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落在糖盒上
我姐走后的第四天,姐夫也沒了。
接到電話時,我正在給女兒朵朵梳辮子。電話那頭的聲音急促又混亂,我只聽見“樓頂”“沒了”幾個字,梳子就掉在了地上。
沖進姐夫家時,一股熟悉的消毒水味撲面而來——這是我姐生病這一年多來,這個家揮之不去的味道。可今天,這味道里還混著別的什么,像是鐵銹,又像是雨前的泥土。
姐夫的媽坐在炕沿上,雙手平放在膝蓋上,坐得筆直。可她的頭發——昨天我來時還是花白的,今早竟全白了,白得像落了層厚厚的霜。陽光從窗戶照進來,那些白發亮得刺眼。
“媽...”我剛開口,就看見墻角縮著的小小身影。
八歲的外甥女曉曉抱著一個鐵皮糖盒,那是她去年生日時我姐買的。糖盒上印著胖乎乎的熊貓,現在熊貓臉上有幾道深深的劃痕。曉曉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地板,長長的睫毛一眨不眨,整個人像被凍住了一樣。
我走過去想抱她,手剛碰到她的肩膀,她就劇烈地抖了一下。
“曉曉,是姨媽。”我輕聲說,慢慢把她摟進懷里。她的小身子繃得緊緊的,還在發顫,像只受驚的小鳥。
我轉頭看向剛進門的老公,他看著曉曉,又看看炕上一夜白頭的老人,喉結上下滾動。半晌,他啞著嗓子說:“這孩子,咱們養著。”
一句話,像打開了什么開關。炕上的老人終于動了動,兩行淚從她干涸的眼里滑下來,落在她始終挺直的背脊上。
“作孽啊...”她喃喃道,聲音輕得像嘆息。
我姐和姐夫的故事,得從二十年前說起。
高三那年春天,木棉花開得正盛。別人都在教室里埋頭刷題,我姐林霜卻總在晚自習后溜出教室——她說要去操場背英語,后來我才知道,她是去見陳巖,也就是后來的姐夫。
陳巖坐在她后排,是個沉默寡的男生。他家境不好,父親早逝,母親在菜市場幫人賣菜供他讀書。我姐不一樣,她成績好,是老師眼中的重點苗子。
他倆的事被發現,是因為一次模擬考。我姐的成績從前十滑到了三十名開外。班主任急了,通知了我爸媽。
“你是不是跟后排那個陳巖在談戀愛?”我媽逼問我姐時,聲音都在發抖。
我姐咬著嘴唇不說話。
“你知不知道他家什么情況?他媽在菜市場賣菜,他能不能考上大學都難說!你呢?你是要上重點的!”
“我喜歡他。”我姐就說了這么一句。
高考結束,我姐果然落榜了。陳巖也是。我爸媽氣得兩天沒吃飯,把我姐關在家里,逼她復讀。
可我姐鐵了心。一天夜里,她撬開窗戶跑了出去,只留下一張字條:“爸媽,對不起,但我選好了我要走的路。”
我媽把字條撕得粉碎,紅著眼說:“就當沒生這個女兒!”
我偷偷去找過我姐。她在菜市場里,穿著褪色的t恤,正幫陳巖的媽媽整理蔬菜。見到我,她眼睛一亮,塞給我一袋剛摘的黃瓜。
“姐,回家吧。”我拉著她的手,“爸媽就是說氣話。”
她搖搖頭,指了指正在搬菜的陳巖:“小婉,你看他多認真。我們雖然辛苦,但心里是甜的。”
陳巖確實認真。每天凌晨三點,他就騎著三輪車去鄉下收菜。為了搶到最新鮮的蔬菜,他得趕在其他菜販前頭。我姐則跟著陳巖的媽媽學挑菜、算賬、招呼客人。
“芹菜要掐根,掐不斷的就是老了。”
“西紅柿不能挑太紅的,那是催熟的。”
“找零錢要快,不能讓客人等。”
我姐學得很快。兩個月后,她已經能獨當一面了。陳巖媽媽逢人就夸:“霜霜聰明,學什么都快。”
可我知道,我姐的手原本是握筆的,現在卻整天沾著泥。她的夢想是當翻譯,現在卻在跟斤兩算計。
一年后,他們領了證。沒有婚禮,沒有酒席,只是在路邊小店吃了碗面。我姐說:“等買了房,再請客。”
我繼續做著他們的信使。每次去菜市場,我姐都塞給我最新鮮的蔬菜:“拿回去,就說你買的。爸媽年紀大了,要吃好些。”
后來我姐懷孕了。我以為這是個轉機,興沖沖地回家告訴爸媽。
“她懷孕了!你們要當外公外婆了!”
我媽手里的碗“啪”地掉在地上,碎了。她愣了很久,然后轉身進了臥室。我爸嘆了口氣,什么也沒說。
那天晚上,我聽見我媽在房間里哭。
曉曉出生那天,是我第一次看見陳巖哭。他抱著那個粉嘟嘟的嬰兒,眼淚直往下掉:“霜霜,我們有孩子了,我們有家了。”
我姐虛弱地笑著,伸手擦去他的眼淚:“傻瓜。”
曉曉三歲時,他們的蔬菜批發生意開始有起色。陳巖腦子活,聯系了幾家飯店直接供貨,省去了中間環節。我姐心細,賬算得清清楚楚。
他們終于在城西買了套房。搬家那天,我姐給我打電話,聲音里是藏不住的喜悅:“小婉,我有自己的家了!你來看,陽臺正對公園,曉曉特別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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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看她,她拉著我一個個房間介紹:“這是曉曉的,這是媽的,這是我和陳巖的...”說到“媽”時,她指的是陳巖的媽媽。
“姐...”我猶豫著開口,“要不要告訴爸媽?”
她臉上的笑容淡了些:“再過段時間吧,等他們氣消了。”
可這一等,就等到了她生病。
去年秋天,我姐總是低燒不退,一開始以為是感冒,后來在陳巖的堅持下去了大醫院。檢查結果出來:淋巴癌晚期。
醫生說,跟長期勞累、壓力大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