。我想,只要是誠心幫助別人的人,都會有這種一邊教一邊學的體會。我感到自己探討這些問題的熱情與以前相比更大了。所以,不管將來這個可憐的野人能否幫助我,我都應該感謝他的出現。現在,我已經不像以前那樣整天愁眉苦臉了,生活也漸漸地開始愉快起來。我經常會回憶往事,在這種與世隔絕的孤獨生活中,我不僅由于感動萬分而仰慕上蒼,尋找著那只在冥冥中將我送到這個島上的巨掌,而且還老老實實地遵循上天的旨意,拯救了這么一個可憐野人的生命;而到了現在我也正竭盡全力地拯救他的靈魂,讓他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宗教以及基督教的教義到底是什么,讓他了解耶穌基督,而認識他對我來說就好像是獲得了永生;沒錯,每當我想起這一切時,我的整個靈魂里都會沉浸在一種深深的喜悅之中,我甚至經常為自己被上帝送到這里而感到由衷的高興,而在這之前,我卻常常覺得,我所遭到的最倒霉的事情,就是來到這個小島。

                我懷著這種感恩的心情度過了我在島上的最后幾年。如果在塵世生活中真有“完美幸福”這一說法的話,那么在我和星期五共同生活的三年中,因為有許多時間同他進行這類交談,所以日子過得非常完美幸福。野人星期五現在已成為一個比我還要虔誠得多的基督徒。為此,我完全有理由相信,我們兩人最終都能成為真正的悔罪人,我們能夠在心靈的懺悔中獲得安慰,悔過自新。我們在這里就像在英國一樣,因為我們手握《圣經》,緊靠圣靈,隨時都可以得到上帝的教誨。

                我一貫勤于閱讀《圣經》,并盡我所能把我讀到的意義講給他聽;而他則認真地追問或提問,這使我對《圣經》的認識更加深刻,這是我以前獨自一人研讀時所做不到的。有一點我在此不可略去不談,那就是,從我這段孤寂的生活中,我得出這樣的體會:上帝和耶穌基督救人的道理在《圣經》中寫得那樣清楚明白,那樣容易接受,容易讀懂,這對我來說,真是一種說不出的、無限的幸福;通過閱讀《圣經》,我終于明白了我的職責,并一往無前地承擔起懺悔我的罪孽的偉大任務,全心全意地歸順于救世主,以獲得生命的拯救,并修正自己的行為,服從于上帝的指示。這一切都是在沒有人指點的情況下,全靠我個人閱讀獲得的體會。同時,這種淺顯的道理也啟發了這個野人,使他成了我所見到的為數不多的好基督徒之一。

                至于世界上所爆發的一切與宗教有關的糾纏、爭執、斗爭以及辯論,無論是從教義上的微妙來看,還是從教會行政上的各種計劃來看,這些對于我們來說都是毫無用處的;并且,根據我的觀點來看,這些東西對于世界上的其他人也是毫無用處的。與這些無用的東西相比,我們有著走向天堂的最值得相信的指南——上帝的語;同時,上帝的圣靈也是用上帝的語來對我們進行教導的,上帝的圣靈引導我們認識真理,讓我們能自覺地服從上帝所下達的各種指示;即使我們能從那些為世界造成巨大混亂的宗教爭執中獲得大量的知識,我也絲毫看不出這些知識對我們有何用處。不過,當務之急還是把一些關于我的重要事件依照先后順序講給大家吧。

                當星期五和我更加熟悉之后,等他幾乎能全部聽明白我向他說的話,而且,他能用斷斷續續的英語和我順利交談的時候,我給他講了我的身世,尤其是我怎么來到這個海島上的,如何在這里生存,以及在這里生活了多久等。我又把子彈以及火藥的秘密告訴了他(這對他可真是個秘密),又教他學開槍。我又給了他一把刀,他非常喜歡,我還為他做了一條皮腰帶,上邊掛了個刀環,類似英國人掛腰刀的玩意兒,只是在刀環上,我沒有讓他掛腰刀,只給他掛了一把斧頭。因為斧子可說是件極好的武器,有時會比刀更有用處。

