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道沒有盡頭。
織云在黑暗中狂奔,腳踩在金屬地板上發出空洞的回響,像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身后沒有追兵的聲音,但她不敢停——不敢停,一停下就會想起母親最后那個眼神,想起脊椎傷口涌出的血混著淡金色的光,想起那句“活下去”。
淚水在臉上風干,留下緊繃的痕。她抬手抹了一把,手背蹭到脖頸上那些蔓延的纏枝蓮紋,紋路在黑暗中微微發燙,像是在呼吸。
通道開始向上傾斜。
坡度很陡,織云不得不放慢速度,手扶著冰冷的墻壁。墻壁的材質變了,不再是光滑的合成材料,而是粗糙的石磚,縫隙里長著濕滑的青苔。空氣里的味道也變了——消毒水和血腥味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潮濕的霉味,混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茶香?
不是新鮮的茶香。
是陳年的,悶在罐子里太久,帶著土腥和腐朽的茶味。
通道盡頭是一扇門。
木質的,老舊,門板上有蟲蛀的孔洞。門縫里透出微弱的光,不是車間那種乳白色的冷光,而是昏黃的、搖曳的,像是燭火。
織云推開門。
眼前是一個狹窄的石室,大約只有三丈見方。石室中央有一張石桌,桌上放著一盞油燈,燈芯燃著豆大的火苗。墻壁上掛著一些工具——繡針、刻刀、茶具、琴弓,都是非遺匠人常用的,但每件工具都銹蝕嚴重,像是廢棄了很久。
而石室的地面上,散落著那些金色的碎片。
就是剛才從機械保安徽章里炸出來的、封印著記憶影像的安魂曲碎片。它們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這里,大約有數十片,凌亂地鋪在青石板上,在油燈的光下泛著溫潤的金色。
織云蹲下身,拾起最近的一片。
碎片入手微溫,觸感像溫玉。她仔細看去,這片碎片里沒有影像,只有一些模糊的線條。她又拾起另一片,同樣只有線條。
她將所有碎片攏到一起,一片片查看。
沒有一片有完整的影像,全都是零碎的線條,像是被撕碎的地圖一角。她嘗試將它們拼合——碎片邊緣不規則,但似乎能互相嵌合。她跪在地上,像拼圖一樣,一片一片地試著拼接。
第一片和第二片嵌合時,發出輕微的“咔”聲,像是磁石相吸。
第三片、第四片……
隨著碎片越來越多地拼在一起,那些模糊的線條開始連接,形成清晰的圖案。是地圖。一幅手繪的地圖,筆觸潦草但精準,標注著通道、房間、機關,還有一些細小的注釋。
地圖的中心位置,畫著一個圓圈,旁邊用秀逸的小楷寫著:
“寒山寺地牢·禁室”
而通往那個禁室的路線,被用紅色的朱砂重重描出,正是織云現在所在的石室。地圖上標注,從石室西側的墻壁,有一道暗門。
織云抬頭看向西墻。
墻壁是普通的石磚,沒有縫隙,沒有把手。她起身走過去,手指沿著磚縫摸索。摸到第三塊磚時,指尖觸到了一個凹陷——很小,只有指甲蓋大小,形狀不規則。
她低頭看向手中的地圖碎片。
拼好的地圖上,那個位置畫了一個小小的符號:一枚繡針的圖案。
織云從懷里掏出一根針——不是靈絲凝成的針,是真實的、母親留給她的那根蘇繡針,一直貼身藏著。她把針尖對準那個凹陷,輕輕刺入。
“咔嗒。”
機關啟動的聲音。
那塊石磚向內凹陷,然后整面墻壁開始轉動——不是推拉,是像門一樣向內旋轉,露出后面黑暗的通道。通道里涌出一股更濃的霉味,還有……尸臭。
