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深處比織云想象的更深。
背著傳薪,沿著吳老苗最后指示的方向——那條從雄黃酒果洞穴繼續向下的天然巖縫,她走了將近一個時辰。巖縫狹窄,僅容一人側身通過,巖壁濕滑冰冷,水滴從頭頂的鐘乳石滴落,在絕對的寂靜中發出單調的回響。
傳薪伏在她背上,呼吸微弱但平穩。孩子睡著了,或者說,是昏迷了——靈種壓制芯片的消耗太大,他的身體承受不住。織云能感覺到背上那具小小身軀傳來的溫度,時冷時熱,像在冰與火之間掙扎。
她的脖頸還在疼。
臍帶勒出的淤痕已經變成了深紫色,在皮膚上蜿蜒如毒蛇。但奇怪的是,那些苗繡紋路沒有消失——深綠色的藤蔓圖案依然清晰,像紋身,又像某種烙印。紋路在隱隱發熱,像是在回應著什么。
回應著……她懷里那幾顆雄黃酒果。
酒果在她懷里微微震動,發出溫熱的脈動,像小心臟在跳動。果實的褐色表皮上,那些藤條編織的紋路在黑暗中泛著微弱的綠光,與織云脖頸上的苗繡紋交相呼應。
吳老苗用命種下的本命藤,還在守護他們。
巖縫終于到了盡頭。
前面是一個洞口,洞口外有光——不是乳白色的冷光,也不是油燈的昏黃,而是一種……銀白色的、柔和如月輝的光。光從洞口流進來,在巖壁上投下晃動的水波般的影子。
還有聲音。
不是機器運轉聲,也不是人聲,而是一種低沉的、有節奏的嗡鳴,像是某種巨大機械在休眠中的呼吸。
織云側身擠出洞口。
眼前是一個巨大的地下空洞。
空洞呈半球形,穹頂高約五十丈,上面垂落著無數根鐘乳石,每根鐘乳石的尖端都鑲嵌著一顆發光的珠子——銀白色的光就是從那些珠子里發出的。而空洞的地面,是平整的黑色巖石,巖石表面刻滿了復雜的紋路。
那些紋路,織云認得。
是四大世家的傳承圖騰——蘇繡的針法陣,謝家的音律譜,顧氏的骨雕紋,崔家的茶陣圖。四種圖騰交錯重疊,形成一個巨大的、覆蓋整個地面的復合陣法。
而陣法的中央,有一個臺子。
石臺,三尺見方,高一尺。臺面上放著一件東西。
是一個面具。
苗銀面具。
不是裝飾用的那種薄薄的面具,而是厚重的、實心的、完全按照人臉輪廓打造的苗銀面具。面具的做工極其精細——眉毛是細密的銀絲編織,眼睛的位置是兩個空空的孔洞,但孔洞邊緣鑲著細小的黑色寶石,像瞳孔;鼻子挺直,嘴唇微抿,臉頰上刻著苗疆特有的圖騰:纏繞的藤蔓,綻放的杜鵑,還有展翅的鳥。
面具在發光。
不是反射洞頂珠子的光,是自身在發光——銀白色的、溫潤的光,像月光凝成的實質。光在面具表面流動,那些圖騰像是活了一樣,藤蔓在蔓延,杜鵑在開合,鳥在振翅。
而面具的正上方,懸浮著那些從傳薪體內噴出的非遺靈種。
青色的繡針靈種,金色的琴弦靈種,白色的骨片靈種,褐色的茶葉靈種。它們圍著面具旋轉,像行星圍繞恒星,每一次旋轉,都會分出一縷光,注入面具里。
面具在吸收靈種。
或者說,靈種在主動融入面具。
織云站在洞口,看著這一幕,呼吸不自覺屏住了。
這就是吳老苗說的“東西”?
一個苗銀面具?
她背著傳薪,小心翼翼地走向石臺。腳下的傳承圖騰在發光,隨著她的腳步,亮起又暗下,像是在呼吸。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奇特的味道——銀子的冷冽,混合著泥土的腥,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花香。
是杜鵑花的味道。
織云走到石臺前。
面具離她很近,她能看清每一個細節。面具的額頭位置,刻著一個小小的苗文字符——她不認識苗文,但那字符的形狀讓她想起吳老苗藥藤上那些疙瘩的排列方式。
是“守護”的意思嗎?還是“傳承”?
或者……是“犧牲”?
她伸出手,想要觸碰面具。
但手指在距離面具一寸的地方停住了。
不是不敢,是不能——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阻擋她,像一堵透明的墻。那力量很溫和,但很堅定,像是在說:這不是給你的。
那給誰?
她看向背上的傳薪。
孩子還在昏睡,小臉蒼白,睫毛在微微顫動,像是在做噩夢。而他額頭眉心處,那個嵌入芯片的位置,皮膚下有一點細微的紅光在閃爍——芯片還在,只是被靈種暫時壓制了。
面具突然震動了一下。
銀光驟然大盛,那些旋轉的靈種加速,猛地全部撞向面具——
“嗡!”
