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陪讀的日子里(一)
我至今仍清晰記得李建軍當年在小區里意氣風發的模樣。他是我老鄉,我們同屬湖南婁底,他娶了個長沙妻子張麗華。早年他在湖北承接工程,恰逢建設熱潮,狠狠抓住了機遇,成功積攢下豐厚的家業——三套房產,兩個臨街門面。那時他走路時腰板挺得筆直,皮鞋敲擊地面鏗鏘有力,臉上總是掛著篤定而滿足的笑容。
張麗華起初也跟著他一同打拼,風里雨里奔波,后來兒女相繼出生,孩子漸漸長大,到了上高中的年紀,她便留在家里專心陪讀。孩子們先后寄宿后,她陡然失去了生活重心,巨大的時間空白如潮水般涌來。起初,她只是去老年活動中心,在幾張舊木桌上和老姐妹們打點小牌,無非是消磨時光,幾分幾毛地計較著輸贏,如同溫吞的白開水。可牌桌就像個無形的漩渦,漸漸將她吸往更深處。活動中心的小天地滿足不了悄然滋長的刺激渴求,她又出現在小區里新開的茶館里,再后來,便是那些煙霧繚繞、人聲鼎沸的職業麻將館了。牌友們的圈子如同滾動的雪球,互相介紹牽引,她一步步滑向更深的賭局,賭注無聲地膨脹,牌桌上的輸贏數字漸漸觸目驚心起來。
這些悄然發生的蛻變,李建軍遠在湖北的工地上,渾然不覺。他依舊在電話里笑著問家里的情況,張麗華的聲音平靜如常:“都好,孩子們學習用功,家里沒事,你放心。”她早已學會在丈夫面前編織完美的謊。直到三年前,一個電話如同晴天霹靂,炸碎了他奮斗半生的安穩人生。電話那頭,法院冰冷的聲音通知他,他名下的房產已被抵押,面臨查封拍賣。他懵了,連夜驅車,風馳電掣趕回那個他以為固若金湯的家。推開門,不再是熟悉的溫暖氣息,迎面而來的是刺鼻的煙味和一種令人窒息的、陌生的頹敗感。客廳里凌亂地攤開著抵押合同、法院傳票,白紙黑字,字字如刀,剜著他的心——三套房子、兩個門面,他半生心血,竟已被妻子在麻將桌上輸得精光!他顫抖著手拿起那些紙,目光掃過那些天文數字的抵押金額和陌生的放貸人名字,紙張的冰冷寒意直透骨髓。他猛地抬頭,看向站在角落、眼神躲閃、臉色灰敗的張麗華,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嗚咽終于沖破了喉嚨,這個在工地上頂天立地的漢子,竟當著我們這些聞訊趕來的鄰居的面,捂著臉失聲痛哭起來,淚水從粗糲的手指縫里洶涌而出。
“離婚!這日子沒法過了!”他嘶吼著,聲音里是前所未有的絕望和暴怒。那時,兩個孩子正處在高考前最緊張的沖刺關頭,鄰居們嘆息著圍攏勸解:“老李,看在孩子面上吧!家散了,孩子怎么辦?考砸了可是一輩子的事啊!”他死死攥著拳頭,指節發白,眼神痛苦地掃過孩子們緊閉的房門,那里面是懸梁刺股的未來。他最終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肩膀垮塌下去,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好……為了孩子……再忍忍……”他咬緊牙關,硬生生吞下了這枚苦果,那沉重的“忍”字,仿佛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
然而,這忍辱負重換來的并非浪子回頭。家產蕩盡的巨大教訓,在張麗華那里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泛起幾圈微瀾便迅速沉沒。戒賭?那仿佛是天方夜譚。輸光家產后的兩三年里,她的牌癮變本加厲,仿佛那無底的深淵才是她唯一的歸處。麻將館昏黃的燈光下,煙霧繚繞,她常常鏖戰到凌晨一兩點。牌局散場,便和一群同樣眼神空洞、精神亢奮的牌友勾肩搭背去吃油膩的夜宵,在廉價ktv包間里嘶吼著跑了調的歌,對旁人側目的眼光和背后的指指點點渾不在意。李建軍后來曾痛苦地對我傾訴,聲音里滿是苦澀:“那麻將館里是什么地方?烏煙瘴氣!多是些離了婚的,破罐破摔,圖個沒人管,打牌‘自由’!家?孩子?他們眼里早沒了這些!”他眼中的光,在日復一日的絕望里,終于一點點黯淡下去,只剩下沉重的疲憊和無法說的灰心。
今年六月,高考的硝煙終于散去。孩子們最后一門考試的結束鈴聲,仿佛也同時宣告了李建軍漫長忍耐的終結。他幾乎沒有絲毫猶豫,迅速而沉默地請律師擬好了離婚協議。那幾天,他默默地收拾著自己-->>的行李,幾件舊衣服,幾本書,小心地包起一張多年前的全家福——那時孩子們還小,張麗華的笑容溫婉明媚,背景是他承建的第一棟大樓。他撫摸著照片,眼神復雜,最終將它塞進了行李箱最底層。他對我苦笑著,說起打算一個人開車,走遍全國,“就想好好走走,透透氣。”他站在即將不屬于他的客廳里,曾經挺直的脊梁微微佝僂著,鬢角的白發刺目,眼角的皺紋深如刀刻,眼神里是濃得化不開的疲憊與蒼涼。看著他如今的模樣,再回想當年那個在小區里意氣風發、指點江山的李建軍,巨大的落差讓人心頭沉甸甸的,唯有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