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溫(十一)
兒子南下后的第一個月,生活像被調成了0.75倍速,緩慢而黏稠。林秀芬嚴格按照自己制定的“日程表”生活:晨練、買菜、做飯、午休、收拾家務、傍晚散步。規律得像鐘擺,卻也空洞得只剩下擺動本身。
她修好了水龍頭,學會了網上繳費,能獨自應對物業和收廢品的。她甚至重新開始侍弄陽臺上的花草,那是建國留下的,之前她差點任其枯萎。生活技能的點滴積累,像在荒原上搭起一座勉強棲身的木屋,能遮風擋雨,卻擋不住四野的空曠。
變化發生在一個平淡無奇的周三下午。合唱團因場地問題臨時取消了一次活動。驟然多出來的、毫無安排的空白時間,讓她在客廳里轉了好幾圈,竟有些手足無措。最后,她鬼使神差地走進了社區圖書館——一個她從未獨自踏足的地方。
圖書館很安靜,只有書頁翻動和偶爾的咳嗽聲。她在書架間漫無目的地走著,手指拂過一排排書脊,像觸摸一片無聲的森林。她在“心理學”區域停了下來,目光被一本書名吸引——《必要的喪失》。
她抽出來,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陽光透過百葉窗,在桌面上投下斑馬紋似的光影。書里探討著失去與成長的關系,提到一個概念:“我們并非從喪失中‘恢復’,而是學會在喪失的背景下繼續生活,并在此過程中,重塑一個包含逝者記憶的、新的自我。”
“重塑……新的自我。”這幾個字像小錘,輕輕敲擊著她的心防。她合上書,望向窗外。院子里,幾個孩子在嬉笑追逐,他們的母親坐在長椅上閑聊。那是一個她無法再回去的世界。她不屬于那里,也不再僅僅屬于那個有建國的過去。
她開始更頻繁地光顧圖書館。不再只看那些沉重的主題,也會借些游記、散文,甚至一本養花指南。她依然去合唱團,但不再僅僅是為了排遣寂寞,她開始真正享受和聲的美感,享受與隊友們磨合、最終達成和諧的過程。她發現,當她不再把自己僅僅定位為一個“未亡人”時,世界在她面前,似乎悄然拓寬了那么一點點。
一天,她在整理建國書房最底層的一個抽屜時,發現了一本厚厚的相冊。不是家庭照,而是他年輕時出差,用老式相機拍的風景照。嶙峋的山石,奔騰的江河,無垠的草原。照片背后,用鉛筆寫著簡短的備注:“華山險峻,不虛此行。”“黃河之水天上來,氣勢磅礴。”
她一張張翻看,仿佛看到了一個她從未完全了解的青年陳建國——他對廣闊天地有過向往,對自然偉力有過驚嘆。他一直默默地支撐著家庭這個小天地,心里卻裝著遠方。她忽然想起,他曾幾次提議帶她出去旅游,她總以“浪費錢”、“沒時間”、“孩子還小”推脫了。現在想來,那或許不只是提議,也是他內心渴望的一種分享。
一種混合著愧疚、理解和新的好奇的情緒,在她心里滋生。
幾天后,社區公告欄貼出了老年大學春季班的招生簡章。這一次,她的目光在“山水畫入門”上只停留了一瞬,便滑向了下面一行——“智能手機攝影與短視頻制作”。
她的心輕輕動了一下。想起建國那些塵封的風景照,想起兒子總說“媽我給你拍段視頻”。一個大膽的、近乎荒謬的念頭冒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