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位老“錦鯉”的好運,或者說霉運,終于到頭了。公元352年,冉閔率大軍去攻打在襄國(今河北邢臺)稱帝的石祗(后趙殘余勢力)。他把太子冉智和大臣們,包括我們可憐的盧老爺子,留在都城鄴城看家。結果,后院起火了!被冉閔強行留在鄴城的那些胡人(主要是羯族)降兵降將,抓住機會突然反叛!他們挾持了太子冉智,還把鄴城里剩下的文武百官、士兵、百姓(主要是漢人)十幾萬人,像趕牲口一樣押出城,一路押送到襄國。
等待這十幾萬人的,是一場慘絕人寰的大屠殺。石祗為了報復冉閔,下令將這十幾萬人,不分男女老幼,全部處死!史書記載:“經此大難,中原士人,悉數殆盡”。盧諶,這位歷經了半個多世紀風霜、在多個胡人政權中身居高位的老人,最終也沒能逃脫亂世絞肉機的無情碾壓,倒在了襄國那片浸滿鮮血的土地上。他的一生,從西晉的準駙馬開始,兜兜轉轉,歷經漢趙、段部、后趙、冉魏,最終卻以如此慘烈的方式,和他試圖效忠、試圖遠離、試圖利用又最終被裹挾的亂世,一同走向了終點。這結局,充滿了歷史的殘酷諷刺。
盧諶的墓志,最終如他所愿,刻著“晉司空從事中郎”——那個三十年前、在洛陽宮闕之下、在永嘉之亂前他擔任的官職。這行字,成了他對那個早已不復存在的正統王朝最后的、倔強的歸屬證明,也是他對亂世強加給他身份的一種無聲反抗。
五、歷史棱鏡:一個“矛盾體”的多重影像
盧諶同志如果穿越到今天寫個年度述職報告或者自傳,可能會這么評價自己:“諶稟性短弱。當世罕任。因其自然。用安靜退”(出自他給慕容皝的信)。翻譯成白話就是:“我這個人吧,天生性格軟弱,能力有限,在當今這亂世也干不了啥大事兒,只好隨波逐流,安靜低調地混日子啦。”典型的“凡爾賽式”謙虛。
可官方史書《晉書》對他的評價可高多了:“清敏有理思”、“才高行潔,為一時所推”。意思就是:人家盧諶可是頭腦清晰敏銳、思維有條理、才華橫溢、品行高潔,被當時的人一致推崇呢!這反差,嘖嘖。
作為文人,盧諶是那個時代的佼佼者。他注釋的《莊子》在當時名氣很大(可惜后來失傳了),與劉琨的詩文唱和更是魏晉文學史上的經典片段(雖然有點尬)。但作為政治人物,后世對他的評價就有點曖昧了。他身上貼滿了矛盾的標簽:理性的現實主義者?多愁善感的文人?身不由己的偽朝高官?
現代史學家田余慶先生有段評價可謂一針見血:“(盧諶等人)是半個理性主義者…魏晉時代給人們帶來了實現理想或野心的契機,同時又給人們帶來了殺身之禍。”這話精準得像手術刀,一下子剖開了盧諶們生存的那個時代悖論場域:空有才華和理想,卻找不到穩固的舞臺;想要有所作為,卻時時面臨滅頂之災;想堅守氣節,生存的本能又迫使他們一次次低頭。盧諶就是在這個夾縫中,努力尋找自己位置和生存空間的典型代表。
六、亂世生存指南:盧氏家族的“雞蛋籃子學”
盧諶雖然倒在了襄國的刑場,但他范陽盧氏的家族智慧和生存密碼,卻在亂世中頑強地延續了下來。他們深諳“不能把所有雞蛋放在一個籃子里”的亂世生存法則。
長子盧偃:一看老爹在冉魏掛了,北方太危險,立馬收拾包袱,投奔了東北的慕容氏前燕政權,后來官至營丘太守。路線:向北!
