鋁月亮(十八)
鉛筆滾落在繪圖板上的那聲輕響,仿佛驚動了整個陽臺凝固的光線。我怔怔地看著紙頁左下角那條歪斜、斷續、脆弱得不堪一擊的曲線。它太簡單了,簡單得近乎可笑,就像一個蹣跚學步的孩子在沙地上留下的第一道毫無意義的劃痕。
可胸腔里那顆裹著冰冷支架的心臟,卻在這條微不足道的線面前,擂鼓般沉緩有力地搏動著。咚。咚。咚。每一下都清晰地震動著肋骨,震動著藤椅的扶手,震動著覆蓋在膝頭繪圖板上的陽光。一種奇異的、帶著輕微眩暈的暖流,從指尖被筆桿冰涼的觸感所占據的地方,緩慢而堅定地蔓延開,匯入那有力的搏動之中。
這感覺陌生極了。不是設計稿完成時那種緊繃后驟然松弛的虛脫,也不是鎂光燈下被贊譽包圍的浮泛。它是一種……從干涸龜裂的河床深處,終于艱難滲出第一縷濕意的微涼。是一種在漫長的冬夜里,幾乎忘記了自己還活著的軀體,驟然感知到腳趾觸碰冰冷地面時,那尖銳又無比真實的刺痛。是活著本身的、笨拙的證明。
窗外蟬鳴依舊嘹亮,不知疲倦。陽光灼熱,透過遮光簾的縫隙,在光潔的地板上投下幾道狹長、明亮的光帶。光帶里,微塵無聲地浮沉、旋轉。我的目光追隨著其中一粒,看它輕盈地起落,最終飄向小圓桌,落在那盆綠蘿肥厚油亮的葉片邊緣——正是我剛才試圖捕捉的那條弧度。
指尖的顫抖并沒有停止。那是一種深植于神經末梢的、近乎本能的震顫,如同風中殘燭的微焰。我重新拾起那支滾落的鉛筆。冰涼的筆桿再次被汗濕的掌心包裹。這一次,目標不再是那遙不可及的完美葉邊。我的視線下移,落在了綠蘿深褐色的、布滿細小氣根和粗糙紋理的莖干上。那莖干并不筆直,甚至有些扭曲,盤繞著向上,帶著一種在有限空間里掙扎求生的韌勁。
筆尖懸在空白紙頁的上方,微微顫栗著。那片等待落筆的“寧靜湖面”,此刻清晰地倒映著我指尖無法控制的抖動。能行嗎?會不會又是一場徒勞的、令人沮喪的自我折磨?
呼吸變得有些急促。我強迫自己將目光聚焦在莖干上一處特別突出的、如同小瘤節般的凸起上。它粗糙、丑陋,是生長過程中留下的疤痕。就是它了。
屏住呼吸。所有的意念都凝聚在顫抖的指尖,凝聚在那一點微小的、顫動的筆尖上。落下去!
筆尖觸到紙面,發出一聲極其細微的“嚓”。它沒有流暢地滑動,而是像生了銹的犁頭在堅硬的凍土上艱難地犁過。線條斷斷續續,歪歪扭扭,深淺不一。畫出來的不是一個光滑的凸起,而是一團混亂的、糾結的、如同亂麻般的短促線條和顫抖的點。它們堆積在一起,笨拙地試圖勾勒出那個瘤節的輪廓和質感,結果卻更像一團被揉皺又勉強攤開的、沾滿了污跡的廢紙。
太糟糕了。
一股強烈的羞赧和自我厭棄猛地沖上頭頂,臉頰瞬間發燙。我幾乎是帶著一種泄憤般的沖動,手指猛地用力,鉛筆尖“啪”地一聲,在紙面上劃出一道又深又長、完全失控的斜線!這突兀而丑陋的破壞,像一個刺耳的休止符,徹底終結了這笨拙的嘗試。
挫敗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方才那一點微弱的暖流。我頹然地將鉛筆扔在繪圖板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輕響。身體向后重重地靠進藤椅深處,閉上了眼睛。陽光透過眼皮,是一片模糊的、晃動的血紅。窗外的蟬鳴,此刻聽起來格外刺耳,如同無情的嘲笑。
失敗。依舊是失敗。連一片葉子、一段最普通的莖干都無法捕捉。那些曾經駕馭過鋼鐵、玻璃和混凝土,精確計算過結構力與美的雙手,如今連一支鉛筆都無法馴服。圖紙上-->>的廢墟,遠比“星空之眼”倒塌后的現場更令人絕望。這具軀殼里殘存的,究竟是什么?一個連最基本表達都喪失殆盡的……廢物嗎?
沉重的疲憊感,帶著冰冷的絕望,沉沉地壓了下來。我甚至沒有力氣抬手去揉按發痛的額角。就這么癱在椅子里,任由陽光炙烤著皮膚,任由那團丑陋的鉛筆涂鴉和那道撕裂般的劃痕,在眼皮底下灼燒。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分鐘,也許有一個世紀那么漫長。意識在昏沉與刺痛間浮沉。直到一陣極輕的、小心翼翼的腳步聲,帶著飯菜的溫熱香氣,靠近了陽臺的門檻。
是劉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