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出自己(六)
紅裙子被塞進廢棄郵筒那聲刺耳的“嗤啦”聲,像一道無形的閘門,在王媚心里重重落下,隔開了某些東西。婚介所那粉紅色的幻夢徹底碎了,連同那條用6888元買來的、虛妄的“嫁出去”的捷徑。出租屋的空氣似乎都跟著輕快了些,雖然依舊悶熱,依舊彌漫著灰塵和樟腦丸的氣息,但少了角落里那個廉價塑料袋散發的、令人窒息的虛假光暈。
然而,現實的重量并未減輕分毫。那三萬塊,像一塊沉甸甸的、棱角分明的石頭,實實在在地壓在心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它的存在感。王媚的節省到了近乎自虐的地步。午餐是徹底的白米飯,連醬油湯都省了,就著廠里免費的、寡淡得幾乎沒有味道的白開水咽下去。晚餐的清水掛面里,偶爾飄著的幾片菜葉成了唯一的奢侈。她像個嗅覺靈敏的拾荒者,在車間里搜尋著一切可以換錢的邊角料:廢棄的包裝帶、還能用的塑料卡扣、不小心掉落的、品相尚可的電子元件……攢夠一小袋,就賣給巷子口那個同樣佝僂著背的收廢品老頭。每次換回幾張皺巴巴的零錢,她都小心翼翼地疊好,放進那個用舊作業本紙折成的錢包里。
一個月下來,錢包鼓了一點點。她數了又數:三百七十五塊六毛。這點錢,在龐大的三萬塊債務面前,渺小得像沙漠里的一粒沙。她捏著那薄薄一沓紙幣,指尖能感受到它們粗糙的紋理,也仿佛觸摸到了時間的漫長和殘酷。照這個速度,不吃不喝,也要近十年才能還清。十年!父親等不了,母親等不了,王海平……更等不了。陳芳的話像魔咒一樣在耳邊回響:“海平哥最近好像更拼了,包了個小工程,天天熬通宵,人都瘦了一圈……”
一股冰冷的絕望感再次攫住了她。靠這樣螞蟻搬家似的節省,根本是杯水車薪。父親后續的康復需要營養,家里需要開銷,王海平的血汗錢不能拖……怎么辦?
“要么靠自己能有高薪,這……另外就是嫁有錢的老公……”這個念頭像幽靈一樣,又一次悄然浮現。但這一次,它帶來的不是動搖,而是一種更深的、近乎本能的排斥和惡心。嫁有錢的老公?像紅姐推銷的“李老板”?六十多歲,用錢買斷她的人生?她想起林先生那評估牲口般的眼神,想起王海平那樸實的“兩千塊家用”的提議。不!她猛地搖頭,仿佛要把這些念頭甩出去。她不想再把自己當成一件待價而沽的商品,不想再為了錢去委屈自己,去迎合一個“談不來”的人。那種赤裸裸的交易感,比貧窮本身更讓她窒息。
可是,高薪?對她一個只有初中文憑、在流水線上做了十年質檢的女工來說,高薪在哪里?東莞的夜晚,霓虹閃爍,高樓林立,那些亮著燈的寫字樓里,那些穿著光鮮出入高檔場所的人們,他們的世界,對她而遙不可及。
一天下班,王媚疲憊地穿過那條堆滿雜物的巷子。巷子深處新開了一家小小的裁縫鋪,門口掛著一塊簡陋的木板招牌:“老李縫紉”。昏黃的燈光從敞開的門里透出來,伴隨著縫紉機“噠噠噠”的、規律而有力的聲響。王媚下意識地停下腳步,朝里望去。
一個頭發花白、戴著老花鏡的干瘦老頭正坐在一臺老式縫紉機前,專注地踩著踏板。他粗糙的手指靈巧地引導著一塊深藍色的布料在針板下移動,針腳細密而均勻。旁邊堆著一些待縫補的工裝褲、磨損的帆布包,還有一些裁剪好的、顏色鮮艷的碎花布片,大概是附近居民要做窗簾或床單的。
老李抬起頭,看到站在門口的王媚,推了推老花鏡,露出一個樸實的笑容:“姑娘,要縫東西嗎?”
王媚搖搖頭,目光卻無法從那臺運轉的縫紉機和老李靈巧的手指上移開。那“噠噠噠”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鉆進她的耳朵里。她忽然想起小時候,母親也有一臺類似的縫紉機。家里拮據,她和弟弟的衣服破了,都是母親在燈下一針一線縫補好。母親的手指也是這樣粗糙,但動作卻無比溫柔流暢。
“我……我就看看。”王媚有些局促地說。
“沒事,隨便看。”老李又笑了笑,低下頭繼續干活。他拿起一條磨破了膝蓋的牛仔褲,翻到里面,熟練地剪下一塊顏色相近的布料,比對著破洞的形狀,開始仔細地縫合。
王媚看著那細密的針腳一點點覆蓋住破洞,仿佛傷口被溫柔地撫平。一種久違的、帶著煙火氣的踏實感,從心底某個角落悄然升起。這雙手,靠的是實實在在的技藝,換回的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報酬。不像流水線上,她只是龐大機器里一個隨時可替換的螺絲釘,動作機械,價值模糊。
“李伯,”王媚鬼使神差地開口,聲音有些干澀,“您……您這手藝,收學徒嗎?”
老李停下手中的活,再次抬起頭,透過老花鏡仔細打量著王媚:“你想學?”
“嗯!”王媚用力點頭,眼神里帶著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急切,“我想學!我……我手不笨,在廠里也是做細活的!”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證明什么。那是一雙屬于女工的手,指節不算纖細,甚至有些粗糙,但指甲剪得很短,干干凈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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