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邦華關于西南“奢安之亂”的詳盡陳奏,如同一塊燒紅的烙鐵投入本就暗流洶涌的朝堂,激起的不僅是滿殿官員的驚嘆與憤懣,更點燃了各派勢力蠢蠢欲動的算計。朱由檢那句“諸卿就此議一議,該如何處置”的話音剛落,殿內短暫的沉寂便被瞬間撕碎,官員們的呼吸聲陡然變粗,有人悄悄往前挪了半步,有人攥緊了手中的象牙笏板,連殿角侍立的小太監都能察覺到,空氣中那股爭奪的戾氣正快速升騰。
如何處理?答案看似明擺著:叛亂未平,自然要繼續用兵。可關鍵在于,派誰去?這可不是尋常差事,李邦華早已把話說得透徹:朱燮元離任前,奢寅已死,安邦彥曾有意受撫,局勢本就大好。換句話說,只要接任者不犯楊明輝那樣的低級錯誤,沿著朱燮元的方略穩扎穩打,平定余亂幾乎是板上釘釘的功勞!這份“唾手可得”的軍功,足以讓主事者聲望暴漲,甚至入閣拜相。如此誘惑,誰能不動心?
幾乎在李邦華退回班列的瞬間,三道身影便像搶食的鳥兒般爭先出列。
“陛下!”兵科給事中阮大鋮搶得頭籌,他是東林系出了名的“喉舌”,此刻往前湊了半步,聲音帶著刻意的激昂,連額角的青筋都繃了起來,“西南戰事遷延七年,皆因先前所用非人——或畏縮不前,或措置乖方!臣以為,當另選清正剛毅之臣,以雷霆之勢速平禍亂!臣薦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左光斗!左大人熟知兵事,早年巡按屯田時便練過鄉勇,若授以節鉞,必能克竟全功!”
他話音剛落,另一位與閹黨殘余關系密切的工部侍郎立刻出列反駁,此人與閹黨殘余過從甚密,此刻捋著山羊胡,眼角瞟著阮大鋮,語氣滿是譏諷:“陛下!西南之事,非是吟詩作賦,空談清議便可平定!需得老成持重、通曉實務之臣!臣以為,山東巡撫李精白更為合適!李大人在地方多年,曾平定過白蓮教余孽,經驗豐富,足當此任!”
“左光斗?”一位御史立刻幫腔,嗓門大得震得殿內燭火微晃,“一介書生,紙上談兵罷了!上次他奏請整頓京營,連士兵的口糧標準都說錯了,若派他去西南,只怕徒耗糧餉,貽誤軍機!”
“李精白?”阮大鋮也不甘示弱,冷笑一聲,“年邁昏聵,在陜任上便無甚建樹,如何能平奢安?”
頃刻之間,皇極殿再次淪為爭吵的戰場。東林系官員紛紛為左光斗辯護,歷數他彈劾閹黨的功績,稱其“忠勇可嘉”;閹黨殘余則力挺李精白,強調他“實戰經驗豐富”;還有些中立派官員試圖和稀泥,推薦“老成持重”的總督閔夢得,卻被兩邊同時駁回——“閔大人上次接任朱燮元,連安邦彥的面都沒見著就被召回,何談平亂?”
朱由檢高坐御座,指尖在扶手的龍紋雕刻上輕輕敲擊,節奏緩慢冷眼旁觀著這出鬧劇。心中一片雪亮。這些爭吵的官員,并非真的關心西南戰事的成敗,也并非真心認為自己所薦之人就是唯一的選擇。他們看中的,是這個看似“唾手可得”的功勞!李邦華已經說得很清楚,朱燮元離任前,局面已然大好,叛軍核心人物奢寅被殺,安邦彥一度愿意受撫。這意味著,只要接任者不犯楊明輝那樣的低級錯誤,只需穩扎穩打,沿著朱燮元制定的方略推進,平定剩余的叛亂幾乎是指日可待。這是一份送到嘴邊的大功!一旦成功,主持平亂的大臣不僅聲望鵲起,獲得足以封爵的軍功,其政治資本也將暴漲,入閣拜相幾乎是板上釘釘之事。如此巨大的誘惑,怎能不讓這些派系首領們打破頭來爭搶?
