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碾過青石,輪聲沉沉,像一口老鐘,在舊地的夜色中緩慢轉動。
沿途無人再語,連風都沉默得過分。
沈蕙笙閉目養神,睫羽微垂,不愿再和陸辰川多說一句――眼不見為凈。
她的沉默像一堵無聲的墻,隔住了舊地余溫,也隔住了舊人試圖靠近的一切。
可夜行太久,總有人要先開口――那個人是陸辰川。
他并不算得上多話的人,尤其是在她面前。
他知道她厭他、恨他,像厭一場久病,恨一紙誤判――這是他該受的,他認。
只是,他一直想不通,她似乎從一開始對他,便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疏離。
彼時,他尚在沈家藏書閣中借閱書籍,常在閣中看見她――沈家三娘。
她來得早,總在朝光初照之時便已入閣,纖影隱在書架深處,安靜得仿佛與書卷融為一體。
她喜讀律書,尤愛翻閱案牘舊卷,每回都坐在靠窗一隅,案頭擺得井然,翻書極快,目光卻穩,像在逐字審卷。
她不像常世家女子那般拘謹端莊,卻帶著點不知所起的鋒利,并非咄咄逼人,而是字句間藏針、清冷中帶鋒。
他曾有意試與她搭話,問過一兩句案理、條目,她也答了,只是語氣冷淡得仿佛背誦教條。
他也曾替她拾起掉落的箋頁,她卻只是微一頷首,隨手收回,謝字未及唇邊,便又低頭沉入書頁。
她從不對他多看一眼。
那不是后來嫌隙所致,而是從一開始,她便像刻意與他劃清界限。
他不懂她為何如此,就像他不懂,她為何總要拒絕他的好意。
“沈蕙笙。”他喚她。
馬車仍沿著江堤緩緩前行,車輪碾過潮濕石道,偶有幾聲夜鳥啼鳴,從遠處蘆葦深處幽幽傳來,又被風一吹,散入暗沉天色。
天邊殘月掛低,水汽氤氳,燈火倒映在江面,被波光輕輕揉碎,像極了舊夢浮光,一晃眼便不知何處是真、何處是假。
她眉宇輕蹙了一下,終是睜開眼,看向他。
可她還是不愿開口。
那雙眼清透如昔,卻也冷靜得近乎無情,仿佛早將舊事風化于心頭,不再起半點漣漪。
陸辰川心莫名緊了一下,他也忽然覺得有點冷。
他收回目光,像是避開某種明知不會得到回應的凝視,語聲低沉:“你當年,為何那般執意求我翻案?”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問這么一句。
從法理來看,他落下的“疑罪從輕”,合乎章程,無可挑剔。
她不該,也沒有理由,在無憑無據之下,質疑他的斷案。
可他就是想知道。
然而在問出口的瞬間,他就知道自己失了分寸。
他一向不問這種問題――無謂、無用,且容易動搖立場。
……他這一問,究竟是想求證什么?
沈蕙笙沒有立刻回答。
她垂下眼,指腹緩緩摩挲著膝上那道折痕未展的行箋,像是要從紙上捻出些許記憶的溫度。
半晌,她才輕聲道:“因為我信你,信得太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