織云握緊手中的針,走了進去。
通道向下。
很陡的石階,每一級都又高又窄,邊緣被踩得光滑。墻壁上每隔十步就有一個壁龕,龕里放著油燈,但大多數已經熄滅了,只有零星幾盞還燃著,火苗微弱得隨時會滅。
她往下走了大約一百級臺階。
然后空間豁然開朗。
地牢。
但不是想象中的那種單個牢房。這是一個巨大的地下空間,至少有第三車間的一半大小。穹頂是天然的巖石,垂落著鐘乳石,水滴從石尖滴落,在寂靜中發出規律的“嗒、嗒”聲。
而地面上,是尸體。
密密麻麻的尸體。
成千上萬,鋪滿了整個地牢。它們沒有被隨意丟棄,而是整齊地排列著,一排排,一列列,像等待檢閱的軍隊。每具尸體都保持著仰臥的姿勢,雙手交疊放在胸前,眼睛緊閉,面容平靜——平靜得不正常。
它們都穿著非遺匠人的服飾。
繡娘、織工、樂師、茶農、皮影匠、骨雕師……各門各派的衣服都能在這里找到,有些已經很破舊,有些還相對完整。但無一例外,每具尸體的脖子上,都系著一個小布包。
茶包。
用粗麻布縫成的小袋子,半個巴掌大小,用細繩系在脖頸上。茶包已經發黑,表面滲著深褐色的污漬,像是被液體浸透后干涸的痕跡。
織云走近一具尸體。
是個老繡娘,頭發花白,臉上布滿皺紋,但表情安詳得像睡著了。她脖子上系的茶包鼓鼓囊囊,織云蹲下身,手指顫抖著解開細繩。
茶包里不是茶葉。
是骨灰。
灰白色的、細膩的粉末,混著一些細小的、沒有完全燒化的碎骨渣。骨灰里還摻著別的東西——幾片干枯的花瓣,是茉莉;幾粒黑色的種子,是茶籽;還有一縷……頭發。
銀白色的頭發,屬于老人的頭發。
織云的手一抖,茶包掉在地上,骨灰灑出來一些,在青石地板上鋪開一小灘灰白。她踉蹌后退,看向整個地牢。
成千上萬的尸體。
成千上萬個茶包。
所以每個茶包里,裝的都是……本人的骨灰?他們死后被火化,骨灰裝進茶包,又系回自己的脖子上?
為什么要這么做?
“飲……真相……”
一個聲音響起。
不是從某個方向傳來,是從四面八方,從地牢的每個角落,從每具尸體的胸腔里共振出來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無盡的疲憊,還有一絲……茶沸時的嘶嘶聲。
織云猛地轉身。
地牢的中央,有一口井。
不是水井,是石砌的方井,井口很大,邊長約有一丈。井邊架著一套茶具——紅泥小火爐,銅壺,紫砂茶盤,四個白瓷茶杯。爐里的炭火正旺,壺嘴噴出白色的水汽。
而井邊坐著一個人影。
不,不是完整的人。
是半透明的、飄忽的魂影,輪廓模糊,只能看出是個女子的身形。她背對著織云,正在煮茶。動作熟練:提壺,注水,溫杯,投茶——投的不是茶葉,是從旁邊一具尸體脖子上解下的茶包。她把整個茶包扔進壺里。
茶水在壺中沸騰,顏色迅速變成深褐色,濃得像血。
魂影提起壺,將茶湯注入四個茶杯。茶湯在杯中旋轉,表面浮著一層細密的泡沫,泡沫破裂時,散發出濃烈的、混合著骨灰和腐殖質的詭異茶香。
然后魂影轉過頭。
織云看清了她的臉。
崔九娘。
但又不是織云認識的那個崔九娘——那個總是帶著三分譏誚三分涼薄四分癲狂的茶陣師。眼前的魂影更蒼老,眼神更疲憊,臉上沒有表情,只有一種深沉的、幾乎要將人淹沒的悲傷。
“坐。”崔九娘的魂音說,聲音直接響在織云的腦子里。
織云沒有動。
“怕?”魂影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但眼睛里沒有笑意,“這里的……都是怕過的人……怕死,怕痛,怕忘記……最后都躺在這兒了。”
