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一)
王香花把手中塑料盆擱在走廊長椅上,盆里水晃蕩著,幾點濁黃的水珠濺出盆沿,落在灰白的水磨石地面,洇開幾小片暗痕。空氣里濃重的消毒水氣味也蓋不住那股子揮之不去的陳腐氣息——混合著食物、藥物以及衰老軀體排泄物的特殊味道。她深深吸了口氣,又緩緩吐出來,仿佛要把肺里積壓的濁氣排空。走廊盡頭傳來某個房間含糊不清的叫喊,帶著病痛的焦躁,不知名的儀器規律地滴滴作響。她重新端起盆,手指關節被水泡得發白起皺,指甲縫里嵌著些洗不凈的微黃痕跡,推開了306病房的門。
“老周,來,翻個身。”王香花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職業性的平穩,熟練地掀開被子一角。病床上枯瘦的老人喉嚨里發出渾濁的咕嚕聲,渾濁的眼睛茫然地望著天花板,配合著微弱的力氣側過身體。王香花擰干熱毛巾,溫熱的水汽短暫驅散了消毒水的冰冷。她開始給老人擦拭后背,動作麻利而仔細。指腹下的皮膚松弛、薄脆,透著病態的蠟黃和暗沉的老年斑,脊柱的骨節隔著薄薄的皮肉,清晰地硌著她的手。
“哎喲,王姐,又在忙活呢?”一個略顯尖利的聲音插進來。隔壁床陪護的家屬,一個燙著卷發、涂著鮮艷口紅的女人,正歪著頭嗑瓜子,瓜子皮隨意地吐在床邊的地上,眼神毫不避諱地在王香花身上掃視著,帶著點探究,又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輕慢。“你說你,以前當大老板的,現在干這個,心里頭不憋屈啊?這端屎端尿的活兒,嘖嘖……”她撇著嘴,尾音拖得長長的,像一把沾著鹽粒的小刀。
王香花手上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毛巾沿著老人的脊椎溝壑穩穩擦拭下去,留下溫熱的濕痕。她沒抬頭,只淡淡回了句:“活兒總得有人干。”聲音平得像一汪不起波瀾的死水。那女人討了個沒趣,鼻子里哼了一聲,轉過頭去繼續磕她的瓜子,嘴里小聲嘟囔著什么,隱約是“落魄了”、“架子倒不小”之類的字眼。王香花只當沒聽見,端詳著毛巾上沾染的細微污跡,擰干,換水,繼續擦洗另一側。老人身上那種衰老、疾病與藥物混合的復雜氣味,頑固地鉆進她的鼻腔。
這股味道,卻像一把生銹的鑰匙,猛地捅開了記憶深處塵封的鐵門。
門“嘩啦”一聲被推開,卷閘門特有的金屬摩擦聲在清晨的江門電腦城里顯得格外響亮。那是七八年前了,空氣里彌漫著新塑料、油墨紙張和電子元件微熱后的特有氣息,蓬勃又亢奮。
“王總早!”
“王總,昨天那批硒鼓客戶催得急,倉庫說下午才能配齊!”
“王總,海康威視華南區那個張經理電話,問您中午方不方便一起吃飯聊聊代理權?”
王香花踩著半高跟的黑色皮鞋,利落地穿過自家“香華科技”三個寬敞明亮的連鋪。玻璃柜臺擦得一塵不染,里面整齊碼放著各色墨盒、硒鼓、鍵盤、鼠標,閃著嶄新的塑料光澤。幾個穿著統一藏青色工服的年輕店員,像上了發條一樣忙碌著,看到她進來,招呼聲此起彼伏。她一路走,一路快速回應著,語速快而清晰。陽光透過巨大的玻璃幕墻照進來,落在她裁剪合身的米白色西裝套裙上,也落在她微微揚起的下巴上。她停在主店中央,環視著這片由她一手打拼出來的“疆土”——三個門面打通,貨架高聳至頂,堆滿了一箱箱未拆封的耗材,紙箱上印著熟悉的品牌logo。倉庫在后頭,更大,叉車進進出出,工人們忙著卸貨、分揀、打包,喧鬧卻充滿力量。頂峰時,這三家店,加上倉庫里流轉的貨,值多少?接近千萬?她那時很少去想具體數字,只覺得腳下的路是堅實的,前方是開闊的。
她記得一個下午,剛送走一個大客戶,簽下了一筆不小的打印機耗材訂單。她心情正好,站在店門口透口氣。隔壁店的老李,一個做組裝機生意的矮胖男人,搓著手湊過來,臉上堆著討好的笑:“王總,生意興隆啊!你看,我這邊剛接了個網吧的單子,急要五十套鍵盤鼠標,牌子要好點的……你那羅技的g系列,能給兄弟我勻點貨救救急不?價格好說!”
王香花沒立刻答應,只笑著看他。老李被她看得有點發毛,趕緊加碼:“哎喲,我的好王總!知道你路子廣,貨足!幫幫忙,幫幫忙!回頭請你吃海鮮!”那急切又帶著點諂媚的語氣,和眼前這養老院走廊里嗑瓜子女人的輕慢,隔著七八年的時光,像兩張曝光過度又疊印在一起的照片,模糊又刺眼。
“咳…咳咳……”一陣劇烈的嗆咳聲把王香花猛地拽回現實。是老周,似乎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了,臉憋得發紅,身體微微抽搐。王香花立刻放下毛巾,熟練地托起老人的頭頸,輕輕拍打他的后背,力道適中。好一會兒,嗆咳才平息下去,老人急促地喘息著,渾濁的眼睛里蒙上一層水汽。
“好了,沒事了,老周。”王香花低聲安撫著,用紙巾擦去他嘴角的涎水。做完這一切,她端著那盆變得渾濁的水走出病房,走向公共盥洗室。冰冷的水龍頭嘩嘩作響,沖刷著盆壁。她看著水流,思緒卻像盆底打著旋兒的污垢,沉沉浮浮,最終沉向那個寒冷而絕望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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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像一場無聲的海嘯,毫無預兆地席卷而來。起初是春節后的返工潮延遲,電腦城里人稀稀拉拉。接著,封控的消息一個接一個,城市像被按下了暫停鍵。她的店鋪,第一次被迫貼上了封條。解封后,顧客依舊寥寥。電腦城往日喧鬧的人聲變成了空曠的回音,只剩下幾個相熟的店主,臉上帶著同一種茫然的焦慮,聚在一起抽煙,煙頭的火光在昏暗中明滅。
“老王,撐得住嗎?”有人啞著嗓子問。
“耗材…這東西,網吧、公司、學校…全停了,誰買?”王香花的聲音干澀,眼睛望著自家落滿灰塵的柜臺,“倉庫壓著幾百萬的貨,貸款利息一天天滾……”她沒說下去。房租、人工、壓死的貨款、銀行的催款單……像無數條冰冷的鎖鏈,越收越緊,勒得她喘不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