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水的沸騰聲還在耳中回蕩。
織云跪在井邊,手撐著冰冷的井沿,指尖深深摳進石縫。那些從茶湯里看到的記憶——祖父簽字時沉重的嘆息,謝無涯溫雅面具下的冷酷,匠人們被綁上機器的畫面——像燒紅的鐵烙在腦子里,燙得她幾乎無法思考。
但她不能停。
手中的繡針在黑暗中發出青色的微光,像一只指引方向的螢火蟲。她扶著井沿站起身,膝蓋發軟,幾乎要再次倒下。脖頸上的蘇繡項圈突然收緊了一瞬,纏枝蓮紋像活了一樣蠕動,那些金色的紋路已經蔓延到她下頜,快要刺進嘴角。
“人性淘汰倒計時:30天”。
崔九娘魂影消散前,井水凝聚的地圖上沒有這行字。這是新出現的,還是剛才被她忽略的?
織云深吸一口氣——地牢里混雜著尸臭、霉味和陳年茶漬的空氣灌進肺里,嗆得她咳嗽。她握緊繡針,針尖的青色光芒照亮了周圍一小片區域。
該離開了。
寒山寺地牢的真相已經找到,械化協議的源頭已經看清,現在要做的是找到其他人——謝知音、顧七,如果他們還活著;還有吳老苗,那個總在關鍵時刻出現的苗疆藥藤師。
她轉身朝來時的石階走去。
剛邁出兩步,腳下突然一空。
不是石階塌了,是地面在變化。青石板像融化的蠟一樣變軟、下陷,石磚之間的縫隙里涌出暗銀色的液體。那些液體迅速凝固,形成一道道鎖鏈的形狀——不是完整的鎖鏈,而是鎖鏈的“影子”,烙印在地面上,像某種詭異的紋身。
織云低頭看去。
那些鎖鏈的影子,正在從地面“立”起來。
從二維變成三維,從影子變成實體。暗銀色的金屬從地面生長而出,一節節扣環相互咬合,發出“咔嚓、咔嚓”的機械聲。鎖鏈的一端還連在地面,另一端像蛇一樣昂起,在空中擺動,尋找目標。
不止一條。
整個地牢的地面都在生長鎖鏈。成千上萬條,從每塊石磚的縫隙里鉆出,像一片突然蘇醒的金屬森林。鎖鏈相互碰撞,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在空曠的地牢里回蕩成詭異的交響。
織云后退,背靠井沿。
最近的幾條鎖鏈已經轉向她,鏈頭的扣環像張開的嘴,朝她的手腕、腳踝咬來。她揮動繡針去擋,針尖刺在鎖鏈上,濺起一簇青色的火星,但鎖鏈毫發無傷。
這些鎖鏈的材質……不是普通金屬。
織云在火星濺起的瞬間看清了——鎖鏈表面刻著細密的紋路。不是裝飾,是契約文字。是那份“非遺靈脈共享契約”上的條款,被縮小、變形,刻在了每一節鎖鏈上。
契約化成了實體。
或者說,契約的“約束力”化成了實體。
一條鎖鏈纏住了她的左腳踝。
冰冷的觸感透過布料刺進皮膚,鎖鏈在收緊,扣環咬合時發出的“咔”聲像骨骼斷裂。織云悶哼一聲,繡針刺向鎖鏈的連接處,但針尖滑開了,根本刺不進去。
更多的鎖鏈涌來。
手腕,另一只腳踝,腰——
就在鎖鏈即將纏住她脖頸的瞬間,地牢入口的方向傳來一聲暴喝:
“丫頭!低頭!”
是吳老苗的聲音。
織云本能地矮身。
一道綠影破空而來。
不是箭,不是刀,是一根藤蔓——深綠色的,粗如兒臂,表面布滿粗糙的疙瘩和尖刺。藤蔓像有生命的長鞭,在空中掃過一道弧線,精準地抽在纏住織云的那些鎖鏈上。
“啪!”
