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動(五)
王建軍那句“不辦了”和隨后刺耳的鋸木聲,像一道無形的界碑,強行劃定了這個家的新規矩。婆婆不再高聲談論酒席和臉面,但沉默里沉淀的郁結,比爭吵更磨人。她依舊更精心地喂養小寶,對著小雅則常是欲又止,最終化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目光像沾了灰塵的蛛網,拂過小雅日漸沉默的小臉。
小雅似乎將那日“回去”的提議當成了某種必須遵守的承諾,她把自己縮得更小,更透明。她努力承包力所能及的家務,洗碗,疊衣,輕手輕腳地拖地。她哄弟弟時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耐心和小心翼翼,仿佛捧著一件極易碎裂的珍寶。她不再提任何要求,連目光都常常低垂著,避免與大人碰撞。
王建軍鋸完那些木頭后,有好幾天異常沉默。他依舊早出晚歸,但回家后,會多看一眼小雅在做什幺。他給她買過一雙新鞋,尺碼竟分毫不差。他依舊不怎么跟她說話,但那沉默里,少了些冰冷的隔閡,多了些笨拙的關注,像是不知該如何靠近的困獸,只能繞著圈子。
日子就在這種壓抑而微妙的平衡中往前挪。經濟的繩索依舊勒得很緊,王建軍的眉頭很少真正舒展。家庭的張力并未消失,只是轉入地下,像暗河一樣無聲流淌,偶爾在誰不小心碰翻水杯、或者小寶莫名哭鬧時,才猛地竄出冰冷的水花,濺得人一激靈。
誰也沒有心思過問小雅的學習。她能按時上學、寫完作業,在我們看來已屬不易。她的課本和作業本總是工工整整,放在小隔間角落里那個用磚頭和木板搭成的小書架上,悄無聲息。
期末考試的日期,像一片無足輕重的葉子,悄無聲息地飄落,又悄無聲息地被生活的車輪碾過。直到那天下午,小雅捏著一張折得方方正正的紙,站在家門口,猶豫了很久才推門進來。
我正在哄睡哭鬧的小寶,婆婆在廚房摘菜。王建軍難得提早回來,正坐在小凳上,對著一個漏水的水龍頭較勁,滿手油污。
小雅站在屋子中央,手指緊緊捏著那張紙,指節泛白。她先看了看我,又望向王建軍的背影,嘴唇翕動了幾下,沒發出聲音。
“什么事?”王建軍頭也沒回,語氣帶著干活的煩躁。
小雅嚇得一哆嗦,像是驚擾了他是什么大罪過。她慌忙把那張紙遞向我,聲音細若游絲:“媽……老師讓簽字。”
我騰出手,接過那張被捏得溫熱的紙。展開。
是一張成績單。
最上面一行,清晰地印著她的名字。緊接著是各科分數,一片醒目的紅色高分。最后,是綜合排名:1。
一個巨大的、毫不含糊的“1”。
我愣住了,目光在那個數字上停留了好幾秒,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猛地攥了一下,又驟然松開。一股熱流毫無預兆地沖上眼眶。
“怎么了?”婆婆擦著手從廚房出來,探過頭。她的目光落在成績單上,掃過那一排高分,最終定格在那個“1”上。她摘菜的動作停住了,臉上閃過驚訝、疑惑,最終是一種極其復雜的、難以形容的神情。她張了張嘴,似乎想習慣性地挑剔什么,目光卻黏在那個數字上,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又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滿手的菜葉,像是在確認什么。
我的異常沉默和婆婆的怪異反應引起了王建軍的注意。他皺著眉,放下工具,轉過身,不耐地問:“到底怎么了?考砸了?”他沾滿油污的手隨意地在工作服上擦了擦,走了過來。
他從我手里拿過那張紙。動作有些粗魯。
他的目光快速地掃過成績單。那排高分讓他臉上的不耐煩凝固了。他的視線向下移動,最終,像被釘住一樣,死死鎖定了那個排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