鋁月亮(二)
老張頭那幾句炸雷般的“懂行!懂結構!懂力學!”還在工地的喧囂里嗡嗡回響,像幾塊滾燙的炭火砸進我冰封的心口,燙得我渾身一激靈。他粗糙的手指幾乎要戳破圖紙,對著兩個蔫頭耷腦的技術員唾沫橫飛,那急切狂喜的眼神,像餓狼發現了鮮肉,死死粘在林晚那張薄薄的、被蓋過“廢稿”紅印的圖紙上。
“姑娘!快!還有沒有別的?工期火燒眉毛了!能做出來不?錢不是問題!”老張頭的聲音帶著金屬摩擦般的嘶啞和不容置疑的迫切,震得林晚抱著紙箱的手又緊了緊,指節泛白。
林晚像是被巨大的驚喜撞懵了,愣在原地,蒼白的臉頰瞬間涌起病態的紅暈,嘴唇微微翕動,卻發不出一個清晰的音節。她下意識地看向我,那雙被淚水沖刷過的眼睛里,此刻翻滾著難以置信、茫然、還有一絲被巨大肯定砸暈后不知所措的脆弱。三年了,她在中南神箭聽到最多的就是“廢稿”、“不需要”、“搞銷售不需要懂這個”。老張頭這毫無保留的、近乎粗魯的認可,像一道猝不及防的強光,刺得她幾乎睜不開眼。
“有!有!”我猛地跨前一步,聲音洪亮得蓋過了工地的噪音,一把接過林晚手里的紙箱蓋子,“嘩啦”一下掀開,露出里面厚厚一沓圖紙。我動作甚至帶著點粗魯,像是要急切地向所有人證明什么。“丫頭畫的!全在這兒!各種節點!各種難啃的骨頭!她都能對付!”我的手指劃過那些被塵封的圖紙,劃過上面工整有力的簽名和刺眼的“廢稿”紅印,像是在展示被埋藏的寶藏,又像是在控訴。
“好!好!”老張頭眼睛放光,一把抓過箱子,也顧不上臟,直接放在滿是泥漿的地上,蹲下去就翻看起來。他翻得飛快,布滿老繭的手指在圖紙上摩挲、點劃,嘴里不時發出嘖嘖的驚嘆和急切的詢問:“這個!這個弧形墻的支撐板!妙啊!……這個梁柱節點處理……比標準件強十倍!……姑娘,這個承重算得準嗎?這地方可是關鍵!”
林晚終于從巨大的沖擊中找回一絲神智。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走上前一步,在老張頭旁邊蹲下。工地粗糙的水泥地硌著她的膝蓋,沾上泥灰的廉價褲子和老張頭沾滿泥點的迷彩褲幾乎挨在一起。她指著圖紙,聲音起初還有些發顫,但很快變得清晰、流暢,帶著一種投入專業領域后自然流露的自信:
“張工,這里承重我驗算過三遍,用的是……”她報出一個精確的公式和參數,“考慮到了最大荷載和疲勞系數,安全冗余是足夠的。您看這個支撐點的設計,可以分散應力,避免局部開裂……”她的手指點在圖紙上,指甲邊緣的創可貼格外醒目,但此刻,那不再是無用的傷痕,而是某種無聲的勛章。
老張頭聽得頻頻點頭,眼神越來越亮,像探照燈一樣掃視著圖紙和林晚。“行!丫頭!我看行!”他猛地一拍大腿,濺起幾點泥漿,霍然起身,對著旁邊一個看傻眼的工長吼道:“老李!去!開我的皮卡!拉上這姑娘和她爸,馬上去廠里!找王工!就說我老張說的,按這姑娘的圖紙,開模!先做一批異形板出來!要快!火燒屁股了!”
