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不過多時,見云色翳翳似要下雪,嬪妃們便告了辭自回宮中。唯有瑾修儀懷孕懶懶的不愿動,遂留在了宜華宮用膳。
宋湘寧拿過一匹珊瑚赫的綢緞,眉眼間洋溢著融融笑意:“看這緞子如何?我倒想用它來給你腹中的孩兒縫個襁褓。”
瑾修儀眼尾一挑,語直截了當:“太艷了,我不喜歡。”略頓了頓又補道:“想來我孩兒也不喜歡。”
宋湘寧抬手讓宮女拿了下去,又換了些來,看著她色如渥丹的杏靨春腮,實比初入宮時生氣許多,櫻唇挽出一抹欣然:“世人道,朱履迎祥,赤璋薦慶,都以為丹絳赭紅是最喜慶不過的顏色,企盼著能讓這丹福赤喜的寓意多添些吉慶祥瑞的好兆頭。偏到了你這兒便看不上了。”
瑾修儀在她面前從不掩飾,洋洋抬首,露出近來微顯潤澤的下頷,俏語中多了幾分慧黠:“我自然是與旁人不一樣的。”
宋湘寧含笑睇她:“那你看看這些緞子里可有中意的么?我倒要看看咱們這位遺世獨立的月上嫦娥要挑出什么花樣來。”
瑾修儀一一看過去,目光停在那匹少艾映報春的云綾錦上,遙遙一指:“柔雅素凈,卻不失翩躚靈動,甚得我心,便是她吧。”
宋湘寧順著她的話看去,笑靨微露:“粉嬌可喜,的確好看。不過瞧著倒像是女孩兒家的顏色。”她側身回眸,不覺有些好笑:“便如此斷定你腹中的便是位公主么?”
瑾修儀撫著高隆的肚腹,神色柔和親切:“母子連心,我能感受到她的存在。”
“是呀,母子連心呢。”宋湘寧溫然應聲,眸光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黯淡。
瑾修儀心下一動,料及她牽念之事,輕輕握住她的手,柔聲道:“不只是母子連心,更是血濃于水。孩子是母親十月懷胎的親骨肉,任什么也割舍不斷這層血脈的聯結。冰澌溶泄,春山在望。等到春天來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宋湘寧婉然一笑,和聲道:“但借阿瑤吉了。”想到寄于他人檐屋下的稚子,心里不由絞絞一陣隱痛。她平復些許,進而轉了話頭,“適才晉貴人所說之語,阿瑤可留心了么?”
瑾修儀笑容生冷,眸中微寒:“世上何來這般巧的事,定然是有人故意為之。我說昔日長沐本不是做事如此不當心之人,想來是叫那些心懷鬼胎之人借機生事做了筏子。意貴妃那等心機叵測之人,必是她搭上了御前的人,二者約盟共事,狼狽為奸!只想著憑著將皇上的隱疾秘事抖漏出來,一為讓你失了皇上的寵愛,二便是除掉你身邊得力之人,好一招一石二鳥!”
宋湘寧眉頭微鎖,護甲輕輕搭在烷桌上,有一著沒一著地叩著:“所幸皇上待我情分不薄,未叫那等小人行徑離間了,只可惜連累了孟大人。可是阿瑤,我只覺得將這些前事今形細細思來,只怕貴妃的心思遠不止于此。”
瑾修儀清冷的柳葉眼長長瞇起,帶著沉沉思量:“那宮女是因護主有功的名分被意貴妃從御前要了來,若真是她一手謀劃,難不成……”她抬眸望向宋湘寧,相對間,皆在對方的神色上看到了凜然之意。
宋湘寧抿唇沉吟:“雖有疑心,奈何并無實據。尤其意貴妃如此得帝后看重,又執掌六宮多年頗有威信,若一朝猜忌于她,倒徒添了我們的是非,卻不好貿然。此事疑點重重,細想起來,到底有許多尋味之處。”
瑾修儀的臉上掠過一絲輕蔑,提唇微哂:“真金不怕火煉,邪祟難敵朝陽。任他什么妖魔鬼怪,也逃不過秦鏡高懸。阿寧如今協理六宮,縱沒有火眼金睛,不過一個小小女官罷了,還怕她能鬧上天宮不成。不過呢,”她凝眉思索一刻,方道:“既然這女官是貴妃在御前籠絡的一枚棋子,若是能即時料理了磋磨她的銳氣,卻也為后日省去許多麻煩。”
宋湘寧會心地眨了眨眼,抱緊了手中的琺瑯八達暈紋桃型手爐,聽著窗外風聲颯颯,一念間已有了計量。
如此幾句寥寥閑語,不過便如片葉離柯落入夢澤瀛海,連一許纖痕也未起,便已寂然沉之。間或有一習輕風瑟瑟搖動,也斷不會吹到事者耳中。彼時書影所深深畏懼的只有一事,那便是意貴妃雷霆之怒下所帶來的前途未卜。那日公主被藥物傷及,貴妃見愛女如此,驚怒之下狠狠扇了她幾個耳光,并將她杖責了四十。卻到底未把時事張揚出來置她于死地,而是拉了寶彥做她的替死鬼,只將情實瞞了下去。奈何皇上總歸有一場氣生,連著遷怒了他們這些伺候的宮人。
她摸不清楚貴妃的心思,也不敢深究,只在這日來到其座下后深拜在地上,痛哭流涕省愆咎罪,一張芙蓉似的臉掛滿了盈盈露珠,雖是殘紅泫然,亦不乏楚楚之意。
意貴妃的目光從高位上緩緩施下,像打量著一個不值錢的物什:“知道本宮為什么留你一條命嗎?”
書影恭謹垂首,恨不得卑微到塵埃里:“奴婢深受娘娘大恩,雖是父母所生,卻仰賴娘娘圣德而活。娘娘英明神武,想來是奴婢這條賤命還有些許用處。”
意貴妃輕蔑地嗤了一聲:“你雖蠢,倒也未糊涂至底。只是在本宮座下哭得這般模樣,卻枉費了你一副俏麗的臉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