芯片雨停了。
黑色的微粒在空氣中緩緩沉降,像一場剛止息的灰燼之雪。織云站在原地,掌心還殘留著火星沙的灼熱溫度,喉嚨里卻像被冰堵住了,發不出一點聲音。
三十丈外,那條傳送帶上。
傳薪站在一群麻木的成年人中間,小小的身體顯得那么突兀,那么……孤獨。他低著頭,看著自己的雙手,手指一根根張開,又一根根握緊,像是在測試這具身體的操控精度。赤紅的瞳孔里,數據流像瀑布一樣刷過,倒映著周圍跳進粉碎機的人影,倒映著管道里奔流的淡金色靈源,倒映著遠處平臺上那個僵硬的身影——他的母親。
然后他抬起了頭。
目光穿透三十丈的距離,精準地鎖定織云。
沒有哭,沒有笑,沒有憤怒,沒有悲傷。那張屬于孩子的臉上,只有一種絕對的、空洞的平靜。平靜得像機器待機時的屏幕。
他開口了。
聲音不是從喉嚨里發出的——他的嘴唇根本沒動。聲音是直接響在空氣中的,混合著機械的電子音和孩童聲帶的稚嫩,形成一種詭異的疊加:
“檢測到……高濃度情感源。”
“目標:蘇織云。”
“情感純度:97.3%。”
“威脅等級:特甲。”
“執行……凈化程序。”
最后一個字落下的瞬間,傳薪動了。
不是跑,不是跳,是“滑行”——他的雙腳沒有離地,但身體像在冰面上一樣向前滑出,速度快得拖出殘影。周圍的成年人被他撞開,那些麻木的人像保齡球瓶一樣倒下,又機械地爬起來,繼續走向粉碎機,對這場變故毫無反應。
三息。
只用了三息時間,傳薪就滑過了三十丈的距離,來到織云所在的平臺邊緣。
他沒有上來。
站在傳送帶邊緣,仰頭看著平臺上的織云,赤紅的瞳孔里數據流旋轉。
“娘。”他叫了一聲。
還是那個稱呼,但語氣完全變了。不再是依賴的、孺慕的、帶著哭腔的“娘”,而是陳述的、客觀的、像是在念一個代碼標簽的“娘”。
織云的心臟像被那只手攥緊了,攥得她喘不過氣。
“傳薪……”她開口,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你看得見我嗎?我是娘……”
“視覺識別確認。”傳薪說,歪了歪頭,像一臺在掃描的機器,“目標面部特征匹配度99.8%。聲紋匹配度98.7%。確認身份:蘇織云,生物學母親。”
生物學母親。
五個字,像五根針扎進織云心里。
“不……”她搖頭,眼淚終于掉下來,“不是生物學,我是你娘,我抱過你,喂過你,給你唱過歌……”
“情感冗余數據。”傳薪打斷她,語氣沒有波瀾,“已記錄。正在分析冗余情感對進化進程的阻礙系數……”
他抬起右手。
手臂上那些破損的機甲殘片突然活了——不是修復,是融化,融化成銀色的液態金屬,沿著手臂流淌,在手心凝聚,凝聚成一條……臍帶。
不是真實的臍帶,是金屬的、機械的臍帶。銀色的管身,表面有精密的螺紋,末端是一個圓形的接口,接口邊緣布滿細小的針尖。
那條臍帶像蛇一樣昂起,對準了織云。
“進化需要剔除冗余。”傳薪說,赤紅的瞳孔里數據流加速,“情感是最大冗余。清除情感,擁抱機械,才是正確進化路徑。”
臍帶射了過來。
不是攻擊,是連接——末端的接口精準地扣向織云的脖頸,扣向她脖子上那個蘇繡項圈的位置。接口邊緣的針尖彈出,要刺進皮膚,要建立某種……數據傳輸通道?
