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無涯的身影消失在廢墟深處。
空洞里只剩下死寂,以及滿地暗紅色的沙。那些沙不再發光,不再旋轉,像普通的塵土一樣鋪在地上,只在偶爾的余燼閃爍中,透出一點微弱的火星。
織云跪在沙地上,抱著傳薪。
孩子的呼吸微弱但平穩,像是睡著了,又像是昏迷得太深,沉進了意識的海底。眉心那個金色的針痕在發亮,一點一點,像心跳的節奏,每亮一次,孩子的眉頭就會輕微地皺一下,像在夢里經歷著痛苦。
織云的手指按在那個針痕上。
觸感是溫的,不燙,但能感覺到底下有東西在流動——不是血液,是某種能量,淡金色的、帶著契約符文碎片的能量,正沿著針痕往孩子的腦子里滲透。
她得想辦法把它弄出來。
但怎么弄?
她什么都沒有。繡針還在懷里,但那是普通的針,刺不進這種能量的封鎖。靈絲依然黯淡,幾乎感覺不到。吳老苗死了,雄黃酒果只剩下三顆,還都還沒成熟。蜀繡機甲們雖然掙脫了貸契,但大多殘缺不全,圍在她周圍,像一群沉默的傷兵,自身難保。
她抬頭看向那些機甲。
最完整的那臺——就是最先掙脫的那臺——正單膝跪在她面前。它的右臂已經恢復成青銅色,但表面的蜀繡云紋還很模糊;左腿從膝蓋以下都斷了,斷口參差不齊,露出里面燒焦的齒輪。光學鏡頭里的紅光在穩定地閃爍,像是在等待指令。
“你們……”織云開口,聲音嘶啞,“能幫我嗎?”
機甲沒有回答。
不是拒絕,是它們沒有“語”功能——或者有,但在漫長的封印中損壞了。但它抬起完好的右臂,指向地面。
指向那些暗紅色的沙。
織云低頭看去。
沙在動。
不是被風吹動——空洞里沒有風。是沙自身在動,像有生命一樣,朝著一個方向流淌。流淌的速度很慢,但目標明確:朝著她的方向。
沙流到她腳邊,爬上她的鞋面,爬上她的褲腿,然后——爬上了她的手臂。
不是攻擊,是依附。
暗紅色的沙粒像細小的螞蟻,沿著她的手臂向上爬,爬到肘部,然后停在那里,開始凝聚、壓縮、塑形。
織云想甩掉它們,但身體動不了——不是被控制,是那些沙太輕了,輕得像沒有重量,只是貼在她的皮膚上。
沙在成型。
凝成一個圖案。
一個……爐子的圖案。
不是現實中的爐子,是某種抽象的、象征性的爐子:圓形的爐身,上方有開口,開口處卡著一個東西——細長的,兩頭尖,中間有凹槽。
織云認出來了。
那是蘇家的織梭。
她母親的織梭。
沙凝成的圖案只有巴掌大小,烙在她左臂的皮膚上。不是刺青,不是紋身,是“烙”——沙粒在嵌入皮膚,在改變皮膚的紋理,在留下一個永久的印記。過程沒有疼痛,只有一種溫熱的、癢癢的感覺,像有什么東西在皮膚下生長。
圖案完成。
爐子的形狀,織梭的形狀,每一個細節都清晰可辨。甚至能看到織梭上那些熟悉的磨損痕跡——母親用了三十年的梭子,表面被手指磨得光滑,兩端有磕碰的小缺口,中間凹槽里還殘留著一點淡青色的絲線碎屑。
圖案在發光。
暗紅色的光,像凝固的血,又像燃燒的炭。
然后,圖案開始“動”。
不是真的動,是像全息投影一樣,在她手臂上方投出一個放大的虛影。虛影是動態的:爐子在旋轉,爐口噴出淡金色的火焰,火焰里裹挾著無數碎片——記憶的碎片,情感的碎片,非遺靈韻的碎片。而織梭卡在爐口,像一把鎖,鎖住了爐子的出口,讓那些碎片無法徹底噴出,只能在爐內循環、燃燒、融化。
虛影下方,浮現出一行小字:
“記憶熔爐·核心禁地”
“坐標:繭房底層·第七區”
“訪問權限:蘇家嫡系血脈+織梭鑰匙”
字跡是暗紅色的,和沙的顏色一樣。
織云盯著那些字,心臟狂跳。
記憶熔爐。
這就是沙暴想告訴她的?這就是“姐毀核心在”的“核心”?
