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到筆記本的后半部分,紙張較新,字跡也漸漸變得潦草、疏落,記錄的病例越來越少,更多的是零星的藥材炮制心得和一些情緒化的感慨,字里行間彌漫著越來越濃的暮氣和一種“時不我與”的憤懣。
陳默的手指停在最后幾頁。那里不再是連貫的記錄,而是重復寫著同一個藥名,一遍又一遍,筆跡由清晰到狂亂:
“當歸。”
“當歸。”
“當歸溫,甘、辛。歸肝、心、脾經。補血活血,調經止痛……”
“當歸……”
最后幾行,字跡幾乎力透紙背,帶著一種絕望的偏執:
“為何無人信我手?為何皆奔那冰冷鐵器?吾道孤矣!吾手猶溫!猶能號脈!猶能救命!”
“晚晴之脈,細弱懸絲,肝郁氣結,心血耗傷…非當歸不能引血歸經!非溫藥不能暖其寒!信我!當歸!當歸啊——!”
最后那個“啊”字,拖得極長,墨跡淋漓,最后一筆狠狠戳破了紙頁,像一聲戛然而止、充滿不甘的嘶吼。陳默捏著筆記本邊緣的手指驟然收緊,指節發白。他猛地抬起頭,目光像被燙到一樣掃過診桌——那幾片干癟發黑的當歸片,如同燒焦的符咒,靜靜地躺在狼藉之中。
抽屜深處,他還翻到了一小疊被仔細折好的黃紙藥方。展開,正是那些他曾見過的、折成方勝菱花形狀的藥方。熟悉的娟秀字跡寫著酸棗仁、柏子仁、遠志…而在每一張藥方的右下角,都有一行屬于父親的、沉穩內斂的蠅頭小楷批注,日期清晰:
“己亥年六月初三,加朱砂三分,定驚安神。”
“己亥年六月初六,脈象稍穩,減遠志,加茯神三錢。”
“己亥年六月十二,當歸三錢,酒炙。引血歸經,溫通血脈。”
最后一張,日期停留在“己亥年六月廿一”,正是風暴來臨的前一日。藥方上依舊是那些熟悉的安神藥材,而父親的批注卻只有孤零零的兩個字,墨色深重:
“當歸。”
日期,劑量,清晰無誤。林晚晴每次取藥的時間、藥方的調整,都白紙黑字地記錄在案。這些藥方,連同那本寫滿“當歸”的筆記本,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瞬間剖開了父親所有溫情脈脈的偽裝,也徹底斬斷了林晚晴指控中最后一絲可能存在的“誤診”退路。
陳默拿著藥方和筆記本,如同拿著兩塊燒紅的烙鐵。他慢慢直起身,環顧著這間充斥著腐朽藥味和破敗氣息的診所。陽光從蒙塵的窗戶斜射進來,照亮空氣中飛舞的無數塵埃,也照亮了診桌旁墻壁上掛著的那幅泛黃的經絡圖。圖上,幾條代表經脈的粗線蜿蜒交錯,匯聚于一個模糊的、代表丹田或心口的區域。
他走到那經絡圖前,目光落在那個模糊的匯聚點上。父親枯瘦顫抖的手,林晚晴蒼白纖細的手腕,那被反復書寫的“當歸”,那散落的藥片,那砸下的脈枕,還有病床上父親空洞的眼睛和嘴角的涎水……無數畫面在他腦中瘋狂閃現、碰撞。
一種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荒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他靠在冰冷的墻壁上,緩緩滑坐下去,坐在滿是灰塵的地板上。那本沉重的行醫筆記和那幾張輕飄飄的藥方紙,從他無力的手中滑落,散落在同樣布滿灰塵的地面。
他仰起頭,后腦勺抵著冰冷的墻壁,閉上眼睛。喉嚨里發出一聲極其壓抑的、如同困獸般的嗚咽,最終化為一聲悠長而空洞的嘆息,消散在診所死寂的、充滿塵埃和當歸余味的空氣里。窗欞上,一只避雨的蜘蛛正在無聲地修補昨夜被風雨打破的殘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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