                我把有關歐洲的情況,尤其是我的故鄉英國的情況,一一介紹給星期五聽,告訴他我們是如何生活的,我們用什么樣的方法去崇拜上帝,人與人之間又是怎樣互相交往相處的,以及如何乘船去世界各處做生意。我又將我來到這座小島以前所遇到的海難經過原原本本地告訴他,并大概指了一下沉船的方向給他看。至于那艘破船,早就已經被風浪打得粉碎了,現在連影子都看不見了。

                我又把一只小艇遺留下來的殘骸指給他看,就是我們以前逃命的時候那只翻掉的救生艇。我曾經用盡全力想把它推進海的深處去,但是,不管我怎樣用勁兒那小艇都分毫未動。所以到了現在它還待在原地,船身差不多也都爛成了碎片。當星期五看見這只小艇的時候,他沉思了很久,沒有說一句話,我很疑惑地問他在想什么,最后,他回答說:“我曾經在我們部落里見過類似這樣的舢板。”

                我好半天都沒弄明白他的意思,后來又詳細地問了問,總算弄明白了,原來早先他還在部落里生活的時候,有與這樣的小艇類似的船靠岸;根據他的解釋,那艘小艇是被風浪拍打到他們部落里去的。我立刻就想到,一定是有什么歐洲人的船因為風浪的關系被弄到他們那邊的沿海附近,至于船上的救生艇很有可能是在風浪當中掉進了海里,然后又漂到了岸邊;那個時候我的頭腦真的很遲鈍,居然完全沒有想到可能是由于大船失事,船上的人為了逃命而乘上救生艇,才被海浪沖到了那個地方;當然更不會去想大船上那些乘客的由來了;所以那個時候,我也只是追問了一下那個救生艇的情況。

                星期五把那只舢板描繪得很具體。接著,他又很起勁地加了一句:“我們還從水中救出了一些白人。”這時,我總算明白了幾分,便連忙問,是不是從舢板上救出了一些白人。他說:“是的,滿滿一小船都是白人。”我問他有多少人,他便扳著手指數一遍,一共有十七個。我又問他,那些人后來的情形究竟怎樣。他告訴我:“他們都活著,住在我們的部落里。”

                聽了這話,我忽然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我猜想,那些白人一定是我上次在島上看到的那條失事的大船上的船員。大概當時他們發現航船觸礁后,知道大船肯定是保不住了,便乘坐救生艇逃命了。結果他們在野人聚居的海岸登陸了。

                想到這里,我很不放心,便更加仔細地詢問星期五,要他告訴我那些白人到底怎么樣了。星期五十分肯定地告訴我,他們現在仍然住在那里,已經住了四年左右了。野人們不去搔擾他們,還給他們糧食吃。我問他,為什么沒有把那些白人也殺了吃掉呢?星期五說:“不,我們的人和他們結成了兄弟。”根據我個人的理解,換句話說就是,白人和野人之間簽訂了休戰協定。接著星期五又補充說:“我們部落除了打仗的時候,其他時候都不吃人的。”也就是說,他們只吃戰爭中被俘獲的敵人,其他人則從來不吃。

                這件事情之后又過了一段時間,有一天,天氣很好,我和星期五偶然在散步中走上了小島東面的那座小山上(我從前就是在這座山上看到了美洲大陸,那是一個晴朗的日子),星期五全神貫注地朝大陸的那邊眺望了好半天,忽然毫無預兆地開始手舞足蹈起來,他將我喊了過去(因為我當時離他比較遠)。我問他發生了什么事。他說:“我很高興!我很快活!因為我看見了我的家鄉,看見我的部落了!”

