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的退休金(八)
王父和小娟幾乎是落荒而逃。那本深紅色、印著國徽的不動產權證書,像一堵無形的墻,將他們精心包裹在“為女兒著想”外衣下的現實算計,撞得粉碎。門關上的瞬間,客廳里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還有張洋壓抑不住的、斷斷續續的抽泣聲。
張海依舊癱在椅子里,雙手捂著臉,肩膀無聲地劇烈聳動。茶幾上,那本攤開的深紅色證書,在慘白燈光下沉默地躺著,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在每個人的心上。
王父那句“抵押”、“共同財產”的話,像毒蛇一樣鉆進耳朵,啃噬著最后一點可憐的體面。憤怒燒得我渾身滾燙,但拍下房產證那一刻的決絕過后,更深更冷的無力感瞬間淹沒了上來。錢呢?icu那無底洞,靠吼和一本證書就能填平嗎?
我默默走過去,合上那本沉重的證書,手指拂過冰涼的封面。然后,彎腰,撿起被張海揉成一團、扔在地上的最新催繳單。小心翼翼地展開,上面那個鮮紅的、仿佛滴著血的數字,刺得眼睛生疼。它像一個冷酷的倒計時,懸在這個搖搖欲墜的家頭頂。
“哥……”角落里的張洋猛地抬起頭,臉上糊滿鼻涕眼淚,聲音嘶啞破碎,“錢……錢我去想辦法!我去借!我去賣血!我去工地搬磚!我……”
“你想什么辦法?!”一直沉默的張海突然爆發了,他猛地放下捂著臉的手,赤紅的眼睛死死瞪著弟弟,聲音因憤怒和絕望而扭曲變形,“你他媽現在除了添亂還能干什么?!你認識誰?!你能借到幾個錢?!工地?哪個工地還敢要你?!你……”他后面的話被劇烈的喘息堵住,胸膛劇烈起伏,像一頭瀕死的困獸。
張洋被吼得渾身一哆嗦,剛升起的一點點勇氣瞬間被澆滅,他痛苦地低下頭,眼淚大顆大顆砸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夠了!”我打斷張海失控的咆哮,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我把那張展開的催繳單,輕輕放在茶幾上,就壓在房產證的旁邊。“吵,解決不了問題。”
我走到電視柜前,拉開那個帶鎖的抽屜。這一次,我沒有拿房產證,而是從最里面,翻出了另一個東西——一張深藍色的、印著醫保標識的卡片。那是公公的醫保卡。卡面有些磨損,邊緣微微卷起,記錄著它被小心使用過的歲月。
我拿著醫保卡,走到張海面前,遞給他。
“爸是體制內退下來的,有醫保,大病有二次報銷。”我的聲音異常平靜,像是在陳述一個與自己無關的事實,“這卡,你明天一早,拿著爸的身份證、病歷和所有繳費單據,去醫院醫保辦。問清楚,到底能報多少,怎么個報法,后續還需要我們自己墊多少,墊多久。把能辦的報銷手續,立刻、馬上,全都辦起來!”
張海愣愣地看著我遞過去的醫保卡,又看看茶幾上那張催繳單,赤紅的眼睛里,那團燃燒的憤怒和絕望似乎被澆了一瓢冷水,滋啦一聲,冒起混亂的煙霧。他顯然完全忘了這茬!或者說,連日來的打擊和巨額的催繳數字,讓他徹底慌了神,只看到了冰山露出水面的恐怖一角,卻忘了水下還有支撐的基石。
“對……醫保……醫保……”他喃喃地重復著,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把接過那張藍色的卡片,攥得死緊,仿佛那是通往生路的唯一憑證。他的眼神里,那瀕臨崩潰的瘋狂終于褪去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急切和茫然。“我……我明天一早就去!馬上去辦!”
角落里,張洋的抽泣聲也漸漸低了下去,他抬起淚眼模糊的臉,茫然又帶著一絲微弱希冀地看著我們。
“還有,”我的目光掃過張海和角落里的張洋,最后落回那張催繳單上,“爸的存折里,那筆他準備打給洋洋的三十萬,還在。加上他那五萬八的‘應急錢’。”我頓了頓,看著張海瞬間變得復雜的眼神,“這筆錢,現在,是爸的救命錢。一分都不能動!醫院要押金,要墊付,就從這里出。醫保報銷的錢下來之前,這就是我們的底氣!”
提到那三十萬,張洋的身體又是一顫,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張海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沉重地點了點頭。這筆錢的意義,此刻已經完全不同。它不再是壓垮父-->>親的巨石,而是維系父親生命的最后一道防線。
“至于后續……”我深吸一口氣,目光落在張洋身上,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洋洋,你不能再在醫院耗著了。爸一時半會兒出不了icu,你守在那里,除了讓自己更垮,沒有任何用處。明天,你就回東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