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漫漫,舊倉內卻仍燈火未熄。
倉中本就逼仄,此刻更被堆疊如山的舊賬本壓得幾乎無處落腳。
一張破桌數人圍坐,膝上、榻下、肩后皆是賬卷,有人靠著墻翻,有人坐在地上理,整座倉仿佛被這些字紙活活吞了進去,只余嘈嘈紙響。
沈蕙笙站在角落木架前,指尖一頁頁翻著,眸光極穩,看得極細;而另一端,陸辰川端坐案后,手邊賬冊攤開三疊,右手執筆,左手翻卷,目光如劍。
燈火已續過兩回,倉中氣溫漸涼,紙頁發脆,潮意愈重。
有文吏悄悄揉了揉眼角,又悄悄翻至新頁,卻不敢出聲。
沈蕙笙卻始終站著,身形未曾挪動分毫,像一座靜默卻不曾停歇的燈塔;陸辰川看了她一眼,轉身倒了杯溫水,默默放在她手邊,未出一語。
有時陸辰川方才寫下“待后核實”,沈蕙笙已從另一頭順手遞來相應賬本,仿佛一早知他所需。
兩人雖語少簡,卻配合無間,竟如同早已習慣彼此在場。
第三次換燈后,倉中終于有人支撐不住,輕輕打了個盹。
這一夜實在太長,長得仿佛沒有盡頭,所有人都被卷進案卷和舊塵之間,像蟻在紙山中鉆行,苦苦搜尋一個可能早已湮滅的縫隙。
“已校八成。”文吏低聲來報。
陸辰川沒回話,只抬手示意他繼續。
而沈蕙笙那邊,卻忽然停了下來,她站得太久了,膝下發酸,指尖也被卷角磨得起了刺,可她仍倔強地撐著,沒有坐下,也沒有說累。
眼前的賬冊像一道無解的墻,翻了幾百頁,依舊站在原地。
文牒、調令、批簽皆在,字跡整潔、章押分明,與賬冊明細逐條核對,竟挑不出半點疏漏。
她心中早有預料。
若真有人刻意設局,那人必然聰明至極,斷不會在這些明面手續上留下半點破綻。
可她手中有的,只有一紙兄長留下的調庫文書副本。
“丑末寅初,有三車四馬,夤夜至乙字三號庫,掣取御疾衣巾二十捆、消毒散八十袋,事出緊急,未見文書,依上官口諭先行,經辦人李根畫押,監庫官張誠復核。
――沈修記。”
紙上分明寫著“丑末寅初”,而案中所有證人――李根、張誠,乃至軍士的供詞,皆咬死辰時。
這中間,不過幾個時辰。
可就是這短短的幾個時辰,讓她心中一凜。
這不是筆誤,不是記差,這是一次精心的移時――調庫時間被篡改,從最初那份屬實的“丑時”,生生錯置為“辰時”。
這說明,對方察覺得極快,且手眼通天,幾乎在案發當夜,便已迅速偷梁換柱,將一切手續補齊,并按“辰時”所造。
從那一刻起,所有調令、文牒、賬冊、簽押,皆是圍繞著虛假的時點所建,自然滴水不漏,天衣無縫。
――因為,他們早就知道,會有人來查。
她幾乎能想見,兄長當夜寫下這紙調庫記錄后,便馬上被人盯上,乃至最后被推作替罪羊。
他們偽造了一個完美的流程――開庫的是他,私調物資的也是他。
哪怕物資早已無跡可尋,可那些文書與印章、那些證人與證詞,層層相扣,嚴絲合縫,足以讓他百口莫辯。
沈蕙笙只想問一句――為什么是他?他做錯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