她端起一杯茶,舉到面前,看著杯中旋轉的茶湯。
“但茶會記得。”她輕聲說,“骨灰記得身體,頭發記得血脈,花瓣記得春天……煮成一壺,就能看見……他們死前最后看見的東西。”
她把茶杯遞向織云。
“飲……真相。”
織云看著那杯深褐色的茶湯,看著表面浮動的骨灰碎末,胃里一陣翻攪。但她沒有拒絕。她走上前,在井邊坐下,接過茶杯。
茶杯是溫的,但茶湯燙得灼手。
“要看什么?”織云問,聲音嘶啞。
“看你想看的。”崔九娘的魂影說,“但茶有自己的記憶……它會給你……最痛的那一段。”
織云閉上眼睛,將茶杯舉到唇邊。
茶湯入口。
沒有味道——或者說,味道太復雜,復雜到味蕾瞬間麻木。她只感覺到燙,液體滑過喉嚨,像吞下一口熔化的金屬。然后世界暗了下去。
不,不是暗。
是回到了某個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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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面從模糊變得清晰。
是一間密室,裝飾華麗,但風格古老。紅木的桌椅,紫檀的屏風,墻上掛著古畫,畫的是非遺四大世家的先祖——蘇家的繡娘,謝家的樂師,顧家的骨雕師,崔家的茶人。
密室里有五個人。
四個坐著,一個站著。
坐著的四個人,織云都認得——雖然比現在年輕許多,但她認得。
左上首是她的祖父,蘇家上一任族長,蘇文淵。那時他大約五十歲,頭發還是黑的,但兩鬢已霜,穿著蘇繡的常服,手指無意識地捻著一根繡針。
右上首是謝家的族長,謝無涯——焚天谷主,但那時他還沒有自稱谷主。他看起來四十出頭,面容溫雅,穿著謝家樂師的寬袍,膝上放著一張琴,手指在琴弦上輕輕撫過,沒有聲音。
左下首是顧家的族長,顧青山。他比現在瘦,眼神更銳利,手里把玩著一把骨雕刀,刀尖在指尖旋轉。
右下首是崔家的族長,崔遠山。他端著一杯茶,茶煙裊裊,遮住了半張臉,看不清表情。
站著的那個人,背對著畫面。
但從身形和服飾看,是謝無涯的隨從,或者……助手。他手里捧著一個托盤,托盤上蓋著紅綢。
謝無涯開口了。
聲音和織云記憶里的不同——更溫和,更誠懇,帶著一種令人信服的沉穩。
“諸位族長,”他說,“今日請諸位來,是為了非遺傳承的存續大計。”
蘇文淵抬起眼:“謝族長有話直說。”
謝無涯微微一笑,示意隨從掀開紅綢。
托盤上是四份契約。
不是紙質的,是繡品——用四種不同顏色的絲線,在素白的錦緞上繡成的契約文書。蘇家的那份是青色絲線,謝家是金色,顧家是白色,崔家是褐色。繡工精湛,每個字都清晰可辨。
“這是‘非遺靈脈共享契約’。”謝無涯說,“諸位都知道,這些年天地靈氣日漸稀薄,非遺技藝的傳承越來越艱難。繡娘繡不出靈韻,樂師彈不出真音,骨雕刻不出魂,茶陣煮不出道——再這樣下去,不出三代,非遺將徹底淪為凡俗手藝,四大世家也將名存實亡。”
顧青山冷笑:“所以謝族長有高見?”
“有。”謝無涯正色道,“我謝家祖傳的古籍中,記載了一種秘法——可將非遺靈脈具象化、物質化,提取出純粹的‘靈源’。靈源可儲存,可轉移,可共享。只要四大世家簽訂此契約,開放各自靈脈,由我謝家統一提取、分配,就能保證靈脈不枯,傳承不絕。”
崔遠山放下茶杯:“如何提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