                這時,我見他臉上現出一種異乎尋常的歡喜。他的雙眼閃閃發光,流露出一種興奮熱切而又神往的神色,仿佛立刻就想返回他的故鄉去似的。看到他這種急切的心情,我開始胡思亂想起來。對星期五也不由地起了戒心,與他不像以前那般融洽了。我完全沒有懷疑,只要星期五有能回到自己部落中去的機會,他不但會忘記他的宗教信仰,甚至也會忘掉他應該對我履行的全部義務。到了那個時候,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把有關于我的所有情況告訴他的族人,也許還會帶上一兩百個像他這樣強壯的同胞來到這個島上,將我當做人肉宴中的食材。那個時候,他一定會像吃戰爭中抓來的俘虜那樣興高采烈、手舞足蹈。

                然而,那個時候的我真是心胸狹窄,我大大地錯看了這個可憐而又老實的年輕人,對于這點,到了后來我感覺非常懊惱。然而,當時,我的猜疑之心有增無減,在幾個星期的時間里都難以排除。對于他,我采取了更多的防范措施,對他的態度也明顯不如以前熱情友好了。這可真是個天大的錯誤。實際上,這個忠心誠實的人,從來就沒有往這些事情上想過。以后的事實也證明,他的所作所為,完全符合一個充滿宗教意識的基督徒的最高準則,或者作為一個知恩圖報的朋友的最理想的原則。

                對他的猜疑沒有消除以前,我每天都用探詢的口氣同他談話,希望能發現他的某些想法來證明我的猜疑。但我發現他說的一切仍是那么天真無邪,我找不出任何使我加深懷疑的地方,盡管我對他存有戒心,但最后他還是完全贏得了我的信任。他完全沒有感覺到我的不安,所以他不可能偽裝成無辜的樣子。

                一天,我們登上原來那座小山,海上水霧迷漫,看不見大陸,我把星期五叫到跟前問:“星期五,你想回家鄉,回到你的族人那兒去嗎?”“想,”他說,“要是能夠回到自己的部落,我會很高興的。”我說:“你回去做什么呢?你要再變回野人,吃人肉嗎?”他很嚴肅地搖著頭說:“不,不,星期五會把好好過日子告訴他們,把向上帝祈禱告訴他們,告訴他們吃五谷做的面包,吃牛羊肉,喝牛羊奶,不再吃人肉。”我說:“那么,他們一定會殺死你。”他聽了這句話,嚴肅地說:“不,他們不會把我殺死的,他們喜歡學習。”他的意思是他們喜歡把知識吸收進來。他接著又對我說,那些被他們從救生艇里救出來的大胡子,教給了他們很多東西,他們也已經學習到許多東西。于是我就問他,他想不想回到部落里去。他聽后對著我笑了一下說,他沒有辦法游這么遠的距離。我說,我會給他弄一只獨木舟的。他說,如果我能和他一起去,他就愿意回去。“我也要一起去?”我說道,“這是不行的;我到了你們部落就會被部落里的其他人吃掉。”“不會,不會,”他解釋,“我會讓我的族人知道你是如何殺了我的敵人,救了我的性命,這樣就能讓他們敬愛你。”接著他又竭盡全力向我說明,對于因為遇到災難而流落到他們那邊去的十七個白人,也就是他所提到的大胡子,他們之間相處得非常友好和融洽。

                我承認,從這個時候起,我開始想渡過海峽,看能不能跟那些“大胡子”會合在一起。我堅信,他們一定是西班牙或葡萄牙人;同時,我也相信,我們一定可以找到什么辦法,從那里逃出去,因為那里是在大陸上,又有很多人結伴同行,總比我一個人勢單力薄、孤立無援地從一個離岸四十英里的小島上出發強得多。幾天之后,我又帶星期五出去干活。趁跟他談話的機會我告訴他,我想給他一只舢板,讓他回到自己的部落。我把他帶到放在島那邊的我的舢板那里。由于我總是將它沉在水里,所以,我先把船里的水排掉,讓它浮起來,指給他看,然后我們就一起上了船。