可“姐”是誰?
是姑姑蘇婉?還是……
沒等她細想,虛影突然劇烈閃爍。
然后消失了。
手臂上的沙粒圖案也暗淡下去,變成普通的、像胎記一樣的暗紅色印記。但印記還在,摸上去微微凸起,像真的有什么東西嵌在皮膚里。
就在這時,廢墟深處傳來腳步聲。
謝無涯回來了。
他的臉色比剛才更陰沉,右手垂在身側,指尖在微微顫抖——剛才那根火焰針,似乎消耗了他不少力量。但他的眼神依然銳利,金色的瞳孔掃過空洞,掃過那些機甲,最后落在織云身上。
落在她左臂那個剛烙上的印記上。
他的瞳孔,猛地收縮。
“沙灰烙蹤……”他低聲說,聲音里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硅基文明最古老的傳訊術……用文明自身的‘骨灰’傳遞信息,只有血脈相連的后裔能接收……”
他看向傳薪,看向孩子眉心那個金色針痕。
“原來如此。”他喃喃道,“火星沙不只是一股力量,它是一個文明的‘記憶載體’。沙暴寫字不是攻擊,是在‘喚醒’——喚醒封存在沙里的、硅基文明最后的遺。”
他大步走向織云。
步伐很快,帶著一種壓抑的怒火。
“它告訴了你什么?”他盯著織云手臂上的印記,“‘記憶熔爐’的位置?還是……別的?”
織云抱緊傳薪,往后退。
但她身后是巖壁,無路可退。
謝無涯在她面前停下,低頭看著那個印記。他伸出右手——那只已經恢復正常膚色的手,指尖懸在印記上方一寸,沒有觸碰,但織云能感覺到一股灼熱的氣流從指尖傳來,像在掃描、在讀取印記里的信息。
幾秒鐘后,謝無涯笑了。
不是溫和的笑,是冷笑,帶著譏諷和憤怒。
“找到了。”他說,“她果然留了后手。把織梭藏在記憶熔爐的爐口,作為鑰匙……以為這樣就能阻止我?”
他直起身,看向織云。
“那把梭子,是你母親的吧?”
織云咬緊牙關,沒有回答。
“蘇檀。”謝無涯念出這個名字,語氣復雜,“她是個聰明人,比你祖父聰明。她知道契約有問題,但她反抗不了——她用了一個更隱晦的方法:把蘇家最重要的傳承信物,織梭,藏進了記憶熔爐。那是整個繭房的數據處理核心,所有被提取的記憶、被剝離的情感,都會在那里熔煉、提純,變成純粹的靈源。”
他的眼神變得銳利。
“但她不知道,那把梭子對我有多重要。”
他再次伸出手。
這次不是懸停,是直接抓向織云的左臂——抓向那個印記。
織云想躲,但身體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禁錮,動彈不得。她眼睜睜看著那只手扣住她的手臂,五指收緊,指尖刺進皮膚,刺進那個沙粒烙成的印記里。
“啊——!”劇痛讓她嘶喊出聲。
不是皮肉的痛,是靈魂被撕扯的痛。她感覺到那個印記在“活過來”,里面的沙粒在掙扎,在抗拒謝無涯的侵入。沙粒釋放出暗紅色的光,光像針一樣刺向謝無涯的手指,但謝無涯的手紋絲不動,指尖亮起淡金色的契約符文,將紅光一點點壓制下去。
印記在扭曲。
爐子的圖案在變形,織梭的圖案在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