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的退休金(十二)
窗外的梧桐葉在深秋的風里打著旋兒飄落,病房里卻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藥味、消毒水味和隱約的排泄物氣味混合的濁氣。公公轉出icu已經有些日子,生命體征穩定了,但人依舊像一截被狂風暴雨摧折過的老樹,沉重地癱在病床上。半邊身子毫無知覺,像不屬于自己。說話是奢望,只能從喉嚨深處擠出破碎的“嗬……嗬……”聲,渾濁的眼睛大部分時間茫然地望著天花板,偶爾轉動,目光落在忙碌的我身上,便長久地停駐,里面沉淀著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近乎孩童的、全然的依賴。
陪護的日子,是熬。熬時間,熬體力,熬心志。每天重復著翻身、拍背、吸痰、鼻飼、擦洗、清理。公公的身體沉重異常,每一次挪動都需要耗盡全身力氣,腰背和手臂的酸痛早已刻進了骨頭縫里。他的皮膚脆弱得像一層薄紙,稍不注意就會磨破。鼻飼管是維系生命的通道,也成了懸在頭上的劍,每一次沖洗都小心翼翼,生怕引發嗆咳。大小便失禁更是常態,需要時刻警醒,及時清理,保持干燥清潔。身體的疲憊像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睡眠被切割成零碎的片段,在陪護椅狹小的空間里茍延殘喘。只有在夜深人靜,看著公公在藥物作用下昏沉睡去,聽著他微弱卻還算平穩的呼吸聲,才能在那片沉重的疲憊里,找到一絲喘息的空間。
這天下午,趁著公公難得安穩地睡著,我強撐著沉重的眼皮,擰了把熱毛巾,準備給他擦擦臉和脖子。剛擰干水,病房門被輕輕推開。張海走了進來,手里捏著一個牛皮紙信封,臉色比平時更加灰敗,眼底是濃得化不開的疲憊和一絲近乎麻木的沉重。
“翠芬……”他聲音嘶啞,帶著一種被抽空了力氣的虛弱,將信封遞給我。
我放下毛巾,接過信封。很薄。打開,里面是一張銀行回單和一沓醫院的收據。回單上清晰地打印著:醫保報銷到賬金額:¥78,456.32。數字不小,但在公公長達近兩個月的icu和后續治療產生的天文數字面前,這個數字像一塊投入深淵的石子,只激起了微小的漣漪。我快速翻看著后面的收據,最新一張催繳單上那個鮮紅的“待繳費用”數字,依舊觸目驚心。公公退休金存折上那筆曾經沉甸甸的三十萬加上應急錢,早已在icu的熔爐里蒸發殆盡。這七萬多塊報銷款,不過是杯水車薪,填補著那個深不見底的窟窿邊緣。
“就……就這些了?”我抬頭看向張海,聲音有些發澀。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親眼看到這“救命錢”的數額,心還是沉了下去。
張海頹然地點點頭,搓了把臉,聲音里充滿了無力感:“辦下來了……流程走完了。醫生說,爸這個情況,后續康復……才是大頭。針灸、理療、高壓氧……還有那些營養神經的藥,很多都是自費的,醫保不報或者報得很少。”他疲憊的目光落在病床上昏睡的父親身上,“這點錢……撐不了多久。廠里……趙胖子那個王八蛋,變著法兒扣我績效,這個月工資……又少了。”
空氣瞬間凝滯了。那點報銷款帶來的微弱光亮,瞬間被更龐大的現實陰影吞沒。公公的退休金還在緩慢地注入(扣除他自己的基本開銷后),張海那點被克扣的工資,在后續漫長的康復費用面前,渺小得像一粒塵埃。絕望的藤蔓,無聲地再次纏繞上來。
就在這時,病房的門又被推開。一個風塵仆仆、帶著一身寒氣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是張洋。
他比離開時更瘦了,眼窩深陷,顴骨高聳,臉上帶著長途奔波的疲憊和一種劫后余生的滄桑感。身上的舊夾克沾著塵土,頭發也亂糟糟的。他看到病床上的父親,眼圈瞬間就紅了。他一步步挪到床邊,看著父親枯槁的臉龐、身上纏繞的管子和那只癱瘓在一邊的手臂,巨大的痛苦和愧疚幾乎要將他淹沒。他顫抖著伸出手,似乎想碰碰父親的臉,卻又在即將觸及時猛地縮回,仿佛怕驚擾了什么。他雙膝一軟,“撲通”一聲跪倒在病床邊,把頭深深埋進被單里,肩膀劇烈地聳動起來,壓抑的嗚咽聲在寂靜的病房里格外清晰。
“……爸……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害了你……”他破碎的聲音從被單里悶悶地傳出,-->>充滿了無盡的悔恨和痛苦。
我和張海默默地看著他,誰也沒有上前阻止。這份沉重的自責,是他必須背負的十字架。
過了很久,張洋的哭聲才漸漸低了下去。他抬起頭,胡亂抹了把臉,臉上是縱橫交錯的淚痕。他站起身,從懷里掏出一個鼓鼓囊囊、用舊報紙包了好幾層的包裹。報紙被油漬和塵土浸染得發黑。他動作有些笨拙地解開一層層包裹,露出里面厚厚幾沓新舊不一的鈔票,有百元的,也有五十、二十的,甚至夾雜著一些十塊的。鈔票邊緣卷曲,帶著汗漬和污痕,顯然經過無數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