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的退休金(十一)
公公醒了。這個消息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間蕩開了這個家連日來凝固的絕望。icu外那條慘白冰冷的走廊,似乎都因為這三個字,透進了一絲活氣。
他被轉入了普通病房的單間。雖然依舊渾身插著管子,靠鼻飼維持營養,但那雙渾濁的眼睛睜開了,雖然大部分時間都茫然地望著天花板,偶爾聚焦,也帶著大病初愈的遲鈍和深不見底的疲憊。他無法說話,只有喉嚨里發出模糊不清的“嗬…嗬…”聲,像破舊風箱的殘喘。半邊身體徹底失去了知覺,像一截枯死的木頭,沉重地癱在病床上。曾經那個腰板挺直、脾氣倔強的老人,被這場大病徹底摧毀了形體,只留下一個脆弱不堪、需要人寸步不離伺候的軀殼。
但,他還活著。胸膛隨著自主呼吸微弱卻穩定地起伏著。這就夠了。這就是黑暗盡頭透出的、最珍貴的微光。
家里的重心瞬間轉移到了醫院。公公需要二十四小時陪護。翻身、拍背、吸痰、鼻飼、清理大小便……每一項都是繁重而精細的體力活,更需要極大的耐心和細心。張海的工作不能丟,那是家里唯一穩定的收入來源,雖然他廠里那個趙胖子依舊時不時給他小鞋穿。陪護的重擔,毫無懸念地,沉沉壓在了我的肩上。
保潔公司那邊,全職合同成了枷鎖。老王打來電話,語氣刻板得像機器:“李翠芬,明天陽光水岸的活排好了,八點,別遲到。”我握著手機,看著病床上公公枯槁的側臉,聽著他喉嚨里艱難的“嗬嗬”聲,第一次,用平靜卻異常堅定的語氣拒絕:“王哥,家里老人剛出icu,離不開人。明天的活,我去不了。以后的活……也暫時接不了。合同……我違約,該扣錢扣錢。”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老王似乎沒料到我會如此干脆地拒絕,最終只冷冷撂下一句“知道了”,便掛斷了電話。放下手機,心里沒有太多波瀾。那點微薄的、沾滿汗水和屈辱的工資,在守護眼前這絲微弱卻無比重要的生命之火面前,輕如鴻毛。
張海看著我,嘴唇動了動,眼神復雜,最終只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和一句低低的:“……辛苦你了。”
陪護的日子,是身體和精神的雙重消耗。公公像個脆弱的新生兒,卻又異常沉重。每一次翻身、擦拭,都需要耗盡全身力氣。他的皮膚因為長期臥床和缺乏營養,變得異常干燥脆弱,稍不注意就會破皮。鼻飼管需要定時沖洗,動作必須輕柔精準,否則會引起嗆咳甚至肺炎。大小便失禁更是常態,需要及時清理,保持干燥清潔。一天下來,腰背酸痛得直不起來,手臂因為用力過度而微微發抖。公公大部分時間都昏昏沉沉,偶爾清醒時,那渾濁的眼睛會茫然地轉動,定在我臉上,停留很久很久。那眼神里,沒有了往日的執拗或疏離,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近乎孩童般的、全然的依賴。當他喉嚨里發出含糊的“嗬嗬”聲,干裂的嘴唇微微蠕動時,我會湊近,輕聲問:“爸?是要喝水?還是哪里不舒服?”他無法回答,只能用那雙渾濁的眼睛,更長久地看著我。那無聲的注視,像沉重的山,也像溫熱的泉,沉甸甸地壓在心里,又帶來一絲奇異的慰藉。
這天下午,病房里難得的安靜。公公昏睡著,呼吸均勻。我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強撐著打架的眼皮,手里拿著一塊溫熱的濕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著他那只尚能微微活動的手。那只手枯瘦如柴,皮膚松弛,布滿了深褐色的老年斑和突起的青筋。指尖冰涼。
就在這時,公公的眼皮微微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了。他沒有像往常那樣茫然地望著天花板,而是極其緩慢地、極其費力地轉動眼珠,目光最終落在了我正為他擦拭的手上。他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起來,喉嚨里發出比平時更急促、更用力的“嗬……嗬……”聲。
“爸?怎么了?是弄疼你了嗎?”我連忙停下手,緊張地問。&-->>lt;br>公公沒有回答,也無力回答。他的目光死死地、執拗地釘在我拿著毛巾的手上。那只枯瘦的、癱瘓在床上的右手,突然極其輕微地、極其艱難地動了一下!像一根被風吹動的枯枝,幅度小得幾乎難以察覺。他用盡了全身殘存的力氣,那只布滿老年斑的手,顫抖著,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一點一點地……朝著我握著他另一只手的手背……挪動。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一動不敢動,生怕驚擾了他這耗盡生命的努力。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那只顫抖的手,像跋涉了千山萬水,用了漫長的一個世紀,終于……終于挪到了我的手背邊緣。冰冷、粗糙、毫無力氣的指尖,極其輕微地、幾乎只是依靠著自身的重量,觸碰到了我的皮膚。
那一瞬間的觸感,冰涼、脆弱,卻又帶著一種難以喻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