看著下方如同市井潑婦般爭吵的臣子,朱由檢心中涌起一股難以喻的厭煩和悲哀。國事艱難至此,這些人首先想到的,卻依舊是派系利益和個人前程。他想要的,是一個能真正解決問題、恢復四川元氣的人,而不是一個去“摘桃子”、撈取政治資本的官僚。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李邦華。這位協理京營戎政的右副都御史,此刻并未參與爭吵,只是眉頭微蹙,靜靜地站在班列中,目光偶爾掃過御案上攤開的西南輿圖,仿佛在等待著什么。
李邦華心中猛地一動!
他久歷官場,心思縝密,更因皇帝之前的秘密召見和委以整頓京營的重任,對這位少年天子的心思揣摩得比旁人更多幾分。皇帝方才那一眼,看似平淡,但其中蘊含的意味,絕非是對眼前任何一位爭吵者所推薦人選的認可。那是一種尋求破局之道的眼神,一種希望有人能提出那個“正確”名字的眼神。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有了一次極其短暫的接觸,不過一瞬,卻像電流般擊中了李邦華。他捕捉到皇帝眼底的無奈,更看到了那絲藏在深處的期待:皇帝要的不是左光斗,也不是李精白,而是朱燮元!可朱燮元正在丁憂守制,按禮法需滿二十七個月,誰都不敢輕易提“違禮”之事,畢竟“孝道”是儒家根本,一旦觸怒輿論,便是“昏君”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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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念頭如同電光石火般在李邦華腦中炸開——奪情!
所謂“奪情”,乃是朝廷因軍國大事等特殊需要,不允許官員丁憂守制滿期,強令其留任或提前復職的一種特殊制度。此制古已有之,但在重視孝道的儒家倫理下,被視為權宜之計,非萬不得已不可輕用。接受“奪情”的官員,往往也會承受不小的輿論壓力。他手心瞬間冒出細汗。“奪情”二字分量太重,古雖有之,卻因違逆“孝道”常遭非議。本朝最著名的例子,便是萬歷初年的首輔張居正,因其推行改革,萬歷皇帝在其父去世后便下旨“奪情”,結果遭百官彈劾,連他的學生都罵他“忘親貪位”。可眼下西南戰局緊迫,朱燮元又是唯一能穩住局面的人,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李邦華悄悄抬眼,再次看向御座。這一次,他清晰地看到皇帝的眼神掠過西南輿圖,又輕輕點了點案上“朱燮元”的名字——那是方才李邦華奏報時,史官記錄的筆跡。皇帝的意思再明確不過:他要的就是朱燮元,缺的只是一個“破禮”的理由,一個敢站出來說話的人。
李邦華心中瞬間通透,皇帝那一眼,就是要他提出這個“不合常理”卻又最符合實際需求的建議!這份洞察圣意、急君所急的默契,讓他自己都暗自心驚。難道這些京官大佬們,平日里琢磨皇帝的心思,已經到了連一個眼神都能精準解讀的地步了嗎?陛下的心思,難道平日都寫在了眼神里,被我們這些臣子日日揣摩?想到這里,李邦華背上不禁冒出一層細汗。不過,此刻也顧不得這許多了,能為君分憂,便是臣子本分。
他見皇帝眼神中非但沒有責怪他窺探圣意,反而似乎閃過一絲極淡的嘉許和期待,心中大定,知道自己的猜測完全正確。
就在殿內爭吵愈演愈烈,幾乎要失去控制之時,李邦華再次越眾而出,他沒有直接參與爭吵,而是面向御座,聲音清越而堅定,瞬間壓過了所有的嘈雜:
“陛下!臣有本奏!”
就在殿內爭吵愈演愈烈,阮大鋮和黃立極甚至要互相揭短“貪墨舊事”時,李邦華再次越眾而出。他沒有加入爭吵,而是面向御座,袍角被殿風掀起卻站得穩如磐石,聲音清越而堅定,瞬間壓過了所有嘈雜。
爭吵聲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他身上,東林黨人皺著眉,擔心他要推薦閹黨;閹黨殘余則警惕地盯著他,生怕他為東林說話;連內閣首輔施鳳來都直了直身子,想聽聽這位“皇帝近臣”要提出什么主張。
朱由檢心中暗贊,面上卻不動聲色,只是微微頷首:“李卿有何見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