皮卡在顛簸的城郊道路上揚起滾滾煙塵。林晚緊緊抱著重新封好的圖紙箱,坐在副駕駛,身體隨著車輛的搖晃而輕輕擺動。她望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被廠房和倉庫切割得支離破碎的風景,眼神還有些恍惚。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紙箱粗糙的表面,指尖隔著創可貼傳來細微的摩擦感。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太不真實。幾個小時前,她還躺在病床上,被“鍵盤磨穿三層貼膜”的絕望淹沒。而現在,她那些塵封在床底的“廢稿”,正被當作救急的寶貝送往工廠開模。
“爸……”她輕輕喚了一聲,轉過頭看我,眼神復雜得像打翻的顏料盤。
“嗯?”我坐在后排,身體也被顛簸得夠嗆,但精神卻異常亢奮。
“我們……沒跟公司說……就直接……”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后知后覺的憂慮。
“說什么?”我哼了一聲,語氣帶著一種近乎蠻橫的決絕,“說什么?說你的圖紙被當成寶了?還是說咱們出來‘接私活’了?”我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晚晚,記住,中南神箭沒資格碰你的圖紙!一張都不行!那是你的心血!不是他們的廢紙!”
林晚怔怔地看著我,嘴唇動了動,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把懷里的紙箱抱得更緊了些,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和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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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廠的氣味和工地截然不同。濃重的機油味、金屬切割的尖銳嘶鳴、還有焊接時刺鼻的臭氧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冰冷而充滿力量感的氛圍。巨大的沖壓機床發出沉悶的巨響,地面都在微微震動。穿著深藍色工裝、戴著護目鏡和厚手套的工人們在機床和半成品堆之間穿梭,像一群忙碌的工蟻。
王工是個頭發花白、戴著厚厚眼鏡的老師傅,身材精瘦,眼神卻像鷹一樣銳利。他拿著林晚的圖紙,湊在布滿油污的強光燈下,看得極其仔細,眉頭時而緊鎖,時而舒展。老張頭在旁邊急得搓手,像熱鍋上的螞蟻:“老王!怎么樣?能搞不?時間可不等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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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工沒理他,又翻過一頁圖紙,指著上面一個復雜的卡槽設計,抬眼看向林晚,聲音帶著金屬般的冷硬:“丫頭,這個雙向四十五度卡槽,公差要求很嚴。廠里現有的模具精度,做這個尺寸的,怕是有風險。稍微偏一絲,拼上去就卡死或者松動。你想過沒有?”
林晚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迎上王工審視的目光,沒有躲閃,而是迅速從紙箱里又抽出一張圖紙:“王工,您看這個。這是我當時考慮到的公差問題,專門設計的一個彈性補償墊片。裝在這里,”她指著節點圖上一個不起眼的位置,“它能吸收微小的尺寸誤差,保證拼接的嚴密和拆卸的順暢。材料我選的是特種橡膠,耐磨耐壓,成本也控制住了。”她的語速很快,條理清晰,顯然對設計中可能遇到的每一個陷阱都反復推敲過。
王工接過那張墊片圖紙,推了推眼鏡,湊得更近了。他看了足足有兩分鐘,車間里機器的轟鳴似乎都成了背景音。終于,他抬起頭,鏡片后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驚訝和欣賞,嘴角甚至難得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形成一個極其微小的弧度。
“行。”他放下圖紙,只吐出一個字,干脆利落。“有想法。這墊片設計得好,解決了大問題。”他轉向老張頭,語氣不容置疑:“老張,按這丫頭的圖紙開模!就用她這個帶補償墊片的方案!我親自盯精度!”
