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嘩嘩的水聲、沉重的剁肉聲、前廳隱約的喧鬧聲中流逝。王姐的動作從最初的僵硬、笨拙,到漸漸麻木、機械。她只是不停地洗,洗,洗。腰開始酸痛,手臂沉重得像灌了鉛,凍得失去知覺的手指好幾次差點滑脫碗碟。額角未愈的傷口在汗水的浸潤下隱隱作痛。她偶爾停下,甩甩凍僵的手,用袖子蹭掉額角的汗水和油污混合的液體,然后繼續埋進那堆似乎永遠洗不完的油膩里。
中午的飯點像一場風暴。前廳的喧囂隔著門簾洶涌地灌進來,催促的吆喝聲、碗碟碰撞聲更加密集。王姐剛洗完早高峰的碗山,又被塞了一盆需要擇的青菜。她坐在一個小馬扎上,飛快地剝去黃葉,掐掉老根。指尖被菜汁染成了綠色,冰涼的水泡得指腹發白發皺。剛擇完菜,又一波沾滿紅油和面湯的碗碟被壯實的女幫工重重地摞在洗碗池邊,幾乎要傾倒下來。
沒有休息,沒有停頓。只有老張粗聲的催促和女幫工不耐煩的抱怨:“快點!磨蹭啥呢!沒看前面都堆成山了!”“那個碗邊還有油!重洗!”
汗水混著蒸汽,順著鬢角流下,滴進眼睛里,帶來一陣辛辣的刺痛。王姐抬起手臂,用同樣沾著油污的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臉。她看著眼前仿佛永無止境的油膩和勞作,看著自己凍得通紅、布滿細小裂口和綠色菜漬的手,一股巨大的疲憊和生理性的惡心猛地涌上喉嚨。胃里空蕩蕩的,卻因為勞累和油煙味一陣陣痙攣。
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腦海里瞬間閃過母親躺在病床上蠟黃的臉,閃過兒子小輝冰冷疏離的眼神,閃過孫老板那張猙獰得意的臉,閃過殯儀館里那個冰冷輕飄的廉價骨灰盒……
不能倒下去。
她猛地睜開眼,眼神里最后一點波動被徹底壓了下去,只剩下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她擰開水龍頭,更加用力地擦洗起來,仿佛要將所有的疲憊、屈辱和絕望,都揉搓進那些油膩的污垢里,隨著冰冷的臟水一同沖走。
傍晚,暴風驟雨般的忙碌終于接近尾聲。前廳的食客散盡,只留下滿桌狼藉。王姐站在洗碗池邊,腰幾乎直不起來,雙臂沉重得抬不起來。手指被冷水泡得腫脹發白,幾處裂口在洗潔精的刺激下火辣辣地疼。臉上、頭發上、衣服上,都沾滿了油污和水漬。她看著池子里最后幾個油膩的碗,眼神空洞。
老張撩開門簾走了進來,手里端著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面條,上面胡亂堆著幾塊肥瘦相間的肉臊子和幾根燙熟的青菜。他把碗重重地放在旁邊一張油膩的小桌上,發出“哐當”一聲。
“喏,你的飯。”他聲音依舊粗聲粗氣,沒什么溫度,目光掃過王姐疲憊不堪的樣子和那雙泡得不成樣子的手,又看了看角落里洗得干干凈凈、摞放整齊的碗碟山,以及案板上處理得干干凈凈的肉餡和青菜。他臉上的線條似乎緩和了那么一絲絲,極其細微。“……手腳還算利索。”他含糊地嘟囔了一句,算是認可,又指了指那碗面,“吃完把地拖了。后面小倉庫自己收拾一下,有張舊行軍床。”說完,他不再看王姐,轉身掀開門簾又回了前廳。
王姐看著桌上那碗熱氣騰騰、油汪汪的面條。濃郁的肉香混合著蔥花的辛香,霸道地鉆進鼻腔,瞬間喚醒了早已麻木的饑餓感,胃里發出一陣響亮的鳴叫。她慢慢挪到桌邊坐下,拿起筷子。手指因為脫力和寒冷,抖得幾乎握不住筷子。
她夾起一筷子面條,吹了吹滾燙的熱氣,送入口中。堿水面的勁道,肉臊子咸香的油脂,滾燙的面湯……粗糙、濃烈、甚至有些油膩的滋味瞬間在口腔里炸開,順著食道滑下,帶來一種近乎野蠻的、灼燒般的飽腹感和熱量。這熱量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驅散著深入骨髓的寒意和疲憊。
她低著頭,大口大口地吃著,吃得有些急,被燙得微微抽氣。滾燙的面湯熏蒸著她的眼睛,視線變得模糊。她只是機械地、近乎貪婪地吞咽著。額角未愈的傷疤在汗水和熱氣的浸潤下隱隱作痛,油膩的湯汁濺到了她同樣油膩的袖口上,留下新的污漬。角落里,那只舊保溫杯安靜地立在油污的地面上,杯壁蒙著一層細密的水汽。
吃完最后一口面,連湯都喝得干干凈凈。王姐放下碗筷,滿足地、長長地呼出一口帶著濃重食物氣息的熱氣。胃里沉甸甸的暖意暫時驅散了身體的寒冷和空虛。她抹了一把嘴,目光落在旁邊地上的拖把和水桶上。
休息?沒有時間。
她站起身,走向水桶。彎腰時,腰背的酸痛讓她悶哼了一聲。她擰開同樣冰冷的水龍頭,接了大半桶冷水,拎起沉重的拖把,浸入冰冷刺骨的水中。水花濺起,打濕了她單薄的褲腳,冰冷刺骨。她咬著牙,擰干拖把。
油污的地面又濕又滑。她弓著腰,開始用力地拖地。拖把劃過油膩的地面,發出沉悶的摩擦聲。身體很累,手臂很酸,手指上的傷口泡在冷水里鉆心地疼。額角的傷疤一跳一跳地提醒著過往的屈辱。
但此刻,她的動作卻異常沉穩。一下,又一下。汗水再次從額角滲出,混著油污滑落。她緊抿著嘴唇,眼神專注而空洞,仿佛這拖地不是勞動,而是一種儀式,一種將過往所有不堪和泥濘,都用力擦洗干凈的、沉默的儀式。昏黃的燈光下,她拖地的身影被拉得很長,投在油膩的墻壁上,顯得疲憊而倔強。只有角落里那只蒙著水汽的舊保溫杯,像一個沉默的見證者,安靜地注視著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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