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法官又仔細核對了卷宗里記錄的我的體貌特征——身高、左眉骨那道陳年的小疤、右手中指因工傷留下的略微彎曲……每一個細節都嚴絲合縫。他沉默了片刻,布滿皺紋的手指輕輕拂過卷宗里母親朱某當年摁下的、已經變成暗紅色的指印,又拿起我那張布滿歲月磨痕的舊身份證,反復比對著。最后,他拿起桌上的《民法典》,翻到被無數人翻閱過、書頁邊緣已微微卷起毛邊的第五十條,指給我看:“根據這個,你得自己提申請,撤銷死亡宣告。”
我立刻在申請書上簽下名字,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顫抖。老法官仔細收好所有材料,目光在我溝壑縱橫的臉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復雜得像一口深井:“回去吧,等通知。程序……需要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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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的日子,比二十年流浪更難熬。我像困獸,在老屋廢墟和村口那條通往縣城的黃土路之間徒勞地徘徊。終于,一個多月后,法院的通知來了。再次走進那間莊嚴肅穆的審判庭,空氣仿佛凝固了。審判席上坐著那位老法官,旁邊還有一位年輕的書記員。老法官清了清嗓子,聲音洪亮地宣布:“申請人王德生,經本院依法審查,確認其本人確系被宣告死亡人王德生。其申請撤銷本院(2005)x民特字第xx號宣告死亡判決,符合《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五十條之規定,應予準許。本院判決如下:撤銷宣告王德生死亡的判決。本判決為終審判決。”
“終審判決”四個字落定,像一道赦令劈開了壓在我頭頂十九年的陰霾。書記員在電腦上飛快地操作著,打印機發出規律的嗡鳴。她將那份還散發著油墨溫熱的判決書遞到我面前,清晰地說道:“王德生同志,請在這里簽名,簽今天的日期。”我接過筆,筆尖觸到紙面,竟有千鈞之重。簽下名字的瞬間,手指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仿佛有電流從指尖竄向全身。我抬起頭,恰好撞見老法官的目光。他正摘下老花鏡,用手背飛快地、幾乎是掩飾性地擦拭了一下眼角。那微小的動作,像一根柔軟的針,輕輕刺中了我心底最深處那塊早已麻木的角落。
捏著那份宣告我“復活”的判決書走出法院大門,我徑直走向鎮上的派出所。戶籍窗口的民警接過判決書,仔細核驗,然后從抽屜深處取出一本嶄新的戶口簿。他拿起一枚鮮紅的印章,穩穩地蓋在“注銷”字樣旁邊空白處——“恢復”二字,紅得耀眼。接著,他又取出一張嶄新的《常住人口登記表》,遞給我:“來,拍張新照片,辦新身份證。”
我坐在冰冷的凳子上,努力挺直腰背。照相機的鏡頭對準了我。一片刺目的白光驟然亮起,視野里瞬間只剩下白茫茫一片。就在這強光淹沒視線的剎那,記憶深處另一道同樣刺眼的白光猛地炸開——二十年前那個暴雨傾盆的深夜,我孤身一人沖出家門,身后是家門被重重摔上的巨響,緊接著,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墨黑的夜空,瞬間照亮了我前方濕漉漉、空無一人的泥濘長路,仿佛一條通往虛無的冰冷墓道。強光熄滅,視線漸漸恢復清晰。民警的聲音傳來:“好了,王德生同志。”
我站起身,接過那張薄薄的、印著“已受理”字樣的回執單。紙張微涼,卻蘊含著奇異的重量。走出派出所大門,四月的風迎面吹來,帶著泥土和草木萌發的氣息,柔和地拂過臉頰,竟有種久違的、幾乎被遺忘的暖意。這暖意如此陌生,又如此真實,它不洶涌,卻像細小的根須,緩慢而堅定地扎進我凍土般的心田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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