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仙(二):鐵口與濁浪
王增三成為“三太公”,成為一方地仙之前,人們還只叫他增三。這名字沾著泥土氣,是他那大字不識一籮筐的爹,指望他日后能添丁增口、家業興旺胡亂起的。
增三打小就顯出些不同。十歲上,村里來了個瘸腿的游方道人,破衣爛衫,背個油光發亮的褡褳。道人說口渴,討水喝。增三娘心善,舀了瓢涼水。道人咕咚灌下,眼睛卻落在蹲在門檻上、正捏著根草棍在地上比劃的增三身上。那孩子不是在亂畫,他畫的是村后山嶺的走勢,歪歪扭扭,竟隱約有幾分龍蛇盤踞的意思。
道人渾濁的老眼驟然亮了亮。他沒語,喝完水,拍拍屁股走了。隔天傍晚,暮色四合,道人竟又出現在增三家破敗的院門外。他朝增三招了招手。增三鬼使神差地跟了出去,一直走到村外那片亂葬崗。磷火在荒冢間幽幽地浮沉。道人停在一座塌了半邊的無主墳前,從褡褳里摸出本薄薄的、紙頁焦黃卷邊的冊子,塞到增三手里。冊子封皮上四個墨字已然模糊:《相地指迷》。
“娃兒,”道人的聲音像砂礫摩擦,“眼毒,是老天爺賞的飯。這地底下的氣脈,活人看不見,死人壓不住。好好看,看土,看水,看草木的向背,看星斗怎么落進山坳里。”他枯瘦的手指點了點增三的胸口,“心要靜,比這墳頭上的草還靜。”說完,道人轉身,一瘸一拐,身影很快被濃重的暮色和荒墳吞沒,再也沒在村里出現過。
那本《相地指迷》,成了增三命里的引子。他識的字有限,只能連蒙帶猜,更多時候是坐在田埂上、山坡下,對著冊子上那些古怪的符號和簡略的山形圖發呆。他看田里翻起的犁溝,看雨后水流沖刷出的紋路,看老樹根虬結盤繞的方向。漸漸地,他覺出些異樣:腳下的大地,似乎并非一片死寂的土石,它像是有呼吸,有脈絡在深處潛行,或沉滯,或流暢。那些脈絡交匯、盤結之處,便生出或燥或潤、或寒或暖的不同“氣”來。他試著按冊子上殘缺的法子,用一根削尖的木棍插進土里,閉眼去“聽”,竟真能模糊地感知到土層深處那細微的、難以喻的搏動。
這本事,起初只換來嘲笑。一次放牛,他指著村西頭一塊向陽的緩坡對同伴說:“這塊地,躺進去的人,后人怕是不安生,氣太‘燥’,像沒燒透的炭火,悶著股邪勁兒。”同伴哄笑:“增三,你怕不是被那老道士下了迷魂藥?死人躺哪不是躺?還管他安不安生!”然而不到半年,村里一戶人家把剛過世的老爺子葬在了那附近。不足一年,那家的獨子進山伐木,竟被滾落的圓木生生砸斷了脊梁,癱在了炕上。閑碎語悄悄滋生:“莫非……真讓增三那小子說準了?”看他的眼神里,漸漸摻進了敬畏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懼憚。
“卜地”的名聲像春天的野草,在四鄰八鄉悄然蔓延。找上門的,多是殷實人家,求的是祖宗福蔭,子孫昌隆。增三話不多,只提著他那簡陋的羅盤(后來才換成了黃銅的),在山野間沉默地走、看、聽。他指出的穴位,主家往往要花大價錢從地主手里買下。潤筆費自然豐厚起來,增三家那三間破土坯房,悄然換成了青磚瓦房。媒婆的腳也開始往王家門檻里邁。他成了“王地仙”。
日子似乎正朝著鄉民眼中“興旺”的方向流淌。然而,增三心里那本《相地指迷》,翻開的遠不止是山川的隱秘。他眼神里的東西,也愈發沉了。他能看出人臉上的“氣”,如同能看出地底的“脈”。這本事,讓他漸漸卷入更深的塵世漩渦。
“三太公,您給斷斷,這場官司……能贏不?”說話的是鄰村一個老實巴交的漢子,叫趙老蔫。他家的三畝水田,被同村姓錢的大戶生生霸占了去。趙老蔫告到鄉公所,反被錢大戶買通的人倒打一耙,說他誣告,還要治他的罪。趙老蔫走投無路,打聽到王增三的名頭,揣著家里僅有的兩塊銀元,摸黑尋了來。
增三沒立刻答話。他坐在油燈下,翻著他那本厚厚的、紙頁發脆發黃的《淵海子平》。油燈昏黃的光暈在他臉上跳動,映得他眉心的豎紋更深了。他讓趙老蔫隨意說了兩個字——“田埂”。增三枯瘦的手指在算盤珠子上噼啪-->>撥動,又在紙上畫了些旁人看不懂的符號。最后,他抬起頭,眼神銳利:“這官司,硬碰硬,你贏不了。錢家勢大,根子深。想扳倒他,得另尋關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