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出自己(二)
婚介所那盞粉紅色的霓虹燈招牌,在王媚腦海里灼燒了整整一夜。清晨鬧鈴響起時,那6888元劃走的冰冷“嘀”聲,混雜著紅姐熱情到灼人的承諾,依舊在耳膜里嗡嗡作響。她睜開眼,出租屋灰白的天花板在微光里沉默地俯視著她,像一張巨大的、沒有表情的臉。床頭掛著的那條簇新的紅裙子,在昏暗里凝固成一團刺目的艷紅,如同一個不合時宜的闖入者,提醒著她昨夜的沖動與孤注一擲。
她習慣性地伸手摸向枕邊的舊錢包。指尖觸到的不是熟悉的厚度,而是空空如也的、人造革粗糙的紋理。心猛地一沉,像塊石頭墜入冰窟。她坐起身,急切地翻開錢包。里面只剩下幾張皺巴巴的零鈔,孤零零地躺在一角,最大面額是十元。那張額度可憐的信用卡,此刻也顯得單薄無比。昨夜在婚介所和理發店的揮霍,瞬間抽干了她幾個月來像螞蟻搬家一樣辛苦積攢的血汗。一種尖銳的恐慌攫住了她,比出租屋的寂靜更令人窒息。這個月剩下的日子,還有二十多天。四千塊的工資,扣掉六百房租、水電、吃飯……原本就緊巴巴的,現在更是雪上加霜。她感覺胃里一陣抽緊,空蕩蕩的,又帶著酸澀的灼燒感。
她像往常一樣洗漱,只是動作格外遲緩。目光掠過墻角那個印著“靚影攝影”的廉價塑料袋,里面躺著那雙折磨了她腳后跟一夜的紅色高跟鞋。她沒有再碰它們。她彎腰,從床底下拖出那雙洗得發白、邊緣已經磨損脫膠的舊帆布鞋。套上腳,熟悉的、支撐地面的踏實感傳來,卻絲毫無法驅散心頭沉重的陰霾。桌上那半包蘇打餅干,成了她唯一的早餐。她機械地咀嚼著,干澀的粉末刮過喉嚨,味同嚼蠟。
剛把最后一點餅干碎屑倒進嘴里,口袋里的手機就突兀地震動起來。屏幕上跳動著兩個字:“家里”。王媚的心也跟著一緊。她深吸一口氣,接通電話。
“媚媚啊!”母親熟悉的大嗓門立刻穿透聽筒,帶著一種不由分說的急切,“起了沒?今天禮拜天,不加班吧?”
“嗯,媽,剛起。”王媚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些。
“起了就好!我跟你說啊,你爸昨天去鎮上趕集,碰到你李嬸了!”母親的語速又快又密,像連珠炮,“李嬸你還記得吧?她娘家表侄!在縣城開五金店的,聽說生意做得可好了!人家還沒對象呢!李嬸一聽你還在東莞,二話不說,就把你照片給人家看了!人家看了照片,說姑娘看著就本分!有戲!”母親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難以抑制的興奮,“你趕緊的,把你那工作辭了回來!人家說了,在縣城有現成的房子,結了婚,你就在店里幫忙收收錢,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多好!不比你在那破廠子里強百倍?”
“媽……”王媚感覺喉嚨像被堵住了,“我……我這邊工作一時半會兒走不開。”
“走不開?有什么走不開的?”母親的聲音立刻帶上了不滿和焦慮,“媚媚啊,你可長點心吧!你都二十九了!虛歲三十了!你李嬸都說了,人家條件這么好,愿意看看你,那是你的福氣!你還挑什么?隔壁村跟你一樣大的小翠,孩子都上小學了!你還在外面漂著,一個人,一個月能掙幾個錢?夠干啥的?你爸這兩天腰疼病又犯了,藥錢都……唉!”母親重重地嘆了口氣,那聲嘆息像一塊石頭,砸在王媚心上,“聽媽的,趕緊回來見見!錯過這個村,真就沒這個店了!你難道真想當個老姑娘,一輩子看人臉子?”
