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燮元奪情起復的旨意由王承恩親自送至文書房擬寫,墨汁未干便加蓋了天子印璽,快馬疾馳送往西南。皇極殿內,因這樁關乎國運的決策而短暫凝聚的共識迅速消散,空氣中又彌漫起熟悉的躁動,那是權力博弈中特有的、混雜著警惕、算計與躍躍欲試的氣息,像暴雨前悶在云層里的雷,只待一個出口便要炸響。
朱由檢端坐于御座,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扶手處的龍紋雕刻,目光如同覆了層薄冰,將階下群臣的微表情盡收眼底。他看見東林系的給事中阮大鋮悄悄往吏部尚書周應秋那邊瞥了一眼,嘴角勾起抹冷意;看見閹黨骨干崔呈秀攥著笏板的指節泛白,額角滲出的冷汗順著鬢角往下淌;更看見不少東林官員交換眼神時,眼底藏著的決絕,黃運泰的去職像一顆石子,打破了朝堂的權力平衡,讓他們篤定:新帝不僅不會繼續倚重閹黨,反而在等著清算的時機。而他們,要做那個遞出刀的人。
“該來的總會來。”朱由檢心中默念。他原本計劃在此刻給李邦華遞個眼神,讓其按此前密議,拋出整頓京營的奏疏——既能轉移部分注意力,又能借機把京營兵權攥得更緊。可沒等他的目光落到李邦華身上,一道身影已然像離弦之箭般從文官隊列中竄出,帶起的袍角掃過旁邊官員的朝靴,惹得那人踉蹌了半步。
是周宗建!這位以剛烈聞名的御史,天啟初年就因彈劾魏忠賢被奪職,蟄伏多年,此刻臉上漲得通紅,像是有團火在胸腔里燒。他手持象牙笏板,指節因用力而泛白,聲音嘶啞卻極具穿透力,像淬了冰的鋼刀,瞬間劈開殿內的沉寂:“陛下!臣周宗建,冒死請奏!”
話音未落,他“撲通”一聲跪倒在金磚地上,動作重得讓殿內所有人都聽見了骨頭撞地的悶響。再抬頭時,他額上已腫起一片紅痕,血絲爬滿眼眶,淚水混著汗水往下淌,卻半點不見怯懦:“臣彈劾司禮監掌印太監、提督東廠魏忠賢——十大罪!”
“十大罪”三個字砸在地上,比他下跪的聲音更沉。朱由檢眼角微跳,他早料到東林黨會發難,卻沒料到周宗建一開口就直奔死穴。
周宗建根本不給任何人反應的時間,積壓多年的憤懣在此刻徹底爆發,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在殿柱上:“一曰,并帝!魏忠賢一介閹奴,竟敢僭越與陛下并稱!前幾日工部奏疏提及織造事宜,公然寫‘朕與廠臣共決國事’,視皇權如無物,此等大逆不道,罪不容誅!”
這一條罪狀拋出,如同在滾油中潑入冷水,整個皇極殿瞬間死寂,落針可聞!所有人都被這直指核心、毫不留情的指控驚呆了。就連朱由檢,雖然早有心理準備,此刻眼角也不由自主地微微一跳。好家伙,這周宗建,真是豁出去了,開口就是“并帝”這等大逆不道的罪名!
可周宗建的控訴才剛剛開始。他往前膝行兩步,膝蓋磨得金磚發出“沙沙”響,聲音帶著哭腔卻愈發洪亮:“二曰,蔑后!中宮皇嫂張氏,母儀天下,魏忠賢卻與奉圣夫人客氏勾結,先帝在位時便屢進讒,誣陷皇嫂‘德行有虧’,險些動搖國本!此等以下犯上,豈容姑息?!”
“三曰,弄兵!他私掌內操,私募凈軍、控制騰驤四衛,將士餉挪作私用,把天子親軍當成自家爪牙!上月還有凈軍士卒因欠餉嘩變,被他私下杖斃,此事京營上下無人不曉!”
“四曰,無君!先帝彌留之際,魏忠賢封鎖宮禁,隔絕內外,連閣臣都不許近身!若不是先帝遺詔早有備份,恐怕這江山都要被他篡改!其行跡與謀逆何異?!”
他一條接一條地數,辭激切如刀,將魏忠賢的罪行剝得干干凈凈:“五曰,克剝!他貪墨內帑數百萬兩,還借各地建生祠搜刮民脂民膏,蘇州生祠挪用漕糧三千石,導致當地百姓餓死數十人;武昌生祠強占民宅百間,逼得三戶人家家破人亡!”
“六曰,濫爵!賣官鬻爵,公器私授!他侄魏良卿本是肅寧鄉下老農,連字都認不全,竟封寧國公,穿蟒袍、乘驛馬,滑天下之大稽!還有他那些干兒義孫,個個憑借他的權勢身居高位,哪一個是憑真本事上來的?!”
“七曰,褻禮!先帝陵寢祭祀,他竟讓親信太監代行大禮,自己在東廠飲酒作樂,視祖宗禮法如無物!”
“八曰,徇私!東林君子楊漣、左光斗等人,只因彈劾他便被打入詔獄,受盡酷刑而死!他們的冤屈,至今未雪!”
“九曰,尚氣!因順天府尹不給他的生祠題詞,便捏造罪名將其罷官;因漕運總督拒絕挪用漕銀,便誣陷其通敵,害得總督滿門流放!”
“十曰,通賄!各地鎮守太監每年向他進貢白銀數十萬兩,他則為其謀取肥缺,廣東鎮守太監李鳳貪污關稅百萬兩,只因孝敬他二十萬兩,便至今逍遙法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