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像一盆冰水,兜頭澆在楊帆的怒火上。他猛地怔住,張了張嘴,想反駁,喉嚨卻像被什么堵住了。陳靜茹那洞悉一切、冰冷刺骨的眼神,讓他心中某個隱秘的角落無所遁形。
就在這時,一直強忍淚水、默默站在一旁的小敏,突然爆發了。她猛地沖到楊帆面前,舉起手機,屏幕幾乎懟到楊帆臉上,上面正是她錄下的、小徐在“靜園小筑”頤指氣使、破壞課堂氛圍的視頻片段!
“哥!你看清楚!”小敏的聲音帶著哭腔,卻異常尖銳,“你以為姨媽的日子是什么?是你們想象中可憐巴巴、等你們施舍的孤寡老人嗎?!這是她的‘靜園小筑’!是她一手建起來的!這里有她教畫畫的課堂!有信任她的老鄰居!有她自己掙來的尊重和自在!不是你們以為的什么烏托邦!是她的命根子!你們憑什么?!憑什么一來就要把它連根拔起?!就憑你們那點高高在上的‘孝心’嗎?!”
手機屏幕的光映著楊帆震驚的臉。畫面里,小徐刺耳的聲音、老人們尷尬的表情、陳靜茹強忍怒意的側影……一幕幕沖擊著他固有的認知。他看向母親,她濕透的單薄身影挺立在狼藉中,臉色慘白,眼神卻依舊倔強如鐵。再看看腳下那株被摔碎花盆、狼狽不堪卻仍掙扎著露出幾點綠意的玉樹……一種從未有過的、混雜著震驚、羞愧和迷茫的復雜情緒,如同海嘯般席卷了他。
客廳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窗外的風雨聲依舊狂躁,拍打著玻璃,像是為這場至親間的戰爭擂鼓助威。
陳靜茹不再看兒子,也不再說話。她似乎耗盡了所有力氣,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彎下腰。濕透的衣服緊貼在背上,勾勒出嶙峋的肩胛骨。她伸出沾著泥水、微微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如同捧起稀世珍寶,避開花盆鋒利的碎片,將地上那株沾滿泥土、斷枝殘損的玉樹母株,連同它虬結盤繞、暴露在空氣中的根系,一起捧了起來。
泥土從指縫簌簌落下,冰冷的、混雜著碎瓷的觸感刺痛掌心。斷口處新鮮的傷口觸目驚心。她捧著這株幾乎支離破碎的植物,如同捧著自己被摔得七零八落的人生信條。她直起身,不再理會僵立在門口的楊帆和小雅,也不再看滿臉淚水的小敏,目光低垂,只專注地看著手中這捧狼藉的生命。
她轉過身,拖著濕冷沉重的腳步,一步一步,走向陽臺。那里,風雨依舊在玻璃門外咆哮,但門內,那個被她改造過的、安全明亮的角落,還擺著幾個空置的花盆。她走到其中一個素凈寬大的陶盆前,慢慢蹲下身。動作因為寒冷和疲憊而顯得無比僵硬遲緩。
小敏想上前幫忙,卻被陳靜茹一個無聲卻異常堅決的眼神制止了。
陳靜茹將捧著的玉樹輕輕放在地上。她拿起小鏟子,從旁邊的袋子里挖出新鮮的、疏松的營養土,一鏟,一鏟,仔細地填入那個空陶盆中。她的動作很慢,手指因寒冷而僵硬發白,泥土沾滿了她的指縫和濕透的袖口。但她做得極其專注,極其認真,仿佛這是世間最重要的事。
泥土填到一半,她停下,小心地將那株根系暴露、枝葉殘損的玉樹母株放入盆中。她的手指輕柔地梳理著那些虬結的根須,將它們一點點埋入濕潤溫暖的土壤中。斷枝處新鮮的傷口暴露在空氣里,她用手指輕輕拂去上面的泥土,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憐惜。
然后,她繼續填土。一鏟,又一鏟,直到將那些曾經裸露的根須、那道承載著無數記憶的斷痕、以及那些沾滿泥土卻依舊努力挺立的葉片,都溫柔而穩固地覆蓋、包裹、承托在溫厚的泥土之下。
當最后一捧土輕輕壓實,陳靜茹放下小鏟子。她沾滿泥污的雙手,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耗盡全力的疲憊,撫過陶盆粗糙的邊緣,最后停留在那株重新被安放進泥土、雖然狼狽不堪卻終于重歸“土地”的玉樹上。
她維持著這個半跪的姿勢,久久不動。濕透的頭發貼在額角,水滴沿著發梢滴落在泥土里。窗外的風雨聲似乎變得遙遠了。她低垂著頭,目光只停留在眼前這盆剛剛經歷“移栽”、傷痕累累卻重獲根基的植物上。
過了很久,很久,一個極低、極啞,卻帶著一種磐石般重量的聲音,從她喉嚨深處緩慢地、清晰地逸出,在寂靜的客廳里,在窗外風雨的嗚咽聲中,沉沉地落下:
“我的根……就在這里。”
“誰也……挪不走。”
話音落下,客廳里只剩下死寂。楊帆臉上的憤怒和焦灼早已褪盡,只剩下一種巨大的茫然和震動。他看著母親泥污的雙手,看著那盆被重新栽下的、斷枝殘損的玉樹,看著母親低垂的、被濕發遮掩的側臉……那句“誰也挪不走”,像重錘,一下下敲打在他自以為是的“孝心”之上。他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發不出任何聲音。小雅捂住了嘴,淚水無聲滑落。小敏則緊緊咬著嘴唇,望著姨媽那仿佛與泥土融為一體的、沉默而決絕的背影,一種混雜著心碎和無比強烈敬意的情緒,洶涌地堵住了她的喉嚨。
陽臺的玻璃門外,城市的燈火在暴雨中模糊成一片朦朧的光暈。而門內,一株被打碎又被重新種下的玉樹,在溫厚的泥土中,沉默地宣示著它不可撼動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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