脈(八)(終章)
鎮醫院陳舊的三層小樓,此刻像被無形的刀鋒從中劈開。三樓盡頭那間剛剛撤去監護儀的單人病房,死寂彌漫,空氣凝滯如鉛。慘白的被單覆蓋著陳秉坤瘦小的遺骸,勾勒出生命徹底枯竭后僵硬的線條。床頭柜上,半袋透明的營養液兀自在塑料軟袋里微微晃動,折射著窗外灰白的天光,冰冷而空洞。
陳默站在病床前,身形挺直如標槍,卻透著一種搖搖欲墜的僵硬。他臉上沒有淚痕,只有一種被徹底抽空的、近乎麻木的平靜。那平靜之下,是萬丈深淵般的疲憊和一種被命運反復捶打后的認命。他伸出手,指尖在距離被單幾寸的地方懸停片刻,最終只是輕輕拂過那冰冷僵硬的輪廓邊緣,如同觸碰一件與己無關的古董。然后,他轉過身,對正在收拾床頭柜上雜物的趙姐說:“殯儀館的車到了通知我。”聲音平直,沒有一絲波瀾。
趙姐含糊地應了一聲,目光在陳默臉上飛快地掃過,又迅速垂下,專注于將幾盒沒開封的棉簽塞進塑料袋里,動作帶著一種急于逃離的倉促。
陳默不再停留,徑直走出病房。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混合著死亡的氣息,更加濃重。他一步步走下樓梯,腳步沉重而遲緩,仿佛每一步都踏在無形的泥淖里。樓下急診室的方向,那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嘶嘶聲——呼吸機工作的聲音——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來,將他重新拖拽回那片屬于林晚晴的、生死未卜的戰場。
急救室里,慘白的燈光依舊。林晚晴躺在擔架床上,像一具被精密儀器勉強維持著運轉的空殼。氣管插管連接著呼吸機,透明的管道隨著機器的節律起伏,將氧氣強行壓入她水腫的肺葉。蠟黃的臉上,那層駭人的青紫褪去了一些,卻呈現出一種更令人不安的灰敗底色。監護儀屏幕上的數字依舊在危險的邊緣掙扎,每一次心跳的波形都顯得那么微弱、那么吃力。暗紅色的血沫雖然減少,卻依舊斷斷續續地從插管邊緣和嘴角滲出,染紅了墊在下巴的紗布,如同生命正在無聲地、一點一滴地漏走。
值班醫生和護士守在旁邊,神情凝重。看到陳默進來,值班醫生低聲說:“陳醫生,情況暫時穩住了,但肺損傷很重,ards(急性呼吸窘迫綜合征)診斷基本明確。咯血考慮是肺泡毛細血管損傷。現在全靠呼吸機撐著。血氧飽和度太低,轉運風險太大。我們這里的條件…恐怕撐不了太久。”
陳默走到床邊,目光落在林晚晴那張灰敗的臉上。她的眼瞼緊閉著,睫毛在毫無血色的皮膚上投下兩小片深色的陰影。他伸出手,指腹輕輕搭在她纖細冰涼的手腕上。那曾經被父親枯瘦手指反復搭過的寸關尺,此刻的脈搏跳動微弱得如同風中的游絲,細、澀、遲,每一次搏動都帶著一種瀕臨斷絕的艱澀感。他閉上眼,凝神細辨,腦海中卻無法抑制地閃過父親渾濁眼睛里最后那點掙扎的光,閃過筆記本上那力透紙背的“當歸”嘶吼,閃過自己無數次搭脈時感受到的、屬于林晚晴的驚慌與脆弱……那些屬于過去、屬于兩個孤獨靈魂相互扭曲糾纏的脈搏,與此刻指下這行將消散的微弱搏動重疊、碰撞,最終化作一片令人窒息的虛無。
“聯系省院急診科和呼吸科icu。”陳默睜開眼,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說明情況,請求緊急協調床位和轉運ec(體外膜肺氧合)團隊!我來擔保一切費用和手續!快!”
值班醫生愣了一下,隨即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和陳默的決心,立刻轉身去打電話協調。
時間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爬行。急救室里只剩下呼吸機單調的嘶嘶聲、監護儀規律的滴答聲,以及門外隱約傳來的、關于樓上死人樓下救人的竊竊私語。陳默坐在床邊的凳子上,身體前傾,雙手交握抵著額頭,手肘撐在膝蓋上。他像一尊沉默的石雕,只有微微起伏的肩膀泄露著那深重的疲憊。他不敢去看那張灰敗的臉,不敢去想那筆即將壓垮他的天價費用,不敢去想樓上那具冰冷的遺骸。所有的思緒都被強行壓縮,只剩下一個執拗的念頭:撐住!等ec來!