母親的話像無數根細針,密密匝匝地扎在王媚的心上。二十九歲,老姑娘,看人臉子……這些詞帶著鄉村特有的直白和殘酷,剝開了她努力維持的、在城市邊緣掙扎的體面。她握著手機的手指冰涼,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她張了張嘴,想說“我在婚介所交了錢”,想說“紅姐說會幫我找更好的”,可這些話在舌尖滾了滾,終究沒有勇氣說出口。那6888元像一道恥辱的印記,提醒著她的愚蠢和走投無路。她最終只是對著話筒,發出一個干澀、短促的音節:
“……嗯。”
掛斷電話,出租屋里那令人窒息的寂靜再次將她吞沒。母親的催促還在耳邊嗡嗡作響,與婚介所紅姐信誓旦旦的承諾攪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眩暈的噪音。她需要一點聲音,一點證明自己并非全然徒勞的證據。她鼓起勇氣,用那臺屏幕角落有裂痕的舊手機,撥通了紅玫瑰婚介所的電話。
“喂?哪位?”接電話的是個年輕女孩的聲音,懶洋洋的,帶著點不耐煩。
“你好,我…我是王媚,昨天簽了‘金玉良緣’套餐的。”王媚的聲音有些緊張。
“哦——王媚啊!”女孩的聲音立刻變了個調,熱情得有些夸張,但明顯帶著一種程式化的敷衍,“記得記得!紅姐特意交代過的vip客戶!你放心,紅姐已經在全力給你篩選優質資源了!好幾個條件特別好的老板都登記了,紅姐正在幫你匹配呢!你耐心等等,有消息我們第一時間通知你!別著急啊,好事多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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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大概要等多久?”王媚忍不住追問。
“哎呀,這個哪說得準呀?”女孩拖長了調子,“緣分這東西,急不來的嘛!紅姐得給你把好關,找個真正配得上你的,對吧?放心,包在紅姐身上!有消息一定第一時間通知你!我這邊還有點事,先掛了啊靚女!”電話干脆利落地掛斷了,只剩下一串忙音。
王媚握著手機,聽著那單調的忙音,感覺心一點點沉下去,沉入一片更深的、望不到底的冰涼里。紅姐那燦爛的笑容和女孩敷衍的保證,像陽光下的肥皂泡,瞬間破滅了,只留下黏膩冰冷的泡沫痕跡。
時間在焦慮的等待和窘迫的經濟夾縫中緩慢爬行。王媚的生活被壓縮到了極致。午餐的盒飯從帶一個葷菜變成了全素,晚餐是清水煮掛面,偶爾滴兩滴醬油。她甚至不敢去小賣部買一瓶最便宜的礦泉水,每天下班前,都用那個磨損嚴重的塑料水壺在廠里的飲水機接滿涼白開帶回來。路過巷口飄著香氣的快餐攤時,她總是低著頭,加快腳步。錢包里那幾張零鈔,她每天都要拿出來數一遍,計算著還能撐幾天。一種深刻的羞恥感如同藤蔓,纏繞著她的心臟,勒得她喘不過氣。婚介所那邊,如同石沉大海。
就在她快要被這無望的等待和經濟的重壓壓垮時,紅玫瑰婚介所的電話終于來了,距離她簽約,過去了整整三周。電話依舊是那個年輕女孩打來的,語氣比上次積極了些:
“王媚靚女!好消息!紅姐給你物色到一位特別優質的男士!林先生!在虎門自己開服裝廠的,規模不小呢!有房有車,就是年紀稍微比你大幾歲,四十出頭,成熟穩重會疼人!人家看了你的資料,很滿意,特意要求紅姐安排見面!時間定在明天晚上七點,南城步行街那家‘藍調咖啡’!紅姐說了,這可是難得的好機會,你一定要好好把握,穿漂亮點!別忘了穿我們送的那條紅裙子,襯你!”
放下電話,王媚的心臟狂跳起來,混合著巨大的希望和一種近乎虛脫的緊張。服裝廠老板!有房有車!紅姐果然沒有騙她?巨大的喜悅短暫地沖昏了頭腦,壓過了這些天積累的疑慮和窘迫。她沖到墻角,小心翼翼地從塑料袋里取出那條鮮紅的連衣裙,又拿出了那雙紅色高跟鞋。裙子的化纖面料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廉價的光澤,高跟鞋的細跟像兩根冰冷的鋼針。她看著它們,像是在看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門票。
第二天傍晚下班,王媚幾乎是跑著回到出租屋的。她用最快的速度洗了臉,笨拙地對著小圓鏡,試圖模仿那天tony老師的手法。沒有粉底,沒有口紅,只有一盒快要用完的廉價散粉。她撲了點粉在臉上,試圖遮蓋熬夜的疲憊和黯淡的膚色。眉毛被她用眉筆描得又粗又黑,顯得有些生硬。最后,她換上那條紅裙子和高跟鞋。腳踝立刻傳來熟悉的酸痛感。她深吸一口氣,對著鏡子里那個妝容粗糙、衣著艷俗的女人,努力擠出一個微笑。
“藍調咖啡”坐落在南城步行街相對安靜的一隅,裝修是刻意做舊的歐式風格,燈光昏暗柔和。空氣里飄蕩著咖啡豆的焦香和輕柔的爵士樂。王媚推開門,立刻感受到一股涼絲絲的冷氣和一種與她格格不入的、慵懶精致的氣息。她的高跟鞋踩在光潔的木地板上,發出響亮的“篤篤”聲,引來幾道若有若無的視線。她立刻感到臉頰發燙,局促地低下頭,目光快速掃過店內。
靠窗的一個卡座里,一個男人朝她這邊望了一眼。他穿著深藍色的polo衫,微微發福,頭頂有些稀疏,一張臉圓潤而松弛,眼皮微微耷拉著,顯得有些疲憊,或者說,是一種審視的漠然。他面前放著一杯喝了一半的咖啡。王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這應該就是林先生了。她捏緊了手里那個廉價的帆布小包,硬著頭皮,踩著別扭的高跟鞋,盡量穩住身形,一步一步朝那個卡座走去。每一步,那紅色的裙擺都像一面尷尬的旗幟,隨著她的步伐晃動。
“請問……是林先生嗎?”她的聲音細若蚊吶,帶著明顯的緊張。
男人抬起松弛的眼皮,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毫不掩飾地從她的臉掃到她的紅裙,再到她踩著高跟鞋、明顯站得不太穩的腳,最后停留在她因為用力捏包而指節發白的手上。那目光里沒有驚艷,沒有好奇,只有一種在菜市場挑選豬肉時掂量肥瘦般的評估。他幾不可察地撇了一下嘴角,鼻腔里發出一聲模糊-->>的“嗯”,算是回應。他甚至沒有起身,只是隨意地朝對面的空座位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坐下。
“坐吧。”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長期發號施令形成的平淡腔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