鋁月亮(二十)
劉姐留下的那道銀線,像一道沉默的閃電,劈開了陽臺午后凝滯的空氣,也劈開了我心頭沉甸甸的羞恥與絕望。鋁拐杖倚在墻邊,冰冷的光澤里,我那道失控的、骯臟的劃痕,與她那條流暢的、閃著銀光的直線,并置著。一個丑陋的瘡疤,一個干凈利落的覆蓋。它們如此不同,卻又被陽光焊死在同一個冰冷的金屬平面上,形成一種無法忽視的、奇異的共生。
目光在那兩道并置的痕跡上久久停留。胸腔里那顆被支架包裹的心臟,搏動不再混亂,卻沉緩得如同深海暗流,帶著一種被強行摁住的、近乎窒息的重量。劉姐沒有責備,沒有詢問,甚至沒有多看一眼。她用一種近乎本能的、近乎藝術的方式,替我掩埋了難堪,留下一個指向未知的、干凈的破折號。這無聲的庇護,比任何語都更沉重地壓在我心上。
陽光灼燒著后背,拐杖上那道嶄新的銀線反射著刺眼的光。一種巨大的、混合著感激與更深層無力的疲憊感,沉沉地籠罩下來。視線從拐杖移開,掠過小圓桌上那個褪色的餅干盒,掠過繪圖板上那張失敗的涂鴉,最終落在窗外。
樓下,那棵老石榴樹的影子被西斜的太陽拉得又細又長,深褐色的虬枝在滾燙的地面上投下嶙峋而扭曲的剪影。疤結凸起的地方,影子也格外濃黑,如同凝固的墨跡。
不知坐了多久。陽光在地板上移動的光斑漸漸暗淡,帶著灼人的溫度褪去,換上了傍晚微醺的暖橙。蟬鳴不知疲倦,卻仿佛也帶上了一絲倦意。膝頭的繪圖板,那張被我劃傷的紙頁,依舊攤開著,像一個敞開的、無聲的傷口。
指尖冰涼,殘留著鉛筆滑脫時的觸感和擦拭拐杖時的徒勞感。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籠罩著我。沒有勇氣再去碰那支鉛筆,也沒有力氣去面對任何新的“嘗試”。失敗如同這夏夜的悶熱,黏稠地包裹著每一寸皮膚。
就在意識幾乎要在這種沉重的疲憊中沉沒時,眼角的余光,無意間捕捉到了墻邊倚靠的鋁拐杖在傍晚光線下發生的變化。
那道被我弄臟的污跡區域,在夕陽斜射的、帶著濃重橙紅的光線下,竟呈現出一種意想不到的質感!鉛筆灰黑色的暈染,在暖光的滲透下,不再僅僅是骯臟的污漬。它變得……深沉,厚重,帶著一種類似焦炭或陳舊鑄鐵的啞光質感。而劉姐留下的那道銀線,此刻卻像熔化的液態金屬,在暖橙色的光線里流淌著灼熱的光澤!
更令我心頭一跳的是,拐杖那光滑的鋁管表面,在傍晚低角度的強光照射下,本身也產生了強烈的明暗對比!光面如同被點燃的鏡面,反射著刺目的光斑;而背光面則陷入深邃的陰影,形成一道鋒利的光影分界線。這道分界線,恰好與我那道失控劃痕的走向,隱隱形成了一種……呼應?
一種微弱的、帶著電流般的震顫,毫無預兆地竄過脊椎。手指,幾乎不受控制地、極其緩慢地抬了起來。不是去拿繪圖板上的鉛筆,而是……徑直伸向墻邊那根冰冷的鋁拐杖!
指尖觸碰到金屬表面的剎那,一股冰涼的、帶著金屬特有硬度的觸感瞬間傳遞過來。這觸感如此真實,如此具體。我的手指,沿著那道被我弄臟、又被劉姐覆蓋的痕跡,極其緩慢地移動。指腹感受著鉛筆灰跡的粗糙顆粒感,感受著鋁管本身光滑冰涼的基底,感受著劉姐那條銀線邊緣的……微妙過渡。她的線條并非完全覆蓋,而是在某些地方巧妙地“讓開”,讓我的污跡也成為了畫面的一部分。
目光死死鎖住拐杖表面那一片區域。夕陽的光線還在變化,橙紅中滲入越來越多的金紫。拐杖上那團污跡和銀線的并置,在流動的光線下,形態和質感竟也在微妙地變化!它們不再是靜止的、失敗的標記,反而像……像樓下那棵老石榴樹深色樹干上,一塊歷經風雨、新舊交織的樹皮!那污跡的粗糙顆粒,像極了樹皮上凸起的、風化的疤結;劉姐那條流暢的銀線,則像樹皮上偶然裂開的一道縫隙,透出內部某種堅韌的光澤!
心臟猛地一縮!一股強烈的、帶著窒息感的沖動,如同巖漿沖破地殼,轟然沖垮了麻木的堤壩!
>>右手猛地從拐杖表面收回!帶著一種近乎痙攣的力量,狠狠抓起了繪圖板上那支冰冷的鉛筆!左手則死死地、用盡全身力氣攥緊了膝頭繪圖板的邊緣!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繪圖板堅硬的棱角深深硌進掌心,帶來尖銳的疼痛!
這疼痛像一劑強心針,瞬間驅散了所有的猶豫和恐懼!
目光如炬,死死釘在鋁拐杖那一片被夕陽點化的區域!不是看紙,不是看綠蘿,不是看任何外物!就是它!就是眼前這根冰冷拐杖上,這片被意外和善意共同塑造出的、獨一無二的“畫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