                我發現星期五真是一個劃船好手,劃起船來身手不凡,比我劃得要快一倍呢。趁著我們倆都在舢板里,我便對他說:“好啦,星期五,我們現在是不是可以到你們部落里去啦?”他聽了我的話,顯出遲疑的神態,看他那樣,好像是嫌這船太小,沒法完成那么遠的航程似的。我就告訴他,我還有一只比這大不少的船呢。于是,第二天我又帶他去看了我制造的第一只木船,就是造好之后無法下水的那只。星期五告訴我這只船足夠大了。然而可惜的是,舢板由于沒有得到很好的保護,在那兒風吹日曬一躺就是二十多年,已經四處開裂,全身朽爛了。星期五對我說,如果有這樣一只船就完全能夠渡海了,可以裝上“足夠的食物、水和面包”。

                總之,我現在已經一門心思地想和星期五一起到那大陸上去,因此我就對星期五說,我們一起動手造一只跟這個救生艇一樣大的船,然后讓他坐著回他的部落。星期五對于我的提議沒有任何反應,臉上反而露出了很莊重、很難過的表情。我問他這是為什么。他卻反問我道:“你為什么會生星期五的氣呢?我在什么地方做錯了嗎?”我問他說這話是什么意思,并且又補充了一句,我完全沒有生他的氣。“沒有生氣啊!沒有生氣啊!”他說,并且把這句話重復了一遍又一遍。“那你為什么要讓星期五回自己的部落去呢?”我說:“星期五,你不是說你很想家,想回自己的部落去嗎?”“是啊,是啊,”他說,“可是我是想我們兩個人一起去,不想只有星期五去,而主人不去。”說白了就一句話,如果我不去他是絕對不想回去的。我說:“好吧,我去!那么星期五,我到了那邊能做什么呢?”他馬上回答我說:“主人可以做非常多非常多的好事;你可以把我們部落的野人都教導成清醒、善良并且溫和的人;你可以教導他們認識上帝,向上帝祈禱,并且過一種與以往不同的全新的生活。”“星期五啊,”我說,“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我自己其實就是一個非常無知的人啊!”“你行的,你行的,”他說,“因為你能把我教好,所以也就能把大家都教好。”“不行的,不行的,星期五,”我說,“還是你一個人回去吧,讓我一個人留在這個島上,還是像以前那樣過日子吧。”星期五聽了我的話,完全被弄糊涂了。他馬上跑過去把他平時佩帶的那把斧頭取了過來然后交給我。“你給我斧頭做什么?”我問他。“主人,拿著斧頭,把星期五殺了吧!”他說。“為什么我要殺了星期五呢?”我又說。星期五馬上回答說:“那么你為什么一定要趕走星期五呢?拿斧頭殺了我吧,千萬不要趕我走。”他在說這幾句話時,表現出來的態度非常誠懇,眼睛里噙滿了淚水,簡之,我一眼就看出,他對我真是一片真情,不改初衷。于是我立刻告訴他,只要他心甘情愿地同我待在一起,我就絕對不會趕他走;后來,我也經常對他說這句話,好讓他安心。

                總之,我從星期五所有的談話中可以看出,他對我的那種深深的依戀之情始終沒有改變,星期五無論怎樣都不肯離開我,所以我也就明白了,他之所以想回到自己的部落,一方面是因為他對部落同族的熱愛,另一方面則是希望我能像教他那樣去開導他的族人;但是我本人卻完全沒有這種想法,所以完全沒有做這種事情的打算,當然也不愿意這么做。不過我既然已經從星期五的話中得到了許多我想要的信息,就是有十七個大胡子住在他的部落,所以我心中懷揣著一個強烈的愿望,那就是要離開本島。于是我不再浪費時間,開始著手準備做出一條能夠擔當這次航行任務的獨木舟,不過我首先要做的就是找一棵適合的樹,把它砍倒了才行。這個島上的樹木很多,不要說只是做幾條小小的獨木舟,哪怕是要建造一支由很多大船組成的船隊也絕對夠用。不過我馬上想到了以前坐船的教訓,那就是做船用的樹木必須長在水邊才行,這樣做成了船之后才能很容易地將其弄下水去,要避免再犯上一回的錯誤。