“好!好!太好了!”老張頭興奮地一拍巴掌,震得旁邊架子上的扳手叮當作響。“姑娘!林工!以后就叫你林工了!老張我這回可算撿到寶了!”他對著林晚豎起大拇指,臉上每一道深刻的皺紋里都擠滿了笑意。
“林工……”林晚被這個突如其來的稱呼弄得有些無措,臉頰微紅,但一股暖流卻不可抑制地從心底涌起,瞬間沖散了長久以來的冰冷和卑微。她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仿佛這個稱呼給了她某種支撐的力量。
接下來的日子,像被按下了加速鍵。林晚向中南神箭那邊請了“病假延長”,張總監在電話里陰陽怪氣地說了句“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就沒了下文。林晚把自己徹底埋進了工廠車間和“時代云邸”的工地之間。
在彌漫著機油和金屬粉塵的車間里,她不再是那個對著電腦屏幕機械敲打“老板在嗎?”的電商客服。她穿著不合身的、沾滿油污的深藍色工裝,戴著安全帽,整天泡在巨大的機床旁邊。強光燈下,她拿著圖紙,和王工以及模具師傅激烈地討論著,聲音常常蓋過機器的轟鳴。她用手指比劃著角度,在布滿油污的鋼板上畫出修改的標記,眼神專注得像釘子,牢牢釘在那些冰冷的鋼鐵上。汗水順著她蒼白的臉頰滑落,混著灰塵和油污,留下道道痕跡,她卻渾然不覺。偶爾,當她設計的某個關鍵部件被機床完美地沖壓成型,發出清脆的“咔噠”聲時,她的眼睛會瞬間亮起來,像夜空中劃過的流星,那是一種純粹的、屬于創造的喜悅。
在塵土飛揚、噪音震天的“時代云邸”工地現場,她更是成了焦點。她不再躲在電腦屏幕后面,而是直接站在腳手架下,站在剛剛澆筑的混凝土旁,和工人們一起對著復雜的結構節點。她卷起沾滿泥漿的褲腿,爬上爬下,指著圖紙,用清晰而堅定的聲音指揮著:“李師傅,這塊異形板裝這里!對,角度要卡準!那個補償墊片別忘了塞進去!”她的指令簡潔明了,透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專業底氣。
起初,那些皮膚黝黑、肌肉虬結的工人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文文弱弱卻異常執拗的年輕姑娘還帶著幾分好奇和疑慮。但很快,當他們發現按照她圖紙拼裝起來的模板嚴絲合縫,省去了無數次返工的麻煩,效率成倍提升時,眼神里的懷疑迅速被驚奇和信服取代。
“嘿!林工!這玩意兒真神了!以前這鬼地方得折騰半天,現在咔咔幾下就搞定了!”一個姓趙的鋼筋工抹著汗,對著林晚豎起大拇指,黝黑的臉上滿是樸實的笑容。
“就是!林工,你這腦子咋長的?比我們工頭那幫技術員強多了!”另一個瓦-->>工也湊過來,嗓門洪亮。
林晚被他們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只是靦腆地笑了笑,用手背蹭了下沾在鼻尖上的灰,繼續埋頭檢查下一塊模板的拼接。陽光下,她安全帽下露出的幾縷發絲被汗水浸濕,貼在額角,臉頰上沾著泥點,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像被擦去了塵土的寶石,閃爍著從未有過的光彩和力量。那是一種扎根于泥土、被汗水澆灌出來的、沉甸甸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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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批按林晚圖紙生產的異形鋁模板,在“時代云邸”那個讓老張頭頭疼不已的復雜拐角處成功安裝、澆筑、順利拆模。當光滑平整、棱角分明的混凝土墻面裸露出來時,整個施工段都爆發出一陣小小的歡呼。老張頭激動得滿臉通紅,當場拍板,追加訂單!林晚那些塵封的“廢稿”,一夜之間成了搶手的香餑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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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算的日子到了。老張頭親自開車,把我和林晚接到了工地旁邊一個嘈雜油膩的小飯館。油膩的桌面,搖晃的塑料凳,空氣里彌漫著劣質煙草和炒菜的重口味。
老張頭從懷里掏出一個鼓鼓囊囊的牛皮紙信封,啪地一聲拍在油膩的桌面上,震得碗筷叮當響。那聲音,在嘈雜的小飯館里,卻像一道驚雷劈開了所有背景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