鋁月亮(二十一)
清晨的陽光,帶著宿露的清冽,斜斜地刺進陽臺。鋁拐杖倚在墻邊,那道昨夜在近乎癲狂的狠勁下刻出的白痕,在冷白的光線下,褪去了夕陽賦予的悲壯暖色,只剩下一種赤裸裸的、近乎殘酷的粗糙。
我癱在藤椅深處,渾身像被拆散了又胡亂拼湊起來。手臂,尤其是右臂,沉甸甸地垂在身側,從肩胛骨到指尖,都彌漫著一種被過度榨取后的、深及骨髓的酸痛。每一次細微的挪動,都牽扯著僵硬如銹蝕齒輪的關節,發出無聲的呻吟。昨夜那場耗盡生命底力的“刻印”,代價是高昂的。掌心被繪圖板棱角硌出的深紅凹痕,此刻變成了青紫色的瘀傷,微微腫脹著,隨著心跳一突一突地脹痛。
更深的疲憊感,來自胸腔內部。那顆裹著冰冷支架的心臟,搏動得異常沉重、遲緩,每一次收縮舒張,都像在推動一座銹死千年的巨閘,帶著沉悶的、令人窒息的阻力。每一次稍深的呼吸,都牽扯著肋間隱隱作痛,仿佛昨夜那場無聲的嘶吼,撕裂了某些早已脆弱不堪的連接。
目光呆滯地望著墻邊那根拐杖。那道歪斜、毛糙、邊緣爆裂的白痕,在晨光下顯得如此生硬、突兀、格格不入。它像一道丑陋的傷疤,蠻橫地撕裂了拐杖原本光滑、冰冷、功能性的表面。昨夜那種近乎虛脫的暢快感,早已被潮水般涌上的生理性痛苦和自我懷疑淹沒。值得嗎?這痛苦的代價,換來的只是一道破壞性的、毫無美感的劃痕?一個老朽無用的軀體,最后一點可悲的掙扎?
羞恥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沿著酸痛的脊椎悄然纏繞上來。劉姐那道流暢優雅的銀線,此刻更像是一種無聲的諷刺,襯得我的“作品”愈發粗鄙不堪。她看到這個,會怎么想?養老院的管理員看到這根被“毀壞”的公共財產,又會怎么說?
窗外的鳥鳴清脆悅耳,卻無法穿透包裹著我的沉重繭殼。陽光在地板上鋪開,像一張巨大而無情的審判席。繪圖板擱在膝頭,那張劃滿傷痕的紙頁上,還躺著那半截折斷的鉛筆,如同戰敗者被丟棄的殘骸。一切都昭示著昨夜行動的荒謬和徹底的失敗。那點微弱的、被劉姐一句“像樹皮”點燃的火星,似乎已在自毀式的瘋狂和此刻的劇痛中,徹底熄滅了。
就在意識幾乎要被這沉重的疲憊和羞恥拖入昏沉時,門口傳來了腳步聲。不是劉姐送飯時那種麻利輕盈的節奏,而是更熟悉、帶著一點急切、一點猶豫的步點。
是林晚。
我的心猛地一緊,下意識地想抬手去遮擋墻邊那根“毀壞”的拐杖,手臂卻沉重得不聽使喚,只發出一陣令人牙酸的關節摩擦聲。
她已經出現在陽臺門口。依舊是簡單的棉質衣衫,頭發隨意挽著,臉上卻帶著一種不同尋常的、混合著激動與某種鄭重神色的紅暈。她的目光快速掃過房間,掠過癱在藤椅里、形容憔悴的我,掠過膝頭繪圖板上狼藉的紙頁和斷筆,然后,毫無意外地,落在了墻邊那根鋁拐杖上——落在了那道刺目的、新生的白痕上!
她的腳步頓住了。臉上的激動紅暈瞬間褪去,變成了驚愕。那雙總是清澈銳利的眼睛,此刻驟然睜大,瞳孔深處清晰地映出那道歪斜、毛糙、在晨光下白得刺眼的刻痕。她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里,仿佛被那粗暴的線條攫住了靈魂。時間仿佛凝固了。陽臺里只剩下我粗重而艱難的呼吸聲。
完了。她看到了。她一定被這丑陋的破壞震驚了。她會怎么想?一個無法控制自己行-->>為的老糊涂?一個只會添麻煩的父親?昨夜那場痛哭建立起的脆弱連接,會不會瞬間崩塌?
巨大的難堪讓我閉上了眼睛,等待著預料中的質問或失望的嘆息。
然而,預想中的聲音并沒有響起。
死寂。
一種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死寂。
我忍不住再次睜開眼。
林晚依舊站在原地,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她的目光,依舊死死地鎖在那道刻痕上。但驚愕已經從她臉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恍惚的專注。她的嘴唇微微張著,呼吸變得極其緩慢而深長,仿佛怕驚擾了什么。她的眼神不再是震驚,而是一種穿透表象、直抵內核的銳利審視,帶著一種建筑師面對特殊材料時才有的、近乎本能的解剖欲和……難以喻的觸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