                最后,星期五先找到一棵樹,我知道他比我更了解哪種樹更適合造船。至今我還叫不出我們砍下的樹的名稱,它的樣子與菩提樹很像,就外形來看應該是菩提樹和尼加拉瓜樹之間的品種,更何況它的顏色和氣味與前面提到的兩種樹都很相似。星期五原本打算采取用火燒樹木中部的方法制作獨木舟,但我告訴他使用工具鑿空樹木的辦法更好。我把工具的使用方法教給他,他很快就掌握了,而且頗為得心應手。鑿好船艙后,我又教星期五學會了如何使用斧頭砍削,然后我們倆一塊兒用斧頭把獨木舟外圍砍削成真正的船形。就這樣,經過一個月左右的辛勤勞動,獨木舟終于大功告成,而且制作得非常美觀。接著,我們差不多又花了兩星期的工夫,用大轉木把獨木舟一點一點地推入水里。等我們把獨木舟推下水后,發現它竟能寬寬松松地裝載二十個人呢。

                獨木舟下水后,盡管很大,但我驚奇地發現,我的仆人星期五卻能非常靈巧地操縱它,把它開得飛快,轉向,劃槳,給人以行云流水之感。我問他,我們能不能用它漂過海面。他說:“能,就是有大風,我們也能用它漂過海面。”不過,我接下來還有一個打算他就不知道了,就是說,我想做一個桅桿和一面船帆,再配上一副鐵錨和纜索。至于桅桿,那很容易辦到。我在附近選中了一棵小杉樹(這種樹島上很多),又叫星期五動手把它砍倒,教他如何刨削,把它做成桅桿的樣子。說到船帆,卻頗傷腦筋。我知道,我本來有不少舊船帆,確切地說,有不少舊帆布,不過這些東西都已經放了整整二十六年了,我從來就沒有用心去保管它們,因為沒想到它們會派上用場。所以,我完全可以確定,它們應該早就爛掉了。而實際上,這些帆布的確有大部分都爛掉了。但是,從這些已經爛掉的帆布中間,我還是找到了兩塊看起來還不是爛得很厲害的帆布,于是我便決定用它們來做成船帆。因為我手頭沒有針,所以縫起來既不方便又吃力,費了我很大的力氣,終于做成了一塊三角形狀的丑八怪,模樣類似于被英國人稱為羊肩帆的那種東西。用它的時候,就要在底下裝上一根橫木,頂上也要裝上一根橫杠,有點像我們大船上配套長艇上面的帆那樣。這種帆也是我最擅長使用的,因為我前面已經講過,從薩利逃走時我乘坐的那只舢板就是用的這種帆。

                最后一項工作,花了我差不多兩個月左右的時間,因為我想把制造,裝備桅桿以及船帆的工作做得盡可能完美。此外,我還在船上配了一個小小的桅索用來支撐桅桿。船頭我則弄了個前帆在那里,這樣方便我逆風的時候行船。最重要的是,船尾那里還被我裝了一個舵,這樣我在轉換方向的時候也能駕馭自如了。我造船的技術不能說很高明,但是我知道的東西卻很多,這些船上的配件可以說是非常有用的,也是必不可少的,正因為這樣,我也只能不辭辛勞地盡力去做了。在整個制造過程中,我試驗了許多次,當然也失敗了許多次。如果把這些也計算在內,所花費的時間以及力氣,和造這條船本身可以說是相差無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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