脆響。
不是金屬碰撞的聲音,是植物抽打在金屬上的悶響。藤蔓沒有斷,鎖鏈也沒有斷,但纏在織云身上的鎖鏈突然松了,像是失去了力量來源,軟軟地垂落。
織云趁機掙脫,踉蹌后退。
地牢入口處,吳老苗的身影出現在石階盡頭。
他比上次見面時更瘦了,臉上的皺紋深得像刀刻,胡子拉碴,身上的苗疆服飾破了好幾個口子,露出下面包扎的布條——布條滲著暗紅色的血。但他眼睛還亮著,像兩簇燒不盡的野火。
他手里握著一根藥藤。
不是普通藥藤,是活的——藤蔓的一端在他手里,另一端在地面蜿蜒爬行,像一條綠色的巨蟒。藤蔓表面那些疙瘩在跳動,像一顆顆微小的心臟。
“老苗叔!”織云喊道。
“別廢話!”吳老苗大步走下石階,藥藤在他手里舞動,抽飛沿途襲來的鎖鏈,“這些鬼東西是契約反噬!簽了字的人的血脈,都會被它追!”
“可我沒簽——”
“你爺爺簽了!”吳老苗沖到織云身邊,藥藤在他周圍掃出一片安全區域,“血脈相連,契約認血不認人!蘇家所有人的血,都在契約上!”
說話間,更多的鎖鏈從地面涌出。
這次不止針對織云,也針對吳老苗。鎖鏈像嗅到血腥味的鯊魚群,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鏈頭在空中擺動,發出威脅的嗡鳴。
吳老苗啐了一口:“真他娘的纏人!”
他雙手握住藥藤中段,用力一擰。
藤蔓發出“吱嘎”的呻吟,表面的疙瘩一個個爆開,噴出黃色的粉末。粉末在空氣中彌漫,帶著刺鼻的雄黃味。鎖鏈接觸到粉末,動作明顯變慢了,鏈頭的扣環開合變得滯澀。
但還不夠。
鎖鏈太多了。整個地牢的地面已經完全被鎖鏈覆蓋,像一片沸騰的金屬海洋。它們從尸體下面鉆出,從墻壁縫隙里鉆出,甚至從井口里涌出——那口煮過無數尸茶的井,此刻成了鎖鏈的噴泉。
“這樣下去不行!”織云喊道,繡針在她手中顫抖,青色的光芒在鎖鏈的包圍中顯得微弱如燭火。
吳老苗咬牙:“還有個法子……但用了,老子可能就交代在這兒了!”
“什么法子?”
“以血破契!”吳老苗說,眼神決絕,“契約是用血簽的,就得用血來破!但必須是……還沒被污染的血!”
他看向織云:“你的血,行嗎?”
織云一愣:“我的血?”
“你覺醒的是靈絲,是情絲,是人間煙火里長出來的東西!”吳老苗一邊揮動藥藤抵擋鎖鏈,一邊快速說,“契約是冷冰冰的條款,是算計,是無情!你的血跟它相反——但正因為相反,才能相克!”
一條鎖鏈突破藥藤的防御,纏住了吳老苗的右臂。鎖鏈收緊,扣環刺進皮肉,血立刻涌出來。吳老苗悶哼一聲,左手抓住鎖鏈,用力往外扯,但鎖鏈紋絲不動。
“快!”他吼道,“老子的血一臟,藥藤就廢了!”
織云不再猶豫。
她舉起繡針,針尖對準自己的左手掌心,用力刺下。
痛。
尖銳的,清晰的痛。針尖刺穿皮膚,扎進血肉,血珠立刻涌出,沿著針身流淌。不是鮮紅色,是帶著淡淡金光的紅色——那是靈絲覺醒后,血脈里混入的非遺靈韻。
她握緊拳頭,讓血更多地流出。
然后蹲下身,將流血的手掌按在地面上。
按在那些鎖鏈涌出的源頭。
血滲進青石板的縫隙。
一秒。
兩秒。
三秒。
什么都沒有發生。
鎖鏈還在涌出,還在逼近。吳老苗的右臂已經被纏得血肉模糊,他咬著牙,額頭青筋暴起,藥藤的舞動越來越慢。
織云的心沉了下去。
不行嗎?
她的血……不夠純粹?還是方法錯了?
就在她幾乎要放棄的時候,地面突然震動了一下。
不是鎖鏈引起的震動,是更深層的、從地底深處傳來的震動。像有什么巨大的東西在地殼下翻身,整個地牢都在搖晃,穹頂的鐘乳石斷裂墜落,砸在地上摔成碎片。
她手掌按著的地方,青石板裂開了。
裂縫以她的手掌為中心,向四面八方蔓延。裂縫里不是黑暗,是光——金紅色的,溫暖的光,像是地底深處藏著一顆小太陽。
裂縫越來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