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的樂安州,與北京城的喧囂繁華判若兩個世界。沒有徹夜的爆竹聲,沒有滿城的燈火如晝,只有呼嘯的北風卷著細碎的雪沫,敲打著漢王府高聳的宮墻,更添幾分肅殺與孤寂。
王府內,雖也懸掛了燈籠,貼上了桃符,卻難掩一股深沉的冷清。宴席早早便散了,與北京宮中家宴的觥籌交錯、暗流涌動不同,這里的除夕,帶著一種近乎于軍營的簡樸與克制。
子時初刻,一輛毫不起眼的青呢馬車,在數名同樣裝扮普通卻眼神銳利的護衛簇擁下,悄無聲息地從漢王府側門駛出,碾過積雪的街道,直奔城外。
馬車內,漢王朱高煦褪去了親王常服,換上一身與高級工匠無異的深色棉袍,外罩一件半舊的玄狐皮大氅。他靠坐在顛簸的車廂內,閉目養神,臉上看不出絲毫節日的喜慶,唯有眉宇間沉淀著一種深沉的思慮與…一絲難以察覺的落寞。
約莫半個時辰,馬車駛入一處看似廢棄的磚窯廠。在穿過幾重有人暗中把守的隘口后,眼前豁然開朗。一片巨大的、依山勢而建的地下建筑群,在夜色與雪光中顯露出猙獰而肅穆的輪廓。這里,便是“礪刃谷”——漢王麾下新軍的隱秘巢穴。
沒有盛大的迎接儀式,只有一名身著黑色勁裝、神色精悍的將領——王斌,無聲地近前行禮:“王爺。”
朱高煦睜開眼,眸中疲憊盡掃,銳光乍現:“都準備好了?”
“是!按王爺吩咐,未敢張揚,只在各營區備了薄酒、餃子與‘速食面’,將士們正在輪值用餐。”
“好,帶路。”朱高煦跳下馬車,腳步沉穩,徑直向谷內走去。
他首先來到的是新軍士卒的營房。巨大的山洞被改造得冬暖夏涼,一排排通鋪整潔異常,火墻燒得正旺。此刻,正值一隊士卒換崗下來,正圍坐在火塘旁,每人面前放著一個粗陶大碗,里面是用熱水沖泡開的、熱氣騰騰的方便面,旁邊還有一小碟餃子和一盅薄酒。
見漢王突然到來,士卒們驚愕之下,立刻要起身行禮。
“都坐著!”朱高煦聲音洪亮,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卻又奇異地摻入一絲罕見的溫和,“今日除夕,不必拘禮。本王來看看大家,年過得如何?”
他走到火塘邊,很自然地拿起一名年輕士卒碗上的筷子,攪了攪那碗面,又俯身聞了聞:“這‘廣源號’新送來的面餅,味道可還吃得慣?比以前的軍糧如何?”
那士卒激動得滿臉通紅,結結巴巴道:“回…回王爺!吃得慣!太吃得慣了!有油腥,有咸味,還熱乎!比干餅子咸菜強…強上百倍!”
朱高煦臉上露出一絲極淡的笑意,拍了拍那士卒的肩膀:“能吃就好。吃飽了,才有力氣給本王練好兵,將來…保家衛國!”他特意用了“保家衛國”這個宏大而正確的詞。
他又轉向其他人,逐一詢問是哪里人,家中還有何人,餉銀可曾按時收到,棉衣可還暖和。問題具體而細微,仿佛一位大家長在關心自家的子侄。士卒們最初的緊張漸漸消散,紛紛激動地回應,帳內氣氛變得熱絡起來。
隨后,他又視察了匠戶營。這里的條件更為艱苦,工匠及其家眷聚居在另一處山洞群中,空氣中彌漫著煤煙和金屬的味道。朱高煦的到來同樣引起了轟動。他不僅詢問生活,更深入詢問了“雷火工坊”送來的新式器械的使用情況、改進意見。
在一處正在加班趕制一批箭鏃的工棚里,他甚至挽起袖子,拿起一把錘子,在一名老工匠的指導下,親手鍛打了一枚箭鏃。火星四濺中,他額角沁出細汗,卻與周遭的工匠渾然一體。那枚略顯粗糙卻凝聚著王爺心血的箭鏃,被老工匠激動地捧在手里,聲稱要作為“鎮坊之寶”。
最后,他來到了“求是書院”設在谷內的一個格物術應用班。這里的學員大多是軍中選拔出的識字、聰慧的青年,以及部分工匠子弟。他們正在利用冬季夜晚,學習基礎的算術和力學原理。
朱高煦靜靜地站在窗外看了一會兒,才推門進去。他沒有問生活,而是直接拿起一支粉筆,在黑石板上寫下一道簡單的算術題,關乎箭矢射程與仰角的關系。
“誰能解此題?”他目光掃過一張張年輕而充滿求知欲的臉。
短暫的寂靜后,一名膽大的學員起身,給出了答案。朱高煦仔細聽了,點了點頭,又深入問了幾個為什么,引導著學員思考背后的原理。最后,他沉聲道:“很好。格物致知,方能精益求精。你們現在學的每一個字,算的每一個數,將來都可能讓我軍的箭射得更準,刀劈得更狠,讓更多的兄弟活著回家過年。這,比什么都重要。”