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紙春秋
粉筆灰在晨光中緩緩沉降,李硯民踮起腳,把“永”字的最后一捺寫得格外綿長。教室后排忽然傳來騷動,他轉身時,十幾個小腦袋正齊刷刷望向窗外。
徐正為站在梧桐樹下,藏藍中山裝熨得筆挺。這是1979年秋分清晨,公社干部第一次出現在村小教室外。
“硯民同志,支部需要你。”徐正為開門見山,兩人站在斑駁的圍墻旁,墻內是瑯瑯書聲,墻外是剛分產到戶的稻田。
李硯民攥著滿是粉筆灰的袖口:“這些孩子剛學會解二元一次方程......”
“所以讓你當大隊支書。”徐正為掏出一紙紅頭文件,“村小還歸你管,教師轉正的事,也歸你辦。”
這個“也”字像枚楔子,釘進李硯民往后十八年的人生。
一
交接發生在霜降那天。老支書把蒙著紅布的大隊公章遞來時,李硯民正批改到五年級的數學作業。最后一題是計算糧倉容積,他在草稿紙上畫完立體圖,才在移交清單上按下指印。
徐正為特意從公社調來吉普車,后座堆著《農村工作手冊》《土壤改良綱要》。臨上車前,李硯民突然跑回教室,把半盒粉筆塞進挎包。
“李支書!”會計小趙在村部門口迎他,目光卻瞟向墻角。那里堆著待發的化肥,幾個生產隊長蹲在門檻上抽煙,等著新支書解決冬小麥的灌溉糾紛。
第一夜,他在煤油燈下同時攤開三份材料:五年級作文《我的理想》、公社下達的征糧任務表、民辦教師轉正初審名單。紅藍鉛筆在紙頁間游走,批改作業的叮嚀聲與算盤珠的噼啪聲此起彼伏。
妻子送宵時時,看見他正把轉正申請表按姓氏筆畫排列,像過去整理學生學籍卡那樣認真。
二
轉正指標在1983年春天終于落地。公社禮堂里,徐正為把蓋著鋼印的名單拍在他肩上:“硯民,你們村小六名教師全過了。”
歡呼聲在會計室回蕩時,李硯民正在核算第七生產隊的工分賬。他隔著玻璃窗望出去,曾經代課的王老師抱著檔案袋又哭又笑——從今往后,他的工資將由財政直接發放,再不用從大隊提留款里支取。
“支書,您的表......”文書小聲提醒。桌上躺著李硯民自己的轉正申請表,填于1978年冬,家長意見欄里寫著“愿終身從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