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宮,蕭宴舒獨自一人立在西苑。
窗欞早被封死,門前雜草半人高,唯有一棵老槐還在,新葉正繁,花香微苦。
十年,這里點的燈如今不再亮,曾經那個被遺忘的少年,如今披錦衣歸來,卻仍覺得冷。
蟬鳴依舊聒噪,吵得他頭疼,他用衣袖一拂滿是灰塵的石階,隨意而坐。
月光從殘瓦縫隙間灑下,照亮階前那幾道舊裂痕,他伸手輕撫,指尖沾了些泥,像在描一幅久遠的記憶。
他記得,那時自己常坐在這里。
夏日的風熱得發黏,蚊蟲繞著耳邊嗡嗡作響,別處傳來誦讀聲――是其他皇子在學宮讀書。
他抬頭望向那邊,能看見遠處殿頂的琉璃瓦在陽光下發光,像一片他永遠夠不著的天。
有個往那送冰盤的內侍路過,看見他,還笑道:“三皇子怎么還沒去學宮?哦――差點忘了,學宮入列的名單里,沒你的名字。”
說完便轉身走了,笑聲拖得很長,像根細線,拽著風一路劃過西苑的寂靜。
蕭宴舒沒有動,只是低頭看著膝蓋上攤開的一卷《禮記》,那是蕭子行偷偷塞給他,上面寫著:“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
他撿起一根樹枝,學著那行字一寸寸在土上臨摹,他寫得極慢,生怕一不小心就把字磨沒了。
“受之父――”
他的手頓住,凝視那一個“母”字良久。
母?
他的母是誰?又在哪?為何,連問都不能問?
他無從得知,因為宮里從沒人和他說起那位“母”。
那時候他還小,還不懂,只覺得奇怪――明明他與蕭子行都沒有母親,為何只有他被人譏笑、只有他被冷落?
他記得有一回,自己病得厲害,燒得昏沉,仍撐著身子去請醫。
太醫見了他,皺著眉說:“三皇子怎總這般病?果然還是出身弱。”
那語氣輕飄飄的,像在說一件天經地義的事。
這樣的事情多了,他也就漸漸聽明白了。
蕭子行的母親雖早逝,卻是中宮皇后、出身尊貴;而他的母親,名冊不清,血統不詳,是生是死都不明。
他懂了――
在這皇宮中,什么都可以被書寫,唯有“出身”不可更改。
從那之后,蕭宴舒再也沒在塵土上寫過字。
他仍住在西苑,仍無人問。
只是漸漸地,他不再抬頭看那片琉璃瓦,也不再等誰來叫他去學宮。
那些他夠不著的天,他干脆不看了。
他開始學會笑。
有人譏他出身,他便順著話打趣;有人假意關心,他也懶得分真假,只笑著回一句“殿下們忙,我清閑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