不知過了多久,走廊里傳來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幾個穿著深藍色制服、背著沉重設備的省院ec團隊成員,在值班醫生的引領下,旋風般沖進了急救室。帶隊的醫生與陳默目光交匯,只簡短地點了下頭,無需多,便立刻投入戰斗。
“準備管路預沖!”
“股靜脈穿刺準備!”
“act(激活凝血時間)監測!”
指令清晰、迅捷、冰冷。急救室瞬間變成了一個更高級別的戰場。冰冷的金屬器械、閃爍著指示燈的精密機器、快速流動的預沖液……ec,這臺代表生命最后防線的機器,被迅速組裝、連接。粗大的導管刺入股靜脈,暗紅色的血液被引出體外,在透明的循環管路中奔涌,經過人工膜肺的氧合,再變成鮮紅的、富含氧氣的血液,重新泵回她的體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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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ec機器低沉而有力的嗡鳴聲穩定響起時,監護儀屏幕上那岌岌可危的血氧飽和度數值,終于開始艱難而堅定地向上攀升!
林晚晴灰敗的臉色,似乎也隨著那鮮紅血液的回輸,極其微弱地透出了一絲難以察覺的生氣。雖然依舊昏迷,但那種行將就木的死氣,被暫時逼退了。
陳默一直緊繃的身體,在這一刻才仿佛被抽掉了最后一絲支撐的力量,猛地向后靠在了冰冷的墻壁上,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了一口氣。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的后背,額發濕漉漉地貼在額角。他看著那臺轟鳴的機器,看著管路中奔流的血液,看著林晚晴胸口微弱的起伏,一種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虛脫感混合著更深的茫然,席卷而來。
……
三天后,省城醫院呼吸科icu病房外。巨大的玻璃窗內,是無聲運轉的各種儀器和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滿更多管路的林晚晴。ec的管路依舊連接著,但呼吸機的參數已經降低了很多。她的臉色依舊蒼白,但那種灰敗的死氣已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大病后的極度虛弱。她偶爾會微微睜開眼,眼神空洞迷茫,很快又疲憊地閉上。
陳默隔著玻璃窗看著。他下巴上的胡茬更密了,眼下的烏青深重,整個人像被抽干了精氣神。父親簡陋的喪事已經辦完,骨灰盒暫存在殯儀館。他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厚厚一疊賬單已經追到了這里——父親的喪葬費、住院期間欠下的巨額債務、林晚晴-->>的搶救費用、ec的天價運轉費……每一個數字都像沉重的枷鎖,壓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他深吸一口氣,推開病房的門,走了進去。消毒水的味道濃烈刺鼻。他走到床邊,看著林晚晴沉睡中依舊緊蹙的眉頭。他沉默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個鼓鼓囊囊的信封,輕輕放在她的床頭柜上。信封旁邊,還放著一張嶄新的銀行卡。
“林晚晴,”他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刻意的平靜,仿佛在宣讀一份判決書,“你醒了。這是好事。”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她插著留置針的手背上,那手瘦得只剩一層皮包著骨頭。
“我是陳默,陳秉坤的兒子。”他清晰地吐出這個名字,如同在揭開一道早已化膿的傷疤,“你之前在我父親診所…看過病。他…已經去世了。”
病床上,林晚晴緊閉的眼睫似乎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對于他給你帶來的一切…傷害、困擾、以及后來發生的所有事情…我代表他,也代表我自己,向你道歉。”陳默的聲音干澀,每一個字都說得極其艱難,“我知道,這無法挽回任何東西,也無法彌補你失去的工作、名譽和健康。”
他的目光移向床頭柜上的信封和銀行卡:“信封里是五萬塊錢,現金。卡里有十萬,密碼寫在背面。這是…我目前能拿出的全部。算是…一點補償。后續的治療費用,我會負責到底。”他停頓了很久,仿佛在積蓄力量說出最后的話,“你…好好養病。等你康復了,拿著這些錢,離開這里,去一個沒人認識你的地方,重新開始生活。”
說完這些話,陳默仿佛用盡了所有的力氣。他沒有再看林晚晴的反應,仿佛多停留一秒都是無法承受的煎熬。他轉過身,腳步有些踉蹌地走出了病房,輕輕帶上了門,將那片充斥著儀器嗡鳴和沉重呼吸的空間,留給了病床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