次子盧勖:選擇了一條艱難但充滿希望的路——渡江南下,歷盡千辛萬苦回到了東晉朝廷。路線:向南!回歸正統!
孫子盧邈:留在北方,在前秦苻堅手下做官,當上了范陽太守(老家父母官!)。路線:扎根北方,服務新主!
曾孫盧玄:更牛了!北魏統一北方后,他成了北魏太武帝拓跋燾重用的名臣,參與制定國家典章制度,把范陽盧氏在北魏的地位推向了新高峰。路線:擁抱新王朝,做大做強!
另一個曾孫盧循:這位就有點跑偏了。他在東晉末年跟著“海盜王”孫恩造反,后來自己成了起義軍首領,折騰了好一陣子。路線:造反!不走尋常路!
看看這條家族線!簡直就是一部活生生的五胡十六國至南北朝生存指南!無論時局如何動蕩,政權如何更迭,盧氏家族總有一支甚至幾支血脈能夠頑強地存活下來,甚至在新的王朝里繼續發光發熱。當盧諶在襄國刑場轟然倒下時,他身上的那份亂世生存智慧,早已通過血脈和家訓,深深地烙印在了子孫后代的基因里。這大概是他留給家族最寶貴的遺產。
七、落幕的回響:一株亂世孤木的最后凝視
襄國刑場,352年。六十七歲的盧諶,渾濁的目光或許掃過這片即將成為他葬身之地的血腥屠場。一生的片段在眼前飛速閃回:洛陽宮闕下的青春飛揚、并州風雪中的戎馬倥傯、遼西草原上的漫長流離、鄴城宮廷里的宦海沉浮…最終,這走馬燈般的景象,或許定格在了姨父劉琨當年贈詩中那句沉痛的箴:“亭亭孤干,獨生無伴”。是啊,他就是那株在亂世風暴中不斷被摧折、被移植、始終找不到安穩土壤扎根的孤木。雖有枝葉伸展,卻終究未能等來枝繁葉茂、開花結果的那片安寧土地。
他的墓碑,如他所愿,固執地刻著“晉司空從事中郎”——那個三十年前的、屬于洛陽、屬于西晉的官職。這行字,像一把生銹的時間之鎖,將他動蕩不安的靈魂,永遠地、倔強地定格在了永嘉之亂前那個雖已腐朽但尚存“正統”幻影的時代。它無聲地訴說著一個文人在崩壞時代里對舊秩序的最后一絲眷戀和身份認同。
當我們今天回望盧諶的一生,或許會對他頻繁“跳槽”于胡人政權感到不解甚至戲謔。但笑過之后,不妨也想想:當承載文明與秩序的王朝巨輪在驚濤駭浪中傾覆沉沒,那些不幸落水的個體,在滅頂的洪流中,除了拼命掙扎求生、試圖抓住任何一塊漂浮的木板外,還能有多少選擇?殉道需要莫大的勇氣,而活著,尤其是在那樣一個煉獄般的亂世中活著,并努力保持一絲文人的體面和內心的歸屬,同樣需要難以想象的堅韌和智慧,甚至是一種帶著悲涼色彩的“茍且的勇氣”。
盧諶的一生,就是一面布滿裂痕的青銅古鏡。它映照出的是亂世中知識分子在理想與現實、氣節與生存、忠誠與無奈之間的永恒兩難。而鏡面上那些縱橫交錯的裂痕,正是那個禮崩樂壞、人命如草芥的崩裂時代,刻下的最真實、也最痛的傷口。他不是一個力挽狂瀾的英雄,也不是一個壯烈殉道的烈士,他只是一個在時代巨輪碾壓下努力活下來、努力尋找自己位置的普通人。他的尷尬、他的掙扎、他的求生、他的無奈,甚至他偶爾的“不解風情”,恰恰構成了那個宏大而殘酷歷史畫卷中最具人性溫度的注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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