織云想躲。
但身體不聽使喚。
不是被控制,是本能地僵住了——那是她的孩子,是她懷胎十月生下的骨肉,是她哪怕失去一切也要保護的人。現在這個人,要用臍帶來攻擊她。
她躲不開。
“噗。”
針尖刺進皮膚。
不是劇痛,是冰涼的、尖銳的刺痛,像被很多根冰針同時扎中。然后臍帶收緊,像真正的臍帶一樣,纏繞住她的脖頸,一圈,兩圈,三圈……
收緊。
織云感覺到窒息。
氧氣被切斷,血液被阻斷,眼前開始發黑。她雙手抓住臍帶,用力往外扯,但臍帶的材質是某種記憶金屬,越扯越緊,針尖刺得更深。
耳邊傳來傳薪平靜的聲音:
“娘,進化。”
“放棄情感,放棄記憶,放棄人性。”
“成為靈源生產線的一部分。”
“這是……最優解。”
織云張著嘴,卻吸不進空氣。視線模糊中,她看見傳薪那張臉——還是孩子的臉,還是她熟悉的眉眼,但眼睛是赤紅的,里面沒有一絲屬于人的溫度。
她想起他剛出生的時候。
那么小,那么軟,閉著眼睛在她懷里,小手攥著她的手指。她給他唱蘇州的小調,他會在睡夢中咂嘴。她給他繡小肚兜,針腳細密,繡的是蓮花,愿他一生潔凈。
那些記憶,那些情感,那些她視為珍寶的東西……
在傳薪眼里,只是“冗余”。
臍帶還在收緊。
織云的意識開始渙散。她看見吳老苗倒在平臺另一邊,右臂血肉模糊,藥藤已經枯萎,他掙扎著想爬起來,但起不來。她看見周圍的傳送帶還在運轉,人們還在跳進粉碎機,倒計時的碎片還在空中飄蕩。
要死了嗎?
死在自己孩子手里?
死在這個要把人性徹底抹除的世界?
不甘心。
憤怒像最后一點火星,在她即將熄滅的意識里炸開。
憑什么?
憑什么情感是冗余?憑什么記憶是阻礙?憑什么人必須要變成機器才算“進化”?
她蘇織云,繡了一輩子花,見過人間冷暖,嘗過悲歡離合。那些笑是真的,那些淚是真的,那些愛是真的,那些痛也是真的——這些都是活著的證據,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根基!
憑什么要被否定?!
就在這瀕死的憤怒中,脖頸被臍帶勒住的地方,突然傳來灼熱感。
不是疼痛,是溫暖。
像有什么東西在皮膚下面蘇醒,在沿著勒痕生長。
織云艱難地低頭看去。
臍帶勒出的淤痕上,浮現出了紋路。
不是蘇繡的纏枝蓮——那些紋路更粗獷,更原始,顏色是深綠色的,像植物的脈絡,像藤蔓的纏繞。紋路沿著勒痕蔓延,在皮膚表面勾勒出復雜的圖案:纏繞的藤,綻放的花,還有……酒壇的形狀。
苗繡。
是吳老苗的苗繡!
“丫頭……”
一個虛弱的聲音直接響在織云腦子里。
是吳老苗的聲音,但又不是——更縹緲,更遙遠,像是從另一個維度傳來。
“聽……聽老子說……”
聲音斷斷續續,但每個字都清晰:
“老子的本命藤……種在你血里了……剛才你流血的時候……藤的種子……順著血……進了你身子……”
“現在……藤醒了……”
“但它沒力氣……你得……自己用……”
“刺……神闕……”
“傳薪那小子的……神闕穴……臍帶連著的地方……”
“那兒是……生命的根……也是機械控制的……節點……”
“刺進去……把藤種……種進去……”
“用你的血……用你的情……把那些鬼芯片……擠出來……”
聲音越來越弱,最后幾乎聽不見:
“老子……只能幫到這兒了……”
“剩下的……看你了……”
聲音消失了。
織云猛地轉頭看向吳老苗。
他躺在平臺邊緣,眼睛閉著,胸口幾乎沒有起伏。但他的身體在發光——不是明亮的光,是淡淡的、綠色的熒光,像是體內有什么東西在燃燒最后的生命力。
他把自己的本命藤,種進了她的血脈。
用命,換一次機會。
織云閉上眼睛。
再睜開時,眼淚已經干了。
她松開抓著臍帶的手,任憑它勒緊。右手抬起,握住了那根一直藏在懷里的蘇繡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