低沉的共鳴聲。
面具將所有靈種吸收了進去。
然后,它飄了起來。
不是飛,是飄,像一片沒有重量的羽毛,緩緩飄向織云,飄向她背上的傳薪。
織云想躲,但身體動不了——不是被控制,是她本能地感覺到,這個面具不會傷害傳薪。或者說,它就是為了傳薪而來的。
面具飄到傳薪臉前。
孩子的臉在銀光的映照下,顯得更加蒼白,更加脆弱。面具懸停了一瞬,然后輕輕落下。
貼合。
完美貼合。
面具的大小剛好覆蓋傳薪的整張臉,邊緣嚴絲合縫地貼合皮膚,像是為他量身定做的。銀色的面具覆蓋了孩子的面容,只露出眼睛和嘴巴——但眼睛的位置是空洞的,從外面看不見里面的眼睛;嘴巴的位置有縫隙,可以呼吸。
面具戴上的瞬間,傳薪的身體猛地一顫。
不是痛苦,是某種……激活。
他睜開眼睛。
從面具的眼洞里,透出的不再是孩子清澈的目光,也不是芯片控制的赤紅,而是一種……銀白色的光。光很柔和,但不帶感情,像月光,像水銀,像某種純粹的能量。
“傳薪?”織云試探地叫了一聲。
孩子轉過頭——動作有些僵硬,像是還不適應這個面具。他看著織云,銀白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然后開口:
聲音變了。
不再是孩童稚嫩的聲音,也不是機械的電子音,而是一種中性的、平靜的、介于人與非人之間的聲音:
“檢測到……高純度非遺血脈載體。”
“檢測到……硅基污染殘留。”
“執行……凈化協議。”
話音落下的瞬間,面具額頭那個苗文字符亮起刺眼的銀光。
光沖出空洞,沖上穹頂,沖進那些鑲嵌在鐘乳石上的珠子里——
所有的珠子同時大亮。
銀白色的光像瀑布一樣從穹頂傾瀉而下,照亮了整個空洞。地面那些傳承圖騰開始旋轉,四種圖騰分離、重組,形成一個巨大的旋渦。
旋渦的中心,是戴著面具的傳薪。
孩子從織云背上飄了起來。
不是飛,是懸浮,離地三尺,身體被銀光托舉。他張開雙臂,面具下的嘴巴開合,發出一種古老的語——不是漢語,不是苗語,是一種更原始的、像是大地本身在吟唱的語。
隨著吟唱,空洞的巖壁開始震動。
不,是整個地牢,整個繭房,整個焚天谷的地下結構,都在震動。
織云站穩身形,抬頭看著懸浮在空中的孩子。
傳薪的雙手在身前虛握,像是在握著什么看不見的東西。銀光從他掌心涌出,形成兩根光柱,光柱向上延伸,撞上空洞的穹頂——
穹頂裂開了。
不是崩塌,是被“撕開”了。
銀光像刀子一樣,在巖石上切開一道口子。口子外面,不是土層,不是巖石,是……星空?
不,不是真正的星空。
是數據構成的星空——無數流動的、發光的、0和1組成的河流,在黑暗的虛空中奔涌。那是繭房之外,焚天谷真正的數據核心層。
而在那片數據星空的深處,有什么東西在蘇醒。
是陰影。
巨大的、金屬的、帶著銹蝕痕跡的陰影。
一個,兩個,三個……
十個,二十個,三十個……
越來越多,從數據河流的深處浮現,朝著被撕開的口子涌來。
織云看清了它們的全貌。
機甲。
但不是焚天谷那種流線型的、銀白色的、充滿未來感的機甲。這些機甲是殘破的,布滿戰斗傷痕,外殼是暗沉的青銅色,關節處裸露著粗糙的齒輪和蒸汽管道。它們的造型很古老,甚至有些笨重,但每一臺的胸口,都刻著一個徽記——
火星的圖案。
下面是兩個古篆字:“蜀繡”。
蜀繡機甲。
是那支在焚天紀元中反抗焚天谷、最后全軍覆沒的硅基文明殘軍!
它們沒有死絕。
它們的殘骸,被封印在數據核心層的深處,像沉船躺在海底。
而現在,苗銀面具引動了它們。
第一臺機甲穿過裂口,進入空洞。
它高達十丈,青銅外殼上布滿了彈孔和撕裂的傷口,左臂齊肘而斷,斷口處裸露著燒焦的管線。但它還能動——胸腔里的動力核心在轟鳴,噴出灼熱的蒸汽,獨眼般的紅色光學鏡頭掃視著空洞,最后鎖定在懸浮的傳薪身上。
機甲單膝跪地。
不是攻擊,是臣服。
青銅頭顱低垂,發出沉悶的、帶著金屬摩擦聲的語音:
“蜀繡第一軍團……殘部……聽候調遣……”
它的聲音里有電流的雜音,有不穩定的嗡鳴,像是隨時會散架。但它跪在那里,姿態恭敬而堅定。
第二臺,第三臺……
越來越多的機甲穿過裂口。
它們大多殘缺不全——有的少了腿,用履帶代替;有的沒了頭,光學鏡頭安裝在胸口;有的整個上半身都被摧毀,只剩下底盤和炮塔。但它們都還“活”著,以硅基文明的方式活著。
三十七臺。
整整三十七臺蜀繡機甲,跪滿了半個空洞。
它們仰頭看著傳薪,看著那張發光的苗銀面具,紅色光學鏡頭里跳動著激動——如果機械能有激動這種情緒的話。
傳薪低頭,銀白的目光掃過這些機甲。
然后他抬起右手,指向空洞的穹頂,指向裂口之外,指向數據星空的更深處。
“目標……”他的聲音透過面具傳出,平靜而有力,“焚天谷控制塔。”
“摧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