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三)
老周喉嚨里的痰鳴聲像破舊的風箱,在安靜的午后病房里顯得格外刺耳。王香花剛用小勺小心地喂完最后一點溫開水,仔細擦掉老人嘴角的水漬。她直起身,腰背傳來熟悉的酸脹感。窗外天色灰蒙蒙的,壓得人心里也沉甸甸的。她搓了搓有些發僵的手指,走到病房門口,恰好看到老周的兒子周善良拎著幾盒新買的水果走進來。
周善良是個敦實的中年人,額頭上沁著薄汗,顯然是剛從他那家不大的社區超市趕過來。他把水果放在床頭柜上,看著父親沉睡中依舊緊鎖的眉頭,嘆了口氣,轉向王香花:“王姐,辛苦你了。我爸這兩天還行吧?”
“還好,就是痰有點多,翻身勤快點就好。”王香花聲音平和,頓了頓,看著周善良疲憊卻溫和的眼睛,終于開口,“小周老板,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下。我家里頭有點急事,得回江門幾天。”
周善良立刻看向她,眼神帶著關切:“江門?要緊事?需要幫忙不?”
王香花垂下眼,避開他直接的視線,聲音低了些:“嗯…公司那邊,法院通知,要去辦破產清算的手續。”她盡量說得平靜,但“破產清算”四個字從自己嘴里說出來,依然像吞了塊冰,冷得心口發麻。“得回去幾天,大概…三四天吧。”
周善良沉默了。他不是沒聽過王香花以前的風光,更清楚她現在端屎端尿的艱辛。一個曾經的女老板,如今要回去面對冰冷的法庭和憤怒的債主,為那早已灰飛煙滅的產業簽下最后的死亡證明……這滋味,光是想想就讓人心頭發堵。
“王姐,”周善良的聲音很誠懇,帶著一種市井百姓特有的實在,“我爸這兒,你照顧得沒話說,比我們做兒女的都上心。你放心去辦事,家里要緊。我爸我先找別人臨時頂幾天。”他沉吟了一下,從隨身帶的舊皮夾克內袋里摸出一個厚厚的信封,不由分說地塞到王香花手里,“這錢你先拿著應急。我知道你這趟回去不容易,路費、住店、吃飯,哪樣不要錢?算我提前支你一個月的工錢。”
信封沉甸甸的,隔著紙能感覺到里面一沓紙幣的厚度。王香花的手像被燙了一下,下意識地想推回去:“小周老板,這不行!我還沒干活呢,怎么能……”
“王姐!”周善良按住她的手,力氣不大,卻很堅決,“拿著!算我求你安心辦事。等你回來了,好好照顧我爸,比什么都強。這錢,你拿著我心里才踏實!”他眼神真摯,沒有施舍的意味,只有一種樸素的體諒和信任。
王香花攥著那厚厚的信封,指尖微微顫抖。喉嚨里像是堵了什么,酸澀得厲害。她用力吸了口氣,壓下眼底翻涌的濕意,最終只是重重地點了點頭:“…好。謝謝小周老板。我…我一定盡快回來。”
江門的空氣粘稠而濕熱,混雜著海風的咸腥和城市尾氣的味道。王香花走出火車站,撲面而來的熟悉感讓她有一瞬的恍惚。那些高聳的寫字樓,繁華的街道,曾經是她奮斗的疆場,如今卻只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疏離和沉重。
她沒有通知朱金華。按照法院短信的地址,她直接去了那家位于老城區、略顯陳舊的區法院。破產庭的會議室不大,光線有些昏暗。長條會議桌的一頭坐著面無表情的法官和書記員,另一頭稀稀拉拉坐著七八個人,個個臉色陰沉。王香花一進門,幾道刀子似的目光瞬間就釘在了她身上。她認得他們——都是曾經合作過的中小供應商,那個禿頂、眼睛通紅的胖子老張,是做包裝盒的;那個干瘦、顴骨高聳的老李,是供應打印紙的;還有那個一臉戾氣的年輕人小吳,是送物流的……
“王香花!你還有臉來!”老張猛地一拍桌子站起來,聲音嘶啞,唾沫橫飛,“我們的貨款呢?!當初你是怎么拍著胸脯保證的?現在公司一倒,就想賴賬?我告訴你,沒門!我那廠子幾十號工人等著吃飯呢!”
“就是!黑心爛肺的東西!”老李也跟著罵,手指幾乎戳到王香花臉上,“我那批紙的錢,是給我老娘救命的!現在被你坑得一分不剩!你良心讓狗吃了?!”
“還錢!今天不把我們的血汗錢吐出來,你別想出這個門!”小吳更是激動地沖過來,被旁邊一個法警攔住,依舊揮舞著拳頭,眼神像要吃人。
污穢語如同冰冷的鐵砂,劈頭蓋臉地砸過來。王香花站在門口,身體繃得像一塊石頭。她低著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留下幾個彎月形的白痕。她能感覺到那些目光里的憤怒、絕望和鄙夷,像無數根燒紅的針,扎得她體無完膚。法官敲了幾下法槌,呵斥著維持秩序。書記員冰冷地宣讀著破產清算的程序、資產狀況(幾乎為零)、債權登記情況。那些曾經在她這里流水般流過的巨額數字,此刻變成冰冷的表格和百分比,宣告著徹底的終結。
輪到債務人陳述。王香花抬起頭,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紙。她張了張嘴,喉嚨干得發不出聲音。她想說對不起,想說她盡力了,想說疫情、封控、市場冰凍……可看著那一張張因憤怒和絕望而扭曲的臉,所有的解釋都顯得那么蒼白無力。最終,她只是對著法官和那些恨不得撕了她的債主,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腰彎得很低很低。抬起頭時,眼角是干的,只有一片死寂的灰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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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落地,瞬間被債主們新一輪的怒罵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