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沒掙扎過。嘗試-->>過線上,可平臺抽成高得嚇人,競爭慘烈,她那點資金砸進去連個水花都看不見。也試過降價甩賣,可市場像凍住了一樣,零星幾個詢價的,價格壓得比成本還低。她記得自己坐在空蕩蕩的辦公室里,窗外是城市寂寥的燈火,手機屏幕上是銀行app刺目的紅色還款提醒。手指冰冷,點了下去——一筆剛回籠的、微不足道的貨款,瞬間被劃走抵了利息。那一刻,她感覺身體里有什么東西也被抽走了,只剩下一個空殼。店里的燈光一盞盞熄滅,貨架被清空搬走抵債,卷閘門最后一次沉重地落下,發出“哐當”一聲悶響,砸在她心上,也砸碎了她曾經以為堅不可摧的世界。
她離開了江門,像一片被狂風從枝頭扯下的葉子,飄回了湖南老家省城長沙。曾經的“王總”消失了。她需要一份立刻能拿到錢的工作,養活自己,償還那似乎永遠填不滿的債務窟窿。家政、護工——這是她能找到的、門檻最低也最快能上崗的活計。培訓簡單,發套制服,就進了這彌漫著消毒水和衰老氣息的場所。第一次給一個失禁的老人清理身體,那刺鼻的味道和手下粘膩冰冷的觸感,讓她沖到衛生間吐得天昏地暗。吐完了,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臉,看著鏡子里那個眼窩深陷、面色憔悴的女人,她咬破了嘴唇,嘗到了血腥味。
走廊的燈光白得晃眼。王香花端著洗干凈的空盆往回走,腳步有些沉。快到306門口時,里面又傳出那個嗑瓜子女人拔高的嗓音,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
“哎,你們說說,這護工啊,說好聽點是服務行業,說難聽點,不就是個高級保姆?伺候人的活兒,誰都能干!以前再風光有啥用,現在還不是跟我們一樣,在這地方混口飯吃?瞧她那樣子,還當自己是個人物呢?端屎端尿的命!”
話語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王香花的耳膜。她腳步頓在門口,手指死死摳著冰冷的塑料盆沿,指節用力到泛白。一股強烈的屈辱感猛地沖上頭頂,血液似乎都涌到了臉上,燒得滾燙。她幾乎要控制不住,想沖進去,把手里這輕飄飄卻沉重無比的塑料盆狠狠摔在那個女人得意的臉上。她曾是“王總”,在江門電腦城呼風喚雨,手指點一點鍵盤就是幾十上百萬的生意,隔壁的老李得賠著笑臉求她勻貨!憑什么?憑什么現在要在這里受這種腌臜氣?憑什么要被這種人踩在腳下肆意嘲笑?
胸腔劇烈起伏著,憤怒的火焰灼燒著她的理智。她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牙齒緊咬的咯咯聲。
就在這時,病房里傳來老周微弱而含糊的聲音,帶著一種孩子般的依賴和急切:“王…王…王……”他在叫她。不是“王總”,只是“王”,一個護工最尋常的稱呼。
這一聲微弱的呼喚,像一盆帶著冰碴的水,兜頭澆下。那瞬間沖垮理智堤壩的憤怒之火,被“嗤”地一聲徹底澆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更沉、浸透骨髓的冰涼和疲憊。她所有的身份、過往的榮光、此刻的屈辱,在這聲呼喚面前,都顯得那么遙遠和不真實。她是誰?江門的王總?長沙的護工王香花?在病床上這個連排泄都無法自理的老人眼里,她只是此刻能緩解他痛苦的一個依靠,一個叫“王”的人。
王香花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消毒水和衰老的氣息再次充滿胸腔。她臉上因憤怒而繃緊的線條一點點松弛下來,最終歸于一片近乎麻木的平靜。她用力眨了幾下眼睛,把眼底那股灼熱的酸澀感逼了回去。然后,她挺直了有些僵硬的背脊,端著那個空蕩蕩、輕飄飄的塑料盆,推開了306病房的門。
“來了,老周。”她的聲音恢復了平日的平穩,聽不出絲毫波瀾,仿佛剛才走廊里那場無聲的風暴從未發生過。她徑直走向老周的床邊,無視了旁邊那個女人投來的、混合著挑釁和看好戲的目光。
她彎腰,掀開被子,檢查老人的紙尿褲。果然,又需要更換了。她熟練地解開兩側的魔術貼,小心地托起老人干瘦的臀部,抽出浸透的臟污尿褲,卷好。再拿過干凈的,展開,墊好,重新貼好魔術貼,拉平衣褲,蓋好被子。每一個動作都精準、到位,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職業效率。她拿起臟污的尿褲,走向病房角落那個帶蓋的黃色醫療垃圾桶,“哐當”一聲掀開蓋子,丟了進去。蓋子合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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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這一切,她才直起身。目光平靜地掃過那個嗑瓜子的女人。那女人似乎被她這種徹底的漠視和行云流水般的動作噎了一下,準備好的刻薄話卡在喉嚨里,一時竟沒能說出來,臉上的表情有些僵硬。
王香花沒再給她任何眼神。她走到窗邊,拿起暖水瓶,給老周床頭柜上的水杯續上熱水。窗外,是城市灰蒙蒙的天際線,高樓在薄暮中亮點燈火。她靜靜地看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盆渾濁的臟水,那刺鼻的氣味,那刻薄的嘲諷,還有老周那聲微弱的呼喚,是如何在她心里反復沖刷、沉淀。她端屎端尿,她被人輕賤,可這水杯里溫熱的水,是她用這雙手換來的。這雙手,曾經簽下過百萬的訂單,如今也能穩穩地扶起一個垂暮的生命。
房間里一時只剩下老周微弱的呼吸聲和窗外隱約的車流聲。王香花放下暖水瓶,杯中的熱水氤氳起淡淡的白汽。她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毛巾,用溫水浸濕、擰干,動作沉穩如常。然后,她俯下身,開始仔細地給老周擦拭臉頰和脖頸。毛巾溫熱的觸感似乎讓老人感到舒適,他喉嚨里發出一聲極輕的、近乎嘆息的咕嚕聲,渾濁的眼睛茫然地轉動著,最終,竟像尋到了某種安心般,緩緩地合上了。
王香花手上的動作沒有停,指尖隔著溫熱的毛巾,清晰地感受到老人皮膚下微弱的脈搏跳動。一下,又一下。窗外的燈火漸次亮起,連成一片模糊的光海。這光海之下,多少樓宇興衰,多少財富流轉,多少命運沉浮,都在這無聲的黃昏里,被時光的巨口緩緩